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青色的锦缎,玉带,软靴。灯光下明玉一般的少年公子,微敛着眉,缓缓地走着,正朝向我藏身的方向。
他走到离我十步远的地方,突然停下来,他抬头,向近在咫尺的小楼看了一眼,又垂下头来,隐隐约约,我听到他在喃喃自语:“等这一切都过去,你会原谅我的,你不会真的跟我生气……”他从怀中取出一件小小的物事,在唇上吻了吻,眼光别样的温柔,甚至,比他立在她面前看她时更加温柔。离得太远,我不知道他手中拿得是什么,只看到一点点碧绿色的光,心却忍不住轻轻地颤栗起来。
这是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情况,究竟为什么?难道,我是在害怕吗?
我怕什么?我想起我爹曾说过,我是个多余的人,打从生下来,就是多余的。
这一瞬间有千万个念头闪现出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敏感的,记得以前,菱汐总笑话我是呆子,现在,他站在离我十步之遥的地方,一颦一笑,都让我思绪起伏。仿佛过了很久,然而其实是很短的时间,短到不足以让我想清楚一些事情。
残翼剑出鞘的时候,有划破风的咝咝声,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为什么今天格外惊心动魄?月光与灯光交织,刹那间剑身闪出光华,眼前的人眯起双眼,而我则完全闭上眼睛。
噗的一声,残翼没入肌肤,胸肋下两寸,刚刚好。
我淡淡笑了一下,这不算是我食言,我答应过她的,我会来。
是谁说的,人死之前会想起很多的事,包括他完整的一生,可是现在,我只能想一件事情,他如果不是她的哥哥,就好了,他们也许会幸福……
血液喷出来的时候,我不觉得痛,只觉得冷。我把一点微末的幸福的希望留给她,原来,我还是冷的。
仿佛又听到横烟阁内琴声骤歇。“是我不忍心了,我不想你和他都血溅于此,你怪我吗?”
哪怕这时的她已经不再如当年澄净似水,可我相信那一句话,是真心的。
第四十三章
咣当一声,是铜盆坠落在地上。
“奴婢叩见皇上。”殿外传来小宫女惶恐的声音。
纳雪匆匆收起案上纸卷,已有宫人打开殿门迎在两侧。
“姑母早,朕不请自来,不知是否搅了姑母清净?”周尉翎迈步进殿,目光灿然,唇边勾勒出淡淡笑意。
“臣妾拜见皇上。”纳雪垂下眼去,淡淡答道:“皇上今日不用早朝吗?”
周尉翎走进殿中,慢慢踱了个圈才道:“朕刚散了早朝才来的,一来是为了探视太后的病,朕登基以来还未正式叩见太后。”他眼光从纳雪身上滑过,“二来也看看姑母的手伤如何了。”
纳雪神情一顿,微微皱眉道:“臣妾谢皇上惦念,这点小伤已不碍事了。太后的病还不见起色,皇上乃万金贵体,此时不宜见的。”
周尉翎淡笑,正欲开口时,忽听得后殿珠帘泠响,林冰瓷快步走进,目光直视纳雪,高声问道:“祥儿来了?”
纳雪脸色剧变,失声道:“姐姐……”
“祥儿!”刹那间,林冰瓷的视线已定定锁在周尉翎脸上,她踉跄奔过去,几欲跌倒,却被周尉翎一把扶住。
“母后,祥儿来看您了。”周尉翎一脸温柔,目光如潭般净澈。
一时间,纳雪和跟在林冰瓷身后的邱尚思都愣了。邱尚思退后一步,望向周尉翎,神情复杂。
林冰瓷轻轻抚摩着周尉翎的脸,柔声说道:“母后这一病,变傻了呢,差点不认得我的祥儿。祥儿可会嫌弃母后?”
周尉翎扶着林冰瓷手臂,摇头道:“儿子怎么会嫌弃母后呢?在儿子眼里,母后是天下最美丽聪慧的女人。”说罢,他的目光不可察觉地在纳雪脸上扫过。
纳雪已经低下头,这一幕母子相认,免却了她多日来的忧虑,但为何明明是温馨的场景,看在她眼里,却平添了丝丝冷意。
殿外。
“母后安心养病,儿子不孝,前些日子疏忽了母后,以后纵使再忙,儿子也会每日来跟母后请安,请母后不必惦念。”周尉翎目光温柔,小心翼翼地扶着林冰瓷走上石阶。
朝阳均匀铺在石道上,金色的阳光里,林冰瓷微笑着,苍白的脸上也好象泛起了红晕。
殿内,纳雪紧紧握着纸卷,以太后病情需静养为名搬出皇宫,究竟可行吗,她心里充满矛盾。
幽都西山,美泉宫。
赵信的寝殿外空无一人。殿内,满地凌乱的纸张,他不点灯,倚着木几平白坐在阴冷的地上。
沉重的宫门被轻轻推开了,月光透进来,一个女子也走进来。
她一身绯红衣衫,云鬓高耸,略施粉黛,原来水毓黛的婢女秋苻竟也是个美人。
可赵信看她的目光却如同看一段朽木。
“谁让你进来的?”他问,手扶在额上,酒意涌上来,还有些昏沉。
“皇上命奴婢来服侍王爷。”秋苻低低地答一句,显得很谦卑,交叉的十指上点了猩红的蔻丹。
赵信轻轻笑了起来,“这也是皇兄给你的赏赐?”
