两口子仍然居住在香山三间旧平房里,可是他们挺满足,因为这里远离城市的喧嚣,空气清新,是写作的好地方。他们有了一点钱,就好好地把小房子装修了一回,宋沂蒙把这小房子命名为“雅风堂”,这下,即使人家让他搬家,他也不肯走了。
龙桂华的事业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那年,她的河北神蚁宴搬到东城最热闹的地方东四北大街重新开了起来。开张的时候宋沂蒙和胡炜前来道贺,龙绪老和刘葆珍两位老人也来了,那天来道贺的人很多,龙绪老乐得合不拢嘴,喝过酒兴致大发,高喝一声:“笔墨伺候!”
龙家姐妹赶紧把大墨盒和湘妃竹制作的湖笔取了过来,龙绪老一看那大墨盒,眼圈儿就红了。这只墨盒的上面刻着“松鹤长春图,尚昌工业公司”。
这尚昌工业公司是龙绪老在成都创办的企业,解放后,他把公司交给了国家,自己携家带口来到北京,除了这大墨盒,他什么财产都没有,这大墨盒是对他辉煌过去的惟一纪念。那墨盒上面的松鹤长春图是他最好的朋友亲手刻的,老人过去最喜欢这大墨盒,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他被送到北大荒的时候,把大墨盒留在家里。
现在,孩子都步入老年了,她们的河北神蚁宴开张了,又把父亲最喜爱的大墨盒带来送给父亲,这是多么贵重的礼物!
龙绪老饱蘸墨汁,提笔挥毫写下“河北神蚁宴”五个大字,那字写得古朴遒劲、沧桑挺拔,周围观者一片赞叹之声。
龙绪老当众宣布,他与老情人已正式结为夫妻。大家不禁欢呼起来,刘葆珍落泪了。她和龙绪老的女儿们生活在一起,这一天,她盼了很长时间。
龙绪老把女儿们一个个叫到身边,他说这就是你们的妈妈。女儿们依次向刘葆珍敬酒,亲热地叫她,席间其乐融融,一个完美的大家庭重新组成了。
这时,有个青年男子取出一副中堂,抖开让众人观看,宴会上又是一片赞叹。宋沂蒙瞪眼一看,原来,上面书写着“有情人终成眷属”七个大字,那字写得飘逸俊秀,有晋唐风格。龙桂华悄悄告诉宋沂蒙说:“这是金载风的字!”
龙绪老兴冲冲告诉众人:“金先生有重要活动没有来赴宴,特派人送来大作,请诸位雅赏!”龙绪老话声刚落,顿时响起了掌声。龙桂华向宋沂蒙夫妇说:“哪天,我带你们会会这个金载风。”宋沂蒙知道这个金载风是个出名的大文豪,于是点点头:“有机会求教当然好!”胡炜对金载风这名字并不熟悉,但她很愿意让龙桂华带丈夫去见金载风,因为这样可能对丈夫的写作有帮助,也赶紧点了点头。龙桂华小声对宋沂蒙说:“金载风想买所院子,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路子?”宋沂蒙想,帮人家办事,也能趁机认识认识,岂不是个机会?不过,他并没这个本事,只好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龙桂华笑了,她说:“那我来想想法子!”
不几天,龙桂华打电话给宋沂蒙说:“好消息,一个熟人告诉我说有所房子要出手,有时间一起去看看!”宋沂蒙很高兴,巴不得赶紧把事办成了,好去见大文豪金载风,于是立刻说:“今天就有时间,桂华姐,咱们去吧?”龙桂华咯咯直笑:“你还真急,你说去,那就去吧!”
