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半,股市开盘,深沪两市所有的股票齐刷刷封在跌停板上,买盘稀稀拉拉,哪里顶得住这般汹涌的抛压。营业大厅里挤满了人,每个人的脸色都跟大盘一样惨绿。大家都瞪着眼睛,踮着脚尖,盼望着大盘能够反弹一下,好把手中的股票抛掉,这涨跌停板新规定,弄得人想买买不了,想跑跑不掉,暂时的涨跌幅是被限制住了,可投资者的钱却一刀一刀地被割掉。
大盘接连跌了三天,天天跌停,整整跌去百分之三十,第四天才有所反弹。后来,甚至有些股票继续跌停,在一周内跌了百分之五十,拦腰斩去一半。接着,人民日报又发表了文章,让投资者增强信心,股市才渐渐有了好转。不过,宋沂蒙是再也不敢来了,股市惊心动魄,实在让他害怕。
宋沂蒙生着闷气回到家里,他觉世界好静,心里好烦,又抹去了一年春光,心里好乱。
他想看一会儿书,没等他取过书看,就觉得胃部剧烈地疼痛,像一把火,把胃烧得蜷曲起来,又像有无数根针扎在上面。他痛苦地弯下腰,脑门上流下一行行的汗。胃的老毛病又犯了,像这种情况,在海南时忙忙碌碌没啥感觉,可回北京以后却好像天天如此。他不敢把这个告诉妻子,他怕妻子替自己担心着急。他决定不去医院看病,也不吃药,他幻想着这只是一种手术后遗症,一块大疤在肚子里哪能不疼?打针吃药都没有用,挺挺就进去了,没什么大事儿!
初冬,关副所长种的那盆月季花枯萎了,那“玛瑙黄”老了,它开不出花了。关副所长把玛瑙黄扔掉,胡炜又把它拣了起来,深深地埋在土地里。她不想让它成为一架枯柴,不愿看到它在火的面前哭泣,她不愿睹物生情,她盼着明年它的美丽将重新绽放。老了,那玛瑙黄开出最后一朵晚花,它曾留下无数子孙,晚花和它们一起浓香一霎。
葡萄架也干黄了,院子里那两棵柿子树,正如宋沂蒙他们在海南时想象的那样,树上的枝干光秃秃,孤零零地挂着个干瘪的柿子。
地上落满了枯叶,把短短的茅草覆盖了起来,一阵冷风吹过,枯叶到处飞转。天上飘下了些许雪花,院子里洒上了薄薄一层。白雪盖不住枯叶,不一会儿就融化了,温润的土地露了出来,原来,还有几根嫩绿的小苗,春天的风刮来的种子,在雪下过头遍的时候发芽了,这也算是奇迹。小苗来得很迟,让人觉得它弱小,可它是最后的绿色,反而显出了倔强。
胡炜所在单位首长说她家里有住房,因此一直拖着不给解决房子问题。后来,他们又说上面准备下个文件,专门针对军队军级以上领导干部遗属住房问题的,让他们等着,因此,他们就只好耐心等着,仍然居住在香山脚下破旧的院子里。
关副所长的年龄不算大,可已经超过了界限,所以退了休,按说一个副团职退休干部,干休所无法安排,只能移交地方军队退休干部管理部门解决,可他们赖着不走,上面暂时也没有采取措施,所以,关副所长一家依旧居住在正房。
关大姐不如以前牛气,但还是时时处处压着胡炜一头,胡炜千般忍耐,不去跟她计较,连见了他们的小孩都躲着走,为的是尽量避免发生冲突。
宋沂蒙看看墙上的挂表,发现已经是晚上七点钟,妻子快回家了。他赶紧跑出卧室,通过院子顶着寒风,来到厨房。他利索地炒了两个妻子喜欢吃的菜:醋溜白菜和鱼香茄子。
刚做完饭,胡炜就回家了,她看厨房的灯亮着,就直接进到厨房里。胡炜的身上落了一些白花花的雪花,她跺着脚笑眯眯地说:“今天好冷呀!”宋沂蒙替她掸净身上的雪花,让她坐在椅子上,心疼地问道:“公共汽车上人多不多?等车等了很长时间吧?”胡炜一边看桌上的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哦,还行!”
窗外飘起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满空中都是白的,仿佛形成了一道厚厚的雪墙,把胡炜家和关副所长家隔了起来。
两口子吃完饭,胡炜跑回卧室看电视去了,宋沂蒙还在厨房里刷锅刷碗。他刚干完活儿,就听见胡炜敲打着窗子叫他:“宋沂蒙,快来看哪!”
