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鄢澜颖川王。”纳雪轻声说。
“我知道是他。他能找到这儿来,说明鄢澜此役获胜,也许敬伽的将士永远没机会找到这里来,你不回答,可能真的再也出不去了。”
“出不去也没关系。”纳雪紧紧捂了赵信的口。“我是你的妻子,死能同穴,你不开心吗?”
赵信双眸骤然闪出亮光,他拉开纳雪的手。“不会让你死,我说过的。”
“不。”纳雪紧紧抱住赵信的手臂。“要是你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洞口处闪现浮光点点,纳雪苍白的手掩在赵信唇上,只能借着火光看到他一双闪闪发亮的眼,正热切地看着面前这人,他看到纳雪水气氤氲的眸子里流露出纠缠难解的柔情,和游疑不定的哀求。
雨水顺着石壁流下来,从洞外看,洞里实在太过黑暗,萧天放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他确定自己在林外那匹马的背囊里看到的正是他给纳雪留下的麒麟玉牌,她一定是来了,可是,她又在哪儿?
下了一夜雨,天亮了。
洞的深处有微弱的光,沿着潮湿的甬道慢慢走过去,赵信紧紧抓着纳雪的手。
手腕上的剧痛经过一夜,并没有如之前想象那般麻木,稍有触碰,感觉更是钻心。赵信拉着纳雪向甬道深处继续走着,洞很深,光亮似乎消失了,又似乎刚才看到的不过是幻觉。很久很久,绝望如同黑暗一般,降落在这悠长的甬道中,降落在纳雪心上,她很想拉住赵信对他说,算了吧,她很想放弃,但是她没有,她由他拉着不停地向前走着。
敬伽,幽都,美泉宫。光可鉴人的玉案上摆放着精致的酒器,翡翠壶,翡翠杯,冰一样的光泽,晶莹剔透。杯中有酒,却只如水一般,透明到了极至。案边坐着的人,静坐良久,意欲独酌,却始终不见举杯,杯中酒已冷。他身上那件金灿灿的华服太过晃眼,年迈的福英抬头看他时,直被那金光刺的眯起了双眼,一张脸更显老态龙钟。福英立在玉案前,双眉紧锁,衣袖合拢,轻轻捻动手中薄薄的纸卷,间或抬眼向上一看,却只是一言不发。两人仿佛各想各的心事。
宫女鱼列两旁,拘谨地立得笔直,两眼低垂,惟恐多看一眼便会惹来杀身之祸,这一切都只因圣上这两年里愈发地喜怒无常了。
瘦到骨节分明的手,从绣满龙饰的锦袍中伸出,五指并拢,将案上酒杯端起,仿佛那杯中之物甚有分量,他的手微颤了一颤,酒波盈动,终是没能溅出。
“福总管,这便是武安王府窖藏的美酒,你来猜猜看,这酒叫什么名字?”杯未到唇边,举杯人微笑着,眼眸却蓦然间晶莹如雪。
他轻扬起头,鬓发从玉冠处拨散开来,淡淡拂在脸上。他明明是微笑着,神情却略显凄怆,五光十色的琉璃灯下,他的脸苍白又忧郁莫名,但依旧如斯英俊。贴身的宫女轻轻咬唇,头愈发垂得低了,如此出色的男子,怎奈武安王爷失踪之后,他变得可怕。
“圣上龙体欠安,不宜饮酒。”福英跪前答话,手中纸卷攥得更紧。
年轻的帝王回眸看他,眼神之中却显得空了,手慢慢倾斜,酒顺着手指流淌下来,沾湿了衣襟,又滴滴嗒嗒地落在青石地板上,他神游物外,浑不知觉,他在想着另外一些事情,慢慢想到脸上也浮现出一种死寂的灰色。
“圣上,圣上……”福英跪前一步,轻唤他,语调颤抖而略显焦急。
“纳雪,这酒的名字叫做纳雪,你知道吗?”赵缎缓缓转头,慢慢说出这样一句,语气冷然而陌生。
“是,老奴已记下了。”福英心跳骤停一下,将头叩向地面。“圣上,武安王和王妃……定然不会有事的,请圣上不必如此劳神挂念,该宽心养病才是。”
叮的一声,赵缎将翡翠杯捏得粉碎,碧绿的玉片割破了他的手,鲜艳的红色迅速蔓延开来。他死死盯着面前跪着的人,说出的话字字冰冷彻骨。“谁说朕挂念着他们,朕只是,只是……”喉中突然涌起一阵腥甜,他猛得低下头去,将未说完的一切和着鲜血堵在喉中。
福英的脸灰败着,静静地目睹着殿中发生的一切。
与鄢澜划地分治已有三年,这三年里,朝中又有新的文臣武将,如当年的武安王般年轻有为,忠心耿耿,他的皇位便如同这江山一般固若金汤,鄢澜自萧氏掌权后也静如死水,无须他再有劳神,但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他再没有一个亲人了。
他的亲弟弟,他曾视为隐患,甚至曾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真的消失了,鄢澜之战,他如他所想的那般,再也没有回来。可他觉得痛,他失踪的那一刻起他开始心痛,原来他还是爱着他,还是记挂着这一份血肉亲情。只可惜,当他不在了,他才明白。
夕阳西下,福英由小太监搀扶着走出美泉宫前殿。晚风吹过来,掌中纸卷已然被汗水溽湿,他抬头,看到西方有幼鹰在天空盘旋。他停步,低头对小太监道:“刚才西宫门报信那人,处理干净些,还有那些鹰,也一并处理了罢。”
小太监抬眼,不解地道:“公公,那些鹰,您花了大心思的……”
福英举手打断他:“其中利害,你不晓得。”
小太监闻言垂手,肃然曰:“是,小的定当照办,请公公放心。”
福英点头,模糊的双眼仿佛已看不清天边那抹昏黄的光线,他轻轻叹了口气,将掌中纸卷捻得粉碎,仿佛自言自语,又听不清他究竟言语些什么。
也许,这般杳无音信,才是好的吧。
第四十七章
永嘉二年,敬伽鄢澜两国交战于澜州。
敬伽史册如是记载:时值七月,横尸遍野,流血漂橹。大将军信于此役失踪,后永嘉帝遣使遍游四国觅其踪迹,亦未果。
