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七月十六。雨住;骄阳似火。
院子里有大片日光铺撒。
我将陆少卿腿上的波斯毯子扯高一些,即便如今这般烈日;可他仍牙关紧咬;一把瘦身子骨微微哆嗦着;双肩朝内缩起,一张本就白蛋壳般的脸,如今更是纸一般惨白了。
“很冷吧?”我瞧一眼他脸色,更觉可怜兮兮;当下便不忍再瞧;只转到他身后,装作去端详远山近水。
“不冷”他回我;可嘴上说着不冷,身子哆嗦得却越发厉害。
那样的抖生生令我心疼,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只觉得身子里的血都“呼”的一声冲上头,而一双臂就展开,自后朝前将他整个揽入怀。
那把瘦身子骨便僵了僵,而后又抖,却终归没躲开我的怀。
“我知你心中痛,但你放心,无论你变成何种样子,仍是花锦绣的陆少卿!”将眼中泪强咽回去,我哽咽着又道:“最好的陆少卿!花锦绣心中,三界六道最棒的人!”
那身子便抖得更剧烈,却无言。我只能更紧的将他揽在怀,只希翼着,能这样陪着他生他死,也是好的。
而那时一轮红日也悄悄躲到树后,我分明见到碧蓝苍穹上掠过的一对雀儿,那是凌云阁的雀儿吧?是黄娘子与赤哥儿么?
“无论人鬼,这辈子总要经历许多事,可难也好苦也罢,我都愿陪着你尝!”我将脸贴上他背,那样温暖的背,我曾小心翼翼的远远瞧着,却不敢荼毒。
此刻,怀中的这个人,曾是法力高强的后起之秀,曾是仗剑江湖的侠士,曾是一心清修的道长,那些曾经的他,威风凛凛,却离我十万八千里。
可如今的他,只是个需要人疼爱的孩子,正受着常人不能忍受之苦,那苦不止在肉身,更要命的是心中所痛!我知他嘴上虽说着不过幻躯一具,但毕竟肉身凡胎,总不至于冷眼观瞧着自己逐渐金化而仍淡然处之。
但这个他,虽不再是我心中那不可企及的神,却因接了地气儿,更像个人了。
“你此刻一定很痛,若当真痛得受不住,便大声哭出来吧!从前我受了委屈也会大声哭,谁说哭鼻子的便不算好汉?谁都不会一辈子乐呵的,但我们总该自己找乐呵才是”
“瞧我,都说了什么?怎的又犯了痴病?便是前言不搭后语!”我嘴笨,每每这时便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于是只能更紧的揽住他双臂,只试着那怀中人的背僵直了下,而后,头竟缓缓地轻靠上我胸膛。
我便能看清他的脸。
那张脸上一双眼竟是紧闭的,便是连薄唇都紧抿着,似正努力控制着什么。
定是又犯了痛!妙缘真人曾言过,金化发作时的痛却不是常人所能忍受了。
“很痛么?我还有法力,可以再为你输入些”。
他慢慢摇头,眉微蹙着,只是不说话。
溜走的日头已回转,万丈光便洒上他头脸,那张脸竟不再如纸一般白,而是虚虚幻幻的,令人无法捉摸。
“是不是累了?不如我们回屋吧?”虽此刻阳光正好,但他毕竟前一夜方经历一番锥心刺骨痛,如今是该歇歇的。
而怀中的人偏不语,只是又抖,我盯着他紧闭的眼,觉得可以听到他心跳音儿,甚至瞧见他心中竟有个人,在说话。
那人手一下下戳着他心,就厉声说:“陆少卿,你是灵山的人,你合该此生卫道!是不能动情的!怎的便管不住自己的心?!”
而心仍是心,鲜红,跳动。便是有指责无数,也不该变吧?!
“我知花锦绣只是个痴儿,可痴儿也会有欢喜的人,痴儿欢喜的人就是——”我盯住他眉眼,盯住他薄唇,只觉得心中生出了许多细爪子,个个都挠抓着我心,而头脑里便有念头不断闪现。
——这样两片唇,该是冰凉吧?
