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但他从没想过,在他赶回去跟江澄海解释与道歉之前,上天就开了他一个大玩笑。原本以为终於能替他洗刷冤屈,终於不用再害怕他会受伤害,一直幸福地走下去的时候,老天爷就狠心地在他爱人的心口处凿出了一个洞,什麽幸福、什麽美好就怕随著他的汩汩血液一起流走了。
「小海,你已经自由了,不用再背负那些强加在你身上那些莫须有的罪了,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用再害怕那些目光……。记得你跟我说过,你还想再上学,还想去很多地方,所以,你要加油,一定要好起来。我会一直在这里陪你。」
若江澄海就这麽走了,阎麒也将从此在这世上消失;若他一直这麽昏迷下去,阎麒剩馀的人生,便只会守在他的身边,当个简简单单的提灯人,让身处在黑暗中的他能望见那一丝光明,就是他再也无法清醒,只要那一点光能让他感到温暖、感到安全,他会守著那盏烛光,直到他到了再也提不动的风烛残年。
“曾经的商贸龙头许立前不久刚宣告倒闭,後又惊爆许立前董事长许平渊竟是当年震惊社会的阎氏二千金命案的真正凶手。接下来播放的这段影片……”
好多天了,这一则新闻仍被重复地报导著,而阎晓薰却自虐似地不断看著相同的新闻内容,将自己置在那一片烟硝弥漫里。
她走不出去。她走不出横卧著许平渊尸骸的刑场。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总是听见许平渊控诉为何她要这麽狠心设计他、让他毫无退路。
啪─
电源被切断,画面回归黑暗。
「大小姐,回房好好睡个觉吧,少爷很担心你。」
提起阎麒,阎晓薰冷哼了一声,但她的心里早已经无法再责备他了。
她知道他这个弟弟会做得这麽狠,不仅是为了那个现在躺在医院仍未清醒的男人,也为了她。
她爱她的丈夫,但多年的夫妻,许平渊的行事作风、那一点掩盖在虚伪谦和下的真性情,她其实都了解。她心里早明白,疑心病这麽重的他,说不定哪一天突然就发了难,夫妻情谊也不顾了,亲自将她送上路。是她仍抱著一丝侥幸的心态,与阎麒达成了那样的协议,但其实阎麒看得比她还明白,所以宁愿在事後任她怨、任她责骂,也要将许平渊的後路全部斩断……。
几天前─
门轻轻地被掩上。
阎麒走向了他的大姊。她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好像刚刚并不是在做笔录,而是在阴冷的闹鬼废墟中走了一遭,虽强自镇定,但神情望来仍是相当不安。
「大姊。」
「阿麒,真的是他推我下去的!」
阎麒望著阎晓薰,不语。脸上没有责备、没有不信任,而是一派淡然。
阎麒没有任何反应,阎晓薰更慌了。
「大姊知道你从前与他好,再加上後来遇上了能给他平反冤屈的同学,但,你有没有想过,说不定是他们联合起来骗你的呢?而且又是在这麽刚好的时间点。阿麒,他的真面目你一直都不了解,你瞧,我也不过是说了他几句,他就要置我於─」
「大姊,你正午的时候到哪去了?」
「我…我只是心情不好…去外头绕一绕而已。」
阎麒突如其来的质问,阎晓薰回答得磕磕碰碰。她也知道,这问题在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那临拗出的谎言是如此破绽百出。
「你知道,孪生子之间总是有特别的羁绊,就是小瞳走了,我仍是时常梦见她。」
阎麒突然地就提及了阎瞳。
而自知为许平渊掩饰事实而委屈了自己妹妹的阎晓薰十指紧捉著棉被,那力道大得好似连里透的纤维都会被完全破坏掉:「小瞳到现在,还一直待在可怕的地狱里,因为她的冤始终还没人能替她平反,她受的委屈化作了缠念,把她困在了阴冷的阴间里,无法解脱。」
阎麒的字字句句都像巨石,颗颗砸在她的心口。
庇护许平渊的意念与对阎瞳的抱歉左右拉扯著她,让她几乎生不如死。