永嘉三年,两国休战,分疆而治,后十数年无战。
凤翼山始终平静着,似乎没有人注意什么时候那里一冢孤坟被重新修葺,修的大了一些,看起来,就像是夫妻合葬才会有的规模。然而坟前没有立碑,有人知晓微末底细,偷偷对旁人说道:“这坟中之人乃是当朝罪人,故而不准立碑,听说正是一对夫妻呢。”旁人又会问:“既是罪人,皇上为何不下旨弃尸荒野?”此人压低声音又道:“那冢中人似乎都出身王室,又与颖川王颇有渊源,是以如此。”旁人茅塞顿开,连连点头。
一年又一年,凤翼山上,偶尔会有迷路的行人看见山中有一女子。这女子脸上已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每每见她,她都一身青衣。时常会看到她坐在旷野的山坡上,仰起头,对着天空微笑起来,神情却像个天真少女,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曾美丽动人。(完)
番外 赵缎
我已经从失去他们的痛苦中活了回来,我想,或者我已经忘记了过去。
一天天、一年年,我依旧活着。活着也并非没有快乐。我还是可以看见富丽堂皇的玉姿宫,看见梅院素雪,看见西六宫方向升起的淡淡青色佛手烟,甚至,还能闻得到她宫中那缕寂寞的香气。当我的身体每况愈下的日子,宫中仍有人谈论着他们,有年幼的宫女尤为乐道当年武安王府的旧事。这一切都不再是禁忌。
就算是看不见她,再也看不见……
我还是可以微笑,在宫中每一位嫔妃面前完美地保持帝王应有的威严与从容,我却从来不知道心是这么苦涩的。
在偶尔会想到她的时候,我心里的确有钝痛。我从不勉强,任它痛去。
这里是宫帷,这里又仿佛是恬静的庄园,我一个人在空旷的深夜里无数次地看鸿雁掠过,风声骤紧,却又归于死灰般的沉寂。我开始痴迷于写字,一笔笔、一行行,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写些什么,只是将那么多年的光阴尽赋予笔下的一勾一提。
没有了她的西六宫,没有了他的敬伽,一下子喧嚣了起来。女人如走马灯似的流转,百官不厌其烦地晋见,让我终于觉得,成为帝王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我只想静,只想安静。
“皇上,夕嫔昨日为皇上生得一位龙子,皇上该有所赏赐才是。”旧居深宫的老太妃也出现了,为了她的侄女夕嫔,然而我已快要认不得她。
立在兰窗之前,我不为所动,从容不迫地写我的字,仿佛完全没有听到太妃说的话。
是我的第三个儿子诞生了。敬伽在我离世后已有了足够的继承人,我倦了。
不是没有了挥斥方遒的魄力,不是没有了雄霸天下的志气。只是再也没有了理由,没有了争霸的理由。
尽管天下依旧是四国分治,但我若是愿意,就算不能在这一世一统江山,也定能与鄢澜一争雌雄。只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与鄢澜一争雌雄?
泰宁三年冬,我失明了,整日靠在龙榻上,我开始整晚整晚地做梦。
正月初七,那是一个好日子,我又做了个梦。
在泉水中倒映出的星辰之下,我看见一个女子的脸。清澈、明亮、温柔而又美丽的脸。
她回来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在星光下闪烁不定。住在这宫帷间许多年,我都快忘了,世上也有这样清丽毓秀的人。
我看见她温婉地望我,嘴角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度,仿佛轻轻淡淡地吐出一句话语:“赵缎,还记得我吗?”
我想说话,却什么发不出任何声音。
突然,她的脸又冷若冰霜。我的心紧缩成一团,终于,我可以低声问她:“为什么,你竟不肯对我笑一笑呢?”
那一夜我对她说了很多话。但是,所有的倾诉所有的话语都悄悄没入水中,仿佛流转的水渗入苍茫的沙,一瞬间便失踪不见。
很久很久。
她摇一摇头,点开水面给我看那一个清晨,雪片从马车檐外落下,晶莹如玉,车外有脚印蜿蜒而至,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人立在近前,那女人一双水波般的眼。那一次,我没能认出她来,竟然这一生,就此错过了……
天色开始泛青的时候,我宣皇后和诸皇子晋见,立下遗诏。还好我失明了,再也看不见榻前一双双急切又贪婪的眼,如我当年即位时那般不堪。
呼吸在唇齿间游离,福总管被侍卫抬了进来,他握了我的手,我感觉到有滚烫的泪落进我的手间,这样的情是真的,而刚才塌前那些女人的哭泣,假得让人浑身冰冷。
“皇上……”福总管哽咽着,我呼吸更加急促,几乎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他一遍遍重复着,我突然摒住呼吸,听见了他颤抖的那几个字。
“好,很好,谢谢你,一直以来没有告诉朕。只要他们活下去,那就很好……朕也不想……不想……再见了……”
“皇上……”离别之前我听见福总管哭到在我面前,只是我的手,再也不能伸出去扶住他。
这一世,不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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