宋沂蒙赶紧跑到卧室,看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节目,说的是检察机关抓住了大贪污犯,最近法院开庭判决他死刑。宋沂蒙去得晚,没听清楚主持人说这人的名字,当镜头对准他的正面的时候,宋沂蒙惊呆了,这不是司徒总经理吗?记得那一年司徒被抓进去,不知怎的,后来竟然在海口看见了他,可现在忽然又被判了死刑,这一切变化太快,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主持人正在逐条介绍他的罪状,到最后也没听见说有关走私的问题,只是说他在职期间贪污公款五百多万元,以及生活腐化、包养情妇等等,还模模糊糊地播放了那情妇的镜头。
那女人三十多岁,体态丰满,胸脯高高的,可惜看不见她的表情。宋沂蒙越看越觉得那女人面熟,是不是那个高傲的米莹?几年前,从那场舞会以后,米莹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不知去向,也许她死心塌地跟了司徒,做了她的秘密夫人?
那女人披头散发,泪如雨下,伤心地诉说着什么,背后站着两个高大的警察。
镜头一闪而过,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米莹。
宋沂蒙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荧光屏看着,胡炜忽然拍打着他大声说:“这司徒是坑你们的那个人吧!恶人有恶报,活该!”胡炜的话,宋沂蒙没听进去,他在想着米莹,如果确实是米莹的话,岂不又是自己害的?他朦朦胧胧地又有了一种负罪感,他仿佛又害了一个漂亮的女人。
胡炜见丈夫最近一个时期总是发呆,便十分留心地看了他一眼,惊诧地说:“咦!你的脸色怎么这么惨白?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他见妻子为他着急,十分感动,心想自己混得已经惨不忍睹,别再给她添麻烦了,一点儿胃痛算什么?宋沂蒙一边看电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哪儿的事?我什么事都没有,老婆,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好不好?”
胡炜将信将疑地又仔仔细细地把丈夫观察了一遍,满脸不悦地说:“你可别瞒我,告诉你,像你这个年龄,不注意要出大事!”任妻子怎么说,宋沂蒙就是不理她,胡炜也没办法,只好找出一本书,随意翻看。
宋沂蒙见妻子在看书,便伸手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一些,生怕妨碍她。
胡炜刚翻了两页,就把那本书扔到一边。昏暗的灯光下,什么也看不清楚,兴许是眼睛花了?胡炜觉得心里很烦,又觉得有些头疼,就靠在简易沙发上休息,不知不觉睡着了。宋沂蒙赶紧把电视机关掉,从床上取过一床被子给她盖上。
这间小小的卧室,不足十平方米,暖气片倒还粗大。他们沾了干休所的光,这香山脚下的小房子,只有一点好处,就是暖气烧得好。外边天寒地冻,室内却是暖融融的。
窗玻璃上凝结满了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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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边的雪不下了,刮起了风,天气越来越冷,窗玻璃上凝结满了冰花。
妻子睡着了,宋沂蒙也斜靠在她的身边打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胡炜连早点也没顾得上吃,就急急火火地起来上班,多少年来天天如此。
宋沂蒙缩在被窝里懒得动弹,“呼噜噜”一直睡到了九点多。忽然,玻璃窗上一阵“哐哐”响,有人来了,在敲玻璃。很少有人这么早来找他,宋沂蒙心想这是谁呀?真懒得答理。这时,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宋沂蒙,是我,崔和平!”
宋沂蒙一听说是崔和平,不由得火气涌上胸来,崔和平害了他不浅,弄了个司徒总经理出来合作汽车生意,差点把老命搭进去。司徒一出事,这小子就独自跑到海南岛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岂不是个小人!
宋沂蒙磨蹭了一会儿,才大声说:“没锁门,进来吧你!”
话音刚落,屋门“吱吱”地开了,崔和平穿着一件油光光的老式棉猴儿,像猴子一样钻了进来。宋沂蒙穿好衣服,起来一看,发现好几年没见,这家伙更加干瘪,瘦得不像样子,很难想象,这种人怎么可能与林小峤生活在一起?
崔和平进来就东张西望地问:“胡炜没在家?”