「起初,我以为小瞳一再出现是要我别放过澄海,因此,我照做了,但後来遇上了林知信,也就是当初证明澄海不在场後却又推翻的人,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麽多年,我都误会了江澄海,这一个原本该是我一辈子兄弟的人。明明真相就近在咫尺,但林知信却在我眼前出了意外,死了。其实一开始并没有太大的头绪,只是先暗中调查了当时最有可能将林知信行踪暴露出去的几个人,但可能是小瞳庇佑,竟真让我找到了知悉当年真相,却替他隐瞒实情、替他做伪证的人。」
「大姊,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
「你不想知道凶手是谁吗?」阎麒的语气并不咄咄逼人,但阎晓薰却根本挤不出一句话:「还是说,其实你已经知道是谁了?」
在阎麒深邃得望不见底的眼中,阎晓薰看见了自己惊恐的脸。
阎麒不打算在拐弯子探敲,因为自阎晓薰的神情中已知道没那个必要了。
「大姊,我知道杀了小瞳的人是许平渊。你正午是不是回了家一趟?我昨天才刚告诉他我就要拿到林知信的日记,他不可能不联络当年曾参与嫁祸的人,让他们谨慎些。而我想,就是在那时候,你撞见,或者是听见了什麽,是不是?」
阎晓薰想辩驳,却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她是知道他的弟弟聪颖的过火,但她不知道,连这样的事他都能料得如此精准。
「大姊,许平渊应该已经知道了你可能听到了事实。」
阎晓薰并不讶然。在她驱车逃离那栋已成为她恶梦的宅子时,她便已发现她忘了带走搁置在方几上的提包。
「阿麒,求…求你,他…是你的姊夫,你…你别把他爆出来…求…你…」
「大姊,是我该求你,求你别这麽自私,澄海还在等著我给他平冤,而小瞳到现在还一直被困著……。更何况,你与许平渊这麽多年了,也早深知他的性子。你现在如此包庇他,说不定哪天他就反咬了你一口!我无法再失去一个亲人了,你明白吗?」
阎晓薰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弟弟表现得如此软弱、无奈。她知道阎麒急著要给那个男人平冤、让小瞳好好地走,也知道阎麒是真的怕了面对亲人的死,但那是她的丈夫阿,她若出面这麽一指控,或是阎麒真把那些证据、证人都交呈上去,许平渊就真的回不来了。
「许平渊刚刚离开医院,说是要给你拿衣服过来,但我想,他应该是怕你供出他,所以逃了。」
「大姊,以後你说什麽,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都听话,但是,这一次,对不起,我没办法帮姊夫隐瞒。我不能任他这麽逃了,我现在就要将我手上握有的证据交给警方,由他们去追捕人犯。我答应你不会用义连的人,这是为了你最大的让步。」
阎晓薰知道他一向都让著她、爱护著她这个大姊,但他深知阎麒的个性,她知道他这次是真的铁了心,要将她的丈夫给绳之以法了。
「不,不!阿麒,再给大姐一点时间,我会说服他的,我会让他自己去自首,求求你别这麽快就告诉警方。」
阎麒回头,望著虽受病痛所苦,但为了自己丈夫仍在奋力作战著的阎晓薰。这麽一刻,阎麒为了自己将要设计他大姊的事感到无比的难受,但他从来就以大局为重,并不会为了一时的情绪而左右他的决定,就因为这样的性子,他现在才能稳稳地站在权力与金钱的顶端,没被击落。
阎麒的神情看起来很为难,阎晓薰慌张地恳求著。虽一切早在阎麒的计画之中,但看著大姊无助地央求著自己,他其实并不好受。
「阿麒,就请你这一次再原谅大姊的任性,好吗?让我去劝劝他!不要把他逼死了。」
阎麒沉默了好久。
终於,在阎晓薰以为再没机会的时候,阎麒终於叹了口气,走回了她身边,握了握她死捏著棉被而泛了死白的手。
「我答应你,就让你去说。」
阎麒答允了,但并不是完全地放手。
她没有办法,只能勉为其难答应阎麒演了一出戏。