情不自禁的朝着那两片唇过去,却突地惊醒,生怕若是过火会吓到他,如今便是小心翼翼的,似正做着一场美梦,若笑得狠了,也会醒来。
紧张地瞧他,他似已沉沉睡去,可那两道紧蹙的眉分明告诉我,他并未睡去。
强压下情绪,我却知有些话是蓄满了水的云,早晚要落雨,便在心中为自己鼓劲,又道:“我心中也有欢喜的人,而这个人便是——”
怀中的人突然睁开了眼,他本仰脸靠在我怀,此刻这猛地动作倒令我一惊,便将后头的话咽回去。
“锦绣姑娘不必为少卿担心,反而是姑娘,为少卿浪费了许多法力!少卿真不知该如何谢了!”他挪开身子,重新坐端正,垂敛了眉眼,一根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木轮车把手上蹭。
“我方才的话你可听到了?”我问他。
“说来惭愧,少卿方才竟小睡了片刻,姑娘的话少卿未曾听到”他并不看我,只是又道:“有些话,未必要说出,心知就好!”
我咀嚼开他的话,却怎的也不懂,而他就令车子前行,去看不远处一簇花丛。
“这次的事若了了,少卿有话要与姑娘说”。
我脚步紧随他,就问:“现在说,不好?”
车子又走,他便道:“现在还不是时候。锦绣姑娘,少卿如今最担心的是姑娘身体。”
“我自然不用担心!身子骨好着呢!”言罢便将胸脯拍得“砰砰”响,兴许力气用得大,这一拍之下只觉得五脏六腑似开了锅般,翻腾起。
“姑娘方耗尽无数功力,还是不要逞强才好”,有人声冷冰冰传来,我便循声望,果然就见到头一夜那白衣鬼,他正躲在不远处的树荫里,光影子穿过枝桠缝隙,在他头脸上留下许多斑驳影子,倒令人觉得虚虚幻幻,不知是不是当真存在了。
“你这只鬼倒是好大胆!不想着躲起来反而还来说我”一见到他我便浑身痛,尤其身上那两处穴,想不到他下手够狠够重,竟生生令我睡了几个时辰。
那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事我不知,但我只需知晓陆少卿已安然无恙就好。我承认自己便是如狐媚子所言——一个只知情爱的没用妖精,但这世间若无情爱,便是强大又怎样?不过是孤独的活个千年万载罢了!
正胡思乱想着,就听陆少卿轻声笑,并言道:“果然是你!”
而本一直病恹恹的陆少卿竟突地神色如常!我再瞧,哪还看得出片刻前的可怜劲儿,只是如今的他,我却又不认得了!
想想,这个人到底有多少面?而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我又当真知晓他么?
而陆少卿笑,那白衣鬼便也笑,但这次却不是冷冰冰的笑,只是那笑里似包含无数情绪,细细品,竟仿佛有苦衷了。
而他便自光影子中缓步走出,我这才瞧清,他竟是另一个陆少卿!
倒不是他们生得一般模样,而是身上那份气度风姿,看来如一个模子刻出似的,尤其那身白衣,他竟也穿出了几分仙风道骨。
他离陆少卿并不远,但这并不远的一段路竟生生令我觉得他已走了十八条街,到了后来竟可清晰瞧见他胸膛起伏剧烈,额上汗珠滚落了。
“陆少卿又不吃人,你是怕么?”我瞧着奇,说起来陆少卿眉眼柔美,还没有谁怕成这副样子呢!
那白衣鬼闻言便强扯嘴角,露出个苦笑来:“大师兄,这一别十一载,师父他老人家可好?”
“是十一年零三个月,叶少锋,叶师弟!”陆少卿一双眼紧盯着那白衣鬼,内里的情绪竟同那鬼一般复杂,他言罢也笑,只是那笑竟令我恍惚觉得藏着几分沧桑、几分喜悦、几分世事无常了。
我当即便傻,原来这人竟是叶少锋?!失踪了十一年的灵山七子之一叶少锋?!
但十一年零三个月,想来这叶少锋年岁该不小了吧?!竟瞧着如少年郎般!而陆少卿乃他大师兄,又年岁几何呢?
“少峰,我就知道,你不会袖手旁观!”陆少卿眼一刻也不离那鬼,而那鬼更是定定地盯着陆少卿头脸,仿若只有这样瞧着,时光才会回转,岁月才不会流逝。
“我也知道,无论什么事,大师兄都不会那么容易倒下!”