秋苻抬头看他一眼,又垂下头道:“皇上说要给奴婢指一门好亲事,可奴婢拒绝了,因为在这世上奴婢只想嫁一个人,就是王爷你。”
赵信突然把覆在额上的手放下来,目光更显清冷,沉声道:“我这些年已不知杀过多少人,多杀你一个,也不算什么。”
秋苻身形一僵。“在王爷眼里,奴婢自然卑微如尘土。但在奴婢眼里,王爷的步履之下都不是青砖黄土,而是价值连城的美玉,王爷您出现在奴婢面前,就能令周围空气都闪闪发光。”她的眼中刹时泄出光华,在幽暗的静室中显得别样美艳。
眸光跳跃,赵信沉黑的双眼隐隐闪动着杀意,比这一室凝滞的空气还更冰冷。
秋苻的脸色却沉静从容,她淡淡笑起来。“仰慕王爷也是罪过吗?”
“当然是罪过,你不该有非分之想。”赵信语气愈发冷硬。
秋苻心下一冷,沉吟片刻才道:“奴婢知道,王爷心里惦记着王妃,但王妃不会回来了,王爷您心里应该更清楚才是。这些日子,碍着您的权势,没人敢劝您,便是皇上,有许多话也不当讲。但秋苻有一句话一定要跟王爷说,您若真割舍不下王妃,就打下鄢澜抢她回来,整日这般半死不活,可不是男儿所为。”
话音一落,秋苻抬眼向赵信望去,只见赵信也正定定瞧着她,眼眸晶莹欲碎。她心一颤,猛得跪在了地上。
“奴婢逾越了本分,还请王爷治罪。”
赵信侧过头去,靠在梨木几上,淡淡说了句“下去吧”,便阖起了双眼。
太极殿,门外的清风一阵阵吹进来,秋苻立在丹墀之下,有些失神。
“九弟什么反应?”赵缎仿佛漫不经心地问,右手覆在金杯上,轻轻捻动。
“王爷心绪很乱,相信快做决定了。”秋苻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很好,朕知道这事不好办,你已经尽力了。”赵缎看着她,脸上有若有若无的笑容。
“皇上千万不要忘了对奴婢的承诺。”秋苻喃喃说着,如同噫语。
赵缎笑容更深,合起杯盖道:“九弟的脾气,你该清楚,若他到时不肯收你,朕也没办法。”
秋苻凄然笑了一笑。“只要能留在王爷身边,奴婢就知足了。”
赵缎诧异地望了她一眼,正色道:“朕决不让你失望。”
秋苻悄无声息地退下了,深夜的太极殿,静的让人有些绝望。
赵缎合起手中的折子,微微眯起了双眼,太阳穴传来的阵阵跳痛让他的心脏紧缩,冷汗渗了出来。
“福总管。”他模糊不清地唤。
“老奴在。”年迈的福英慢慢从龙椅侧的屏风后走出来,掏出锦帕给皇上拭汗。“皇上太操劳了,心放宽些,天大的事也办得的。”
赵缎紧紧抿着嘴唇,半晌才道:“你说,父皇留给九弟的遗诏会写些什么?”
福英淡淡看了他一眼,后退一步,肃然问道:“皇上若真想知道,何不去问武安王爷?”
赵缎冷笑一声,道:“父皇在世的时候就曾立下规矩,兵马调动必须加印九弟手中兵符,九弟又有遗诏在手,我这皇位,不要也罢了。”
福英躬身,问得谦卑:“皇上初登基时,并不见对此遗诏如何在意,怎么现下倒上了心?”