阎麒答应过她,那段影片只是为了保护她不受许平渊的迫害,不到非不得已,不会将它公诸於世。
她没有想过,一向重守承诺的阎麒也会有失信的时候。
「平…渊…」
枕著的软枕被泪花打湿。
行尸走肉般地飘回了房里,阎晓薰身心俱疲,狠狠将自己陷进了柔软的床铺里。那被单是典雅柔和的黄,但对阎晓薰来说却像是乌黑的泥沼,她越是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痛苦、那些压力就越是跋扈,像带刺藤蔓般不断将她往下拉,阎晓薰好几次以为自己将会溺毙在这一张暗潮汹涌的大床上。
也许,现在已没有任何的事物有办法去抚慰她的心灵。
只除了时间。
海湛蓝 67 完
男人静静地躺在床上,柔顺的黑发服贴在他苍白的脸上,眼角多了些岁月的痕迹,但那份清秀却丝毫不减。
他的身边蜷卧著一只通体雪白的小狗,气质看起来与彷佛只是熟睡著的男人一般,温温润润的,像汪清清浅浅的美丽水潭。
「我还是没将许立倒闭的事实告诉大姊。」阎麒手指逗弄著小狗,望著它随著他手指的移动而往後翻倒的憨傻模样,越是觉得它与床上的男人像极了,想到了这里,阎麒的脸色不禁有些黯然。江澄海已经昏睡了一年多了,从车祸的发生、後发现脑中血块而经历过一场手术,他都没有再清醒过。见著了人却只能看著他像死尸般躺著,这比见不著面的那三年还要令他更加难忍。对於那个会说会笑、会因为他的小恶行为而发傻发窘的江澄海,阎麒其实已经思念得就要抓狂。
「我也就剩大姊这麽一个血缘至亲,自从做了那件事狠狠伤了她的心後,许立仓库的火、那一份高风险的合约,我也没再向她交代。人总是自私的吧,我是真怕大姊一辈子都不再理会我了。」
阎麒知道江澄海其实听得见他说的话,所以那一点凄怆神伤的思绪他也不想让江澄海察觉,因此他的话里竟也不夹任何他心里真正的情绪。
「呐,小海,我知道你很努力,」这阵子,江澄海对於他的话、他的触摸都有了越来越明显的反应:「但还是不够,再加把劲,好吗?」
「不过,你可别是为了想看小狗才醒的,否则我一定会抓狂,把它炖成火锅吃了。」
大约半年前,阎麒在路边捡到了这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当时候,它身上的毛是一片污浊的灰,灰中又染了些许的褐红─那竟是已有些发烂的伤口流出的乾涸血液。那是只被人类恶意欺凌虐待过的小动物。阎麒发现它的时候,它的呼吸其实已有些微弱,但它却不曾发出一点的呜鸣。阎麒尝试著让它喝点水的时候,它却像是知道要感谢似地,努力仰起头,有气无力地舔了舔阎麒的手指。它对将它害得这麽惨的人类一点也不记恨,只睁著一双黑溜溜但生命力却逐渐流失的大眼,要将极有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後帮助过它的人给牢牢记到心里去。
阎麒最後还是救了它。因为它让他想起了他的挚爱─那过得惨兮兮,却总是善良体贴,永远都不怨天尤人的温柔男人。
门板被轻轻敲响。
是肃穆庄严的苏管家,阎麒与他对谈了几句,那严肃但总在言语举止中透露著对後辈的关心的老人退了出去。
「是蚊子来了。他嗓门大,就不让他进来吵你了。我出去一会,待会回来陪你。」
纯白色的窗帘被风卷起,江澄海额前的柔软发丝如无骨海草般轻轻摇曳。阎麒情不自禁地凑了向前,细碎地吻了吻他光洁的前额。
江澄海的手指似有感应地曲了曲,那是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还要激烈的力度,但吻得认真的阎麒并没有察觉。
阎麒离房不久,原本乖巧窝在江澄海脚边做一颗球的小狗似有感应地抬起了头。
薰风嘻笑著飘远了,窗帘又轻轻覆上了窗。江澄海原本被轻轻吹扬的发与衣袖又回归静止,但那如薄如蝉翼的睫羽却颤动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