“没有谁可以永远不倒下,哪怕,师父……”
“是啊!所以我只想珍惜能与林云在一起的时光!”
“即便你抛开师父,抛开灵山,抛开我们,也愿意?即便你明知若产子,便会产下这鬼胎!弄不好便是危害一方百姓,你也愿意?!”木轮车“吱吱呀呀”地前行,那鬼便盯住陆少卿腿上覆着的波斯毯子。
“大师兄怎么会中了点金术?”
“此事说来话长。只是少峰,这世间情爱便是过眼云烟,你可曾想过有一日她死去,你一个人该是多么的寂寞痛苦?既然迟早要痛,便不如当初莫投入!”
我心中暗叹,原来叶少锋竟已娶妻生子,并娶的这样的妻,生得这样的子了!
只是陆少卿这话我却不爱听,再想方才种种,便觉得心痛莫名,当下就要插嘴反驳,却听叶少锋抢先言道:“大师兄,到底值不值得,相信别人不懂我,你却是该懂的!”
陆少卿就不言语,只是紧锁了眉头,良久方抬头迎上叶少锋的眼:“师弟说得极是,看来少卿的确没有说你的资格了”。
陆少卿的眼是两潭水,那样的两潭水在话音了后便似有意似无意地瞧一眼我,而那张脸上的情绪,我想,我懂。
而此时,就又听得一声轻笑,竟是自房顶传来,顺着那笑声瞧,就瞧见房顶上端端卧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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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正是烈日当空,即便在树荫下站得久了,也会觉得昏沉沉,更何况房顶?
可那个人就那么自自然然的仰倒在房顶上,也不嫌瓦烫,更不怕日头将他烤熟。
他双臂垫在后脑勺,一双眼应是眯着吧?嘴里叼着根草,叠起个二郎腿,似正躺在最柔软舒适的床上,并有人为他打着扇儿。
“你是羊吧?”我仰起脸瞧他,即便手遮了棚儿,仍觉得阳光刺眼得很,“上面好不好?”
“好,好极了!不信你也上来”他仍晃荡着二郎腿,将口中的草拿出来对着阳光瞧,瞧了好半响便摇头:“真不晓得羊为什么喜欢吃草?要我说吃肉不错!”
“三锦,我们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自投罗网来了!”我见他便是又想气又想笑,倒真真是个冤家,只是一想起他的悲惨事,却又有多少气都撒不出了。
“算什么帐?我不辞而别么?还是你们找到了我肉身?”他“呼”的声自房顶坐起,煞有介事的仔细端详起自己,端详了好久后便叹口气:“说真的,这身子不错!反正如今就算弄出几个大窟窿来也不是我身子骨,倒不必心疼,要不是还有要命的事我想不通,一定就不还,也不找原来那肉身了”。
“什么事?”我就问。
三锦如今虽男儿身,但毕竟是个女子,陆少卿自然不多言,而叶少锋比他师兄更甚三分,竟依上旁边那株树,眺望起远山来。
房顶的人便身子腾跃起,在半空中显摆般的悠悠兜了半圈,并脚尖踩住一根树梢稍,如一只展翅大鹏般俯瞰我们。
“怎么样,还不错吧?说实在的,我真的挺习惯这身子呢!”他勾下头瞧自己的双手,口中便啧啧叹气:“灵山一定条件优越吧?!”
“嗯?”我怔住,便是连陆少卿,也终于抬起眼瞧他。
“否则怎么一个男子家,竟生这样一双白嫩的手?定是平时也不挑水劈材,也不做粗重活了”他脚尖一颠儿一颠儿的,晃着树梢玩耍,我心就跟着那晃荡的树梢腾起,落下。
“莫要再摇晃了,他就要折了呢!”
正说着,就听得“卡擦”一声脆响,那根可怜枝杈终于承受不了这般折腾,赌气般突地断裂,而树梢上的人便连带着那半截枝杈直落千丈,端端跌向地面。
我自然不敢去接,便是当真去接也反应不急,而陆少卿竟也不接,就算叶少锋,也只是袖手。
“喂喂,都别看着啊!接一把接一把!啊啊!”他口中怪叫着,身子可就到了地面,我真真想要捂了眼,免得一会看到一坨稀烂物儿,可说来就算如今这身子骨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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