“哼,你明知故问吗?”赵缎脸色更冷。
福英抬头,眸光阴晴不定,末了,深深叹口气道:“王爷在美泉宫住得久了,老奴明日代皇上去看看。”
赵缎阖了眼,摆摆手道:“好,你告退吧。”
深邃的厅堂,一重又一重。一重又一重珠帘深重,将人世喧哗全都隔绝在帘外,又将极度奢华纳入其中。幽幽深宫,珠帘外有燕子盘旋梁上,有仙鹤引颈长鸣。繁花似锦的林苑,青石路上有清脆的脚步声。
纳雪回头,看到萧天放正朝她走过来。
他挥手,两列宫女都退下了。
“夕阳都沉了,怎么还在这儿?”他缓缓走上前,立在她身边问。
她把视线转回来,看着满园的芙蓉花道:“花榭了。”
萧天放淡笑道:“它们明年又会开的。”
她摇头。“不,明年开的都不是它们了,那是另外的花儿。”
笑容在他脸上凝住了,他扳过她的肩头道:“你送信给我,是想离开宫廷吗?”他的双眼灼灼生辉,亮如星辰。
纳雪眼波一转,轻轻打开他的手道:“王爷请自重,名义上我还是敬伽的王妃。”
萧天放眸光一闪,沉吟道:“是,果然是我唐突了。”他促紧眉头突然又道:“你是想离开宫廷,还是想回到他身边?”
纳雪闻言转身,“王爷口中的他,是谁?”她的声音有不易察觉的颤抖。
萧天放紧盯着她道:“两国快要交战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王爷早该送我回去的,容我留在鄢澜,本来就是破坏邦交之为。”纳雪抬头看着远方,心下却是茫然,该回去吗,她想起与他分别的那一天,不由得,紧紧扶住了栏杆。
“如今的情势,大战一触即发,鄢澜与敬伽哪里还有邦交可言。”萧天放在她身后淡淡地说。
“王爷本是局外人,何不给我自由?”
“我不是局外人。”他顿一下,又说:“你想住到皇陵,那就去吧。”
鄢澜,文丰元年六月初九,玉剑关外十里发现逾百名敬伽军尸体。
六月十四,敬伽国书到。两国交战。
鄢澜颖川王合南北二军为北伐军,圣京城外点将。
六月十九,敬伽武安王亲率三军于玉剑关外集结。
此战历时数月,战后,两国国力渐衰。
番外(赵信)
温暖是一种很奢侈的东西,奢侈到需要用很深的寂寞和寒冷才能够体现。
很小的时候我就明白这个道理。
那时候母后常常把我抱在怀里,叱责我的顽皮胡闹。不错,我是宫里最顽劣的皇子,但那只是因为宫里太寂寞,寂寞的仿佛一座华丽牢笼,需要我用一些出格的举止来证明我的自由。
母后有惊人的美丽,但她也许只是这座牢笼中最美的金丝雀,我很少见她笑,纵使笑起来,也是淡淡的,她和我一样活在笼中,她不快乐。
母后也给我讲许多有趣的故事,讲她入宫以前,讲她曾唱过的戏文,这一切,都令我着迷。
每到黄昏的时候,母后都会由玉姿宫来看我。很久很久,我守望着,渴望着聆听母后的脚步声,为这空洞的深宫打开一面窗。然而她在某一次离开后再也没有来,就像冰在阳光下消失了一样,我再也看不见她,一如我看不见此生无尽的宿命。
母后不在了,宫里的流言更是猖獗。有人说,一个人若已到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依赖的时候,往往就会变得异常坚强。
我唯一的一母同胞,我的三皇兄,也许就是这样。
只记得母后离世的那天他除了唤着母后,他还叫了另一个名字,那样撕心裂肺,我永远也不会忘。皇兄变得冷漠了,我几乎不认得他。但我会站在他身边,一直支持他,我想,这也是母后的意愿。
十三岁那年,我从宫里走出去,心里只想着能走的越远越好,离开囚住母后一生的这个牢笼。在战场上,让我兴奋的不是嗜血的快感,而是自由,是母后心中渴望的自由。
曾经,母后会说一些我那时听不懂的话。记得某一天的黄昏,母后很忧伤,她轻轻抚摩我的发,对我说,信儿,女人总是心口不一,即使你爱着的那人说她不爱你,也不要轻信,要贴在她的胸前听她的心跳,那声音不会骗你。
母后说这话时依然微微地笑着,我突然想起来,父皇总说母后是不爱他的,他说她的心,在别处。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母后总是安静的,什么话也不说。
后来,等我遇到了埋进心里的那个人,她对我说她不懂爱,我就像母亲曾经教会我的那样,贴在她的胸口,听她的心跳,那是像受惊的小鹿一般雀跃,我笑了。我以为,她爱的,只是她不懂。
这个人,她笑起来很美丽,美丽得像个新娘,是的,我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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