宋沂蒙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家里就这么大点地儿,还用得着这么东张西望的?崔和平见宋沂蒙一个人从被窝里出来,旁边乱糟糟一堆被子和内裤,就“咯咯”笑着说:“老兄,行啦!”往下,他不再说什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边从怀里掏出厚厚的一沓子信,扔在床上,边捂着嘴抱歉地说:“这是陆菲菲寄来的信,这些年我也飘泊不定,所以没准时交给你,对不起啊!”听说是陆菲菲的信,宋沂蒙的脸“唰”的红了,一下红到耳朵根儿上。
他一下子把那些信拿过来,看看这些信都封得严严实实,一点也没有被拆过的样子,每封信的正面,都工整地用中英文写着:崔和平先生转宋沂蒙亲启。他又仔细地看了一下信上面的日期,最早的一封是1992年6月写来的,那时候他正在海南,估计崔和平也不在北京。那么多信没有收到,宋沂蒙一阵心痛,也不好埋怨别人,因为崔和平这小子鬼点子太多,嘴硬得很,甭管你说什么,他都有理。
从这些信上写着的地址看来,陆菲菲起码先后在三个国家工作过,通讯地址也有好几次变化,难怪在这几年之间,宋沂蒙给陆菲菲打过好几个电话,一次也没联系上,写过好几封信,都被退了回来。这会儿,宋沂蒙拿着那些信,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他和陆菲菲的感情经历了太多的曲折,比十字军东征还要艰难,人家万里长征还有个目的地,可他俩的感情,如果从“文革”算起,也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年,几乎是人的一生,这是全世界最苦、最重、最难的爱情。
他和陆菲菲之间总是隔着千山万水,见一面就相隔了那么多年。人家谈恋爱的基础单位时间是分分秒秒,而他们则以年为单位,以十年为单位,一晃就是好几个十年。人家都以为时间最宝贵,可是独独只有他们,才觉得时间如此慷慨,它像山涧瀑布一样,一泻而下,一个十年接着一个十年过去了,消逝了,刚发生过的,迅速成为了过去,人生仓皇,回首蓦地一瞬间。
宋沂蒙手里拿着信,觉得浑身一阵松软,他沉思着,默默不语。
崔和平觉得,宋沂蒙这个人,性情就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有几分痴情梦想,几分多愁善感,总是负心人,总是憾意多,生活得很累很累,再加上事业不顺利,整个人与1990年刚脱下军装的时候大不相同了。当初的宋沂蒙意气风发、才华横溢,踌躇满志,如今的宋沂蒙志气尚存,却被失意、失败和挫折把腰背压弯了。
崔和平不禁联想起自己,前一段时间,林小峤与他离婚了,他没好意思把第二次离婚的事告诉宋沂蒙,实在太丢人。他觉得自己也十分不幸,年纪老大了,越混越不如人,先后娶过两个老婆都跑了。
别人都说他乐哈哈的,没完没了地寻找幸福,其实那是自我安慰。他常对人说,从“文革”后走过来的那拨干部子弟,多多少少都有着那么一点不幸。无论你有着多么美满的家庭,总是有散伙那一天,无论你做多大的官,总是有退休回家当老百姓那一天。到了那一天,大家还不都一样?
宋沂蒙送走崔和平以后,他的心里很乱,没有勇气去看那久久盼来的信件。他不想走进家门,于是满怀惆怅,冒着寒冷在卧佛寺路口徘徊。他想攀登上山却毫无力气,于是顺手拔起一把乱草铺在几块碎砖上,他坐下来,独自在山脚下,欣赏香山雪后的景色。
山里飘起了大雾,寒意渐浓,浓得把满山的枯枝和松柏变成了珊瑚,半透明的山麓里藏着多少像他一样忐忑不安的人。大雾渐渐漫上了山顶,石头和树木都消失了,分不清哪里是仙界,哪里是人间。寒风里,泉水似乎仍然流着,一直流到了他的脚下,但流得那样滞重,没有一点声响。鸟儿张皇地飞掉了,蛇虫也不见了,它们在某个窟窿里冬眠,它们在等,也许会等上整整一个冬天。山里一切迷蒙,黄了,黄了庙宇,黄了半坡,既黄了又淡了,淡了人心,淡了人情,遍地白雪夹杂着萎叶,满山、满心的荒凉。
他整个身心沉浸在隆冬里,和大山一样被大雾淹没了,寒冷把他的脑子冻结了,不让他沉思,只让他痴愣愣地欣赏、观望,他的血液还在流动,余温尚存,他的心里充满了空空的眷恋。他懒得动弹,静静地坐着,即使冻成了冰塑,他也会这么坐着。
短暂的秋红已经被风吹走,取之而来的是雪霜、雪雾。香山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