当天下午,龙桂华带着沂蒙走进朝外大街三条。
一个约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十分客气地请他们进了大门。一进门,宋沂蒙着实吃了一惊,龙桂华也伸了一下舌头。这所宅子实在够气派,大门是朱漆的,虽然有些剥落,但仍然存留当年的威风。院子十分宽敞,四周是一圈木廊子,一条花石子铺成的甬道,从两边通向一座假山,假山上长满了藤萝蔓,开着紫色小花,假山后头还有假山,不知有多深。
他们进了大门,走在回廊上,沿着回廊,进了一个小门。小门打开,原来又是一处院子,这院子更大,有半个足球场大,两辆大卡车可以在上面任意开着跑。
院子里有好几棵核桃树,高大参天,遮住了酷热的阳光,树荫下是一个吟诗抚琴的好地方。地上到处生着乱草,厚厚的、高高的杂草东倒西歪,爬秧子、蒿子杆儿、野蒺藜竞相抢着疯长,一片荒凉。院子四周仍然是回廊,廊子顶上,残存着古老的绘画,天长日久,彩色虽已黯淡,可是斑剥痕迹仍然依稀可见。廊子不多长,就到了居住区域,这里正房十余间,厢房几十间,都是高大、宽敞、陈旧。
宋沂蒙心想,这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宅第?正琢磨着,那领路的男子笑吟吟地把他俩让进大客厅。这大客厅怎么说也有五六十平方米,里面空空荡荡,只摆了一套旧金丝绒的沙发。四面墙上挂了不少名人字画,有明代沈周的、有清代王时敏的、林则徐的,还有近现代齐白石、于右任、柳亚子和沈均儒的,看着这些字画,宋沂蒙不禁啧啧称赞。
我是这家惟一的主人
那中年男子十分客气,先自我介绍:“我是这家惟一的主人,姓袁,叫袁执中!”然后,又对龙桂华说:“龙绪老是我的前辈,有什么事,自然好说!”龙桂华并不想和这人多讲话,只是一遍遍看那屋里的陈设。宋沂蒙听说他姓袁,就不由得朝墙上看,果然,在最惹眼的中间位置,挂着一幅对子,对子中央是张标准像,用玻璃框子罩着,看样子,年头可不短了。熟悉的相片让他醒悟了,原来,这里就是袁翰臣的旧宅。
宋沂蒙就是想帮大文豪金载风介绍一处房子,可他看这房子也太大,大文豪想买也买不起,想着想着,他感到灰心丧气。龙桂华也有些失望,于是,想着客气两句就此告辞了,她刚刚挪动脚步,就听那袁执中情绪低落地说:“家里早就败落了,从1957年就败落了,老人跟共产党一辈子,反右时划成了右派分子,最后落下了什么,仅仅有区区三十余间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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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区三十余间瓦房?龙桂了华听了这话,感到一口气堵住前胸,难受得很。她想起几个妹妹,还有女儿小红,想起爸妈,好像在这人间有两个不同的世界。宋沂蒙更加反感,宋沂蒙想起胡炜的父亲胡副司令和杜芸父亲杜副政委,两人在二万五千里长征开始前就是师团级干部,几十年戎马,为人民立下赫赫战功,他们去世以后,儿女们居住几小间简陋的、不遮风雨的平房,与这三十余间的深宅大院相比形成多么鲜明的对照。
要是以前,这会让宋沂蒙感到气愤,又会产生许多的不平衡,可现在他觉得只不过反感一下而已,人家是人家,自己是自己,多少年的起伏把他的棱角磨光了。宋沂蒙不由得望望龙桂华,此时,两个人的想法应该是相通的,两人共同处在天平的某一端。
宋沂蒙想说几句话,挖苦挖苦这个世家公子,后来,觉得没意思,较那真干嘛?于是就平平淡淡地问袁执中:“平时,这家里就您一个人住吗?”
听见客人称他为“您”,袁执中十分兴奋,他忘乎所以、略带忧郁地说:“父亲定为右派分子之后,家里的一切都完了,仅仅发给区区四百元工资,还有一辆老式别克汽车,警卫员和厨师、保姆都有,可那都是表面化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了!父亲病故以后,家里的人都走光了,连老婆和孩子都上美国去啦!不理我啦!真惨!”
惨个屁!宋沂蒙忽然一下子气愤了,他暗暗骂道。区区三十余间房,还区区四百元工资?那时毛泽东亲自带头取消了一、二、三级工资之差别,自己和一批国家领导人只拿同一个级别的工资,四百零四元八角,他差不多与毛泽东同一个待遇了,还不知足!还他妈区区?
也许是太狭隘了!宋沂蒙又觉得生这分闲气不值得,于是他平静地问:“你这房子是私产还是公产?能卖吗?袁执中听说卖房,诡黠地说:”卖房?谁说的?这房子是解放后中央政府拨的,到现在也没有给产权证明,不能卖!“
宋沂蒙心想:你想得美,让你住就不错了,还惦记产权证?宋沂蒙故意问道:“听人家说,这院子不是要出手吗?”袁执中一听客人仿佛生了气,便自嘲似地笑着说:“咱这种人可不是败家子!家族败落,人的脸面还是必须要的,我是想把房子租一部分出去,不能卖还不能租吗?租十年、二十年,这还不跟卖一样?”
这一招,宋沂蒙和龙桂华不得不服,的确是高!可谁又能租你这么个大院子呢?就是一部分也不得了,而且是二三十年,金载风是没有这个能力!除此以外还有谁,他们一下子也想不起来。
两人望着玻璃窗外残败荒凉的院子,乱草丛生、树叶满地,这袁执中,一个五十余岁的男人守着偌大的院子,实在凄楚。
宋沂蒙和龙桂华怀着说不清的复杂情绪,离开了曾经显赫一时的袁宅。院子里的荒草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很难想象,解放五十多年了,在繁华的城市居然还有如此陈旧、荒凉的角落。在这里,可以看到历史变迁、人生的起伏成败。
过了半年,龙绪老住院了,回家以后,他的身体大不如前,一直卧床不起,可他又办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一年,古代书画在拍卖市场上迅速升值,一些名人作品动辄几十万、上百万。年头变了,“文革”前,有识者在东四人民市场的柜台上,只需花十五元钱就能买到一幅长八尺宽三尺的民国大总统徐世昌画的朱竹,可现在出一万元钱想买,连门儿都没有!明末大学士、礼部尚书王铎,他背叛了南明小朝廷,投奔清朝,照样做了大学士、礼部尚书,于是,许多文人以他的汉奸作为由,把他的书法贬得很厉害。可到了二十一世纪,人们思想认识也变了,再也不戴着有色眼镜看人,王铎的作品重新被人们推崇,每每大拍,他的书法作品总会受到有识人士的青睐。有一次他的一幅立轴竟拍出了二百五十万元的天价儿。有人说,这还不是天价儿,将来随着艺术鉴赏力的提高,王铎的书法可以卖到五百万,甚至八百万。
有一天,女儿们整理家里的破破烂烂,居然从旧衣箱子里拣出一幅宋代范成大的字画,老人见了这幅字画,激动得落泪了。这是日本鬼子轰炸成都那年,他在破烂市花十块银元买的。老人不是在乎这幅字画的价值,他是在感慨命运的轮回,一件没有生灵的字画,它也不愿离开龙家,几十年过去了,它又活生生地回来了。老人萌生一念,他不顾女儿们的劝阻,坚持着把字画卖了,老人一下子成了千万富翁,可是他不要这些钱,有人劝他捐给社会福利事业,他听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他把这些钱全部交给了女儿发展事业。
有了大笔的资本,没多久,龙桂华就把河北神蚁宴扩大为全国性的连锁店。企业大了,哪有那么多的蚂蚁可吃,河北神蚁宴实际上就变成了一个称号。龙桂华和她的姐妹们把自己比拟为蚂蚁,有灵气而勤奋不倦的蚂蚁,她们主要经营河北家乡菜,什么煎灯盏、罩饼、十二属相蒸馍,黄焖鸡、滚石兔以及井水清烩鲫鱼等等。还有一种特色的手工挂面,这种挂面细如发丝,软如凝脂,入口即融,原先是威县一个小镇的普通农民制作,从东汉时就有,一直传了下来。那手工挂面也上了宴席,一上桌,人们就闻上了它的麦禾清香。
然而,龙绪民心里还埋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心事。这天,老人对龙桂华说:“女儿呀!我求你一件事,请你把宋沂蒙找来,请他帮助我写一篇稿子!”龙桂华打电话找到宋沂蒙,把父亲的意思转告给他。宋沂蒙没二话,马上就赶到海淀区万寿寺小区。
龙桂华早早地就在小区门口等他。龙桂华快六十岁了,还是独身一人,她衣着朴素,不施粉黛,胸前依旧别着半只莲。她的头发花白了也不染一染,她的脸上已失去了旧时的艳丽,但身材依然很好,背不驼,腰不弯,颀长而丰腴。从她的身材上,还可以依稀猜度当年的龙桂华的风韵。
龙绪老家住在小区东边有一座普通的楼房。
龙桂华直接把宋沂蒙引入卧室,在这里他见到了卧病不起的刘葆珍,刘葆珍盖着厚厚的、绣着龙凤的缎子被面,静静地躺着。她的脑部仿佛缩小了许多,头发稀疏而花白,脸上的皮肤松弛得几乎要掉了下来。她的脸颊和嘴唇都浅红浅红的,她见有人来便高兴得笑了,露出了略微发黄然而却十分整齐的牙齿。
宋沂蒙恭敬地向刘葆珍打过招呼,龙桂华就带他去书房见龙绪老。老人见宋沂蒙来了,竭力想从躺椅上起来,宋沂蒙赶紧上去扶住老人,连忙说:“不动、不动,您老躺着!”
老人家身体很瘦,腰背稍微弯曲,胸脯还像从前一样宽宽的、厚厚的,他戴着一顶毛线织的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