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上又想到了自己。他想起自己楚回咸阳,六岁的弟弟成蟜还对着他喊过:“赵国来的小野种!”
他为此还和成蟜打过一架,成蟜说:“是我娘告诉我的!我的祖母也说过!”
赢政一想到这些,就心如刀绞。
他忽然想到了李斯。李斯是楚国人,但是多年来对自己忠心耿耿,岂不是也要一并赶走?但是自己是秦王,诏书都发下去了,难道还能收回吗?
赢政有点后悔。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只要一提到醪毐和吕不韦就非常不理智,不正常,以前李斯也侧面的提醒过他,他却终不能释怀。现在怎么办呢?
赢政在那里呆坐了很久,才又想起面前跪着嘤嘤哭泣的赵高。他扶起赵高,喊来侍卫,令他们挑几匹好马,十斤黄金,给李斯的客卿府送过去。
虽然不愿意,但是令出如山,只能看看再说。
侍卫一会儿就回来回报:“李斯全家已经离开咸阳,出城了。”
赢政的心立刻像被掏空般难受。
此刻的李斯全家,正赶着一辆马车,走在城外的旷野里。
妻子方芳轻轻的把手放在李斯的后背上,对着紧缩眉头,低头不语的李斯说:“离开这里,回到咱们的上蔡老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样,你不用日日夜夜的繁忙,咱们一家人就在一起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李斯低着头,一直没有说话。十七年前了,一切又恢复了原样。李斯想不通,自己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对秦国做过一件过分的事情,反而把秦国当成了自己的国家一样看待。对秦王嬴政,从他是个毛头小子就开始支持他,到如今,也有八九年的交情!为什么,赢政刚刚亲政一年多,就要把自己赶走呢?!
他知道,是因为韩国人郑国。即使郑国是韩国的奸细,他所做的一切,对秦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啊!虽然耗资巨大,但是通过这十年的努力,把关中变成了一片沃野良田,这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好事啊!
而那郑国,李斯在相国府的时候和这个人也有过交往,他相信,不论韩国的初衷如何,郑国是一个不闻窗外事,一心研究水利的人啊!
秦王嬴政,你这是怎么了?
就算你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也不必作出如此没有大脑的事情吧?!
李斯正在想着,抱怨着,儿子李由忽然从后面钻过来,说道:
“爹!您为什么不向秦王奏疏呢?”
李斯摇摇头:“奏疏易写,使者难求。现在全国上下的六国人士都被驱逐,自顾不暇,咱们就算是写了奏疏,恐怕还没送到秦王的手里,已经被王室贵族撕得粉碎了!”
李由想了想,又说:“那您说,蒙毅一家,会不会被驱逐呢?”
蒙毅,蒙恬的胞弟,只比李由大几岁,两个年轻人平时关系很好。
李斯想了想,蒙恬的祖父蒙骜来自齐国,但是蒙恬的父亲,现在的大将军蒙武,还有蒙恬蒙毅,都是在秦国出生,应该不会再驱逐之列吧?
李斯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李由笑道:“那不就得了?您写了奏疏,我偷偷跑回去,交给蒙毅,他一定有办法交到秦王的手上。”
方芳马上摆手:“不行!不行!你现在跑回去,太危险了!要是被官兵抓住,还有你的命吗?”
李由笑着说:“娘!您以为我还是三岁小孩子吗?我可以化妆啊?而且,以儿子的身手,还能让那些菜鸟抓住?”
“菜鸟?”
“唉呀,您别咬文嚼字啦!我昨晚做梦,梦到两千多年以后,大家就是用这个词来形容学艺不精之人的!”
李斯不管李由和方芳在那里闲扯,他想,这倒的确是个办法。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赶出咸阳,实在心有不甘!
李斯叫停了马车,叫小儿子李瞻准备笔墨,自己拿出一件白色的睡衣,撕下背那一块,四处寻找平坦的地方好能写字。
聪明的李由马上走过来,弓下身子,两只手按在膝盖上,回头说:“爹,别找了!这里!”
李斯马上明白了,一边暗赞李由,一边把布片铺在李由的后背上,沉吟了一下,奋笔疾书。
谁也不会想到,流传千古的《谏逐客书》,竟然写在了睡衣上,更是在李由的后背上完成的。
第二章 谏逐客书
李斯在儿子李由的背上写完了奏疏,找出一个铜制封套,把奏疏卷好,塞进了封套里,还用泥把口封好。然后正色嘱咐李由:“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蒙毅的手里,请蒙恬将军交给秦王!”
李由本来一直都在嘻嘻哈哈,看着父亲的脸色,也不再嬉闹,郑重地点点头,把封套放进怀里,双手握了握母亲的手,不管母亲仆仆落落掉下来的眼泪,骑上一批快马,向城里奔去。
李斯把妻子和李瞻揽在怀里,望向李由远去的方向,坚毅的眼神也有些潮湿。
嬴政一直心情很不好。早朝上的官员少了一大半。
昌平君上奏,要求重新安排人手。嬴政摇了摇头,退朝了。
回到上书房,嬴政百无聊赖,要处理公务,可是却没有几案旁边,却没有一捆奏疏。嬴政喊来王绾询问,王绾答道:
“启奏大王,现在没有任何奏章,眼下的公务只有一件,就是补齐官吏空缺,尽快使各个官署恢复运转。”
嬴政大惊失色:“怎么?难道各个官署已经瘫痪了不成?”
王绾回禀道:“秦国官员,三四成来自六国;秦国吏员,七八成是六国人士;逐客令下,六国人士全部被驱逐出秦国,咸阳各官署都成了瘸子瞎子,公务大多瘫痪,许多事乱得连个头绪都没处打问了。”
嬴政不敢相信,秦国之内有这么多的六国人士吗?
仔细一想,可不是。百年以来,秦国从来都是设法吸引六国人士入秦。山东六国的士农工商官,只要入秦,定居也好,客居也好,一律当做上宾对待。除了商旅,进入秦国的士农工官,绝大部分都成了定居秦国各地的新秦人。除了农夫,入秦的山东人士大都是能事能文,他们大多来自已经灭亡了的昔日的文明风华之邦,譬如鲁国、宋国、卫国、越国、吴国、薛国、唐国、陈国等。这些人进入秦国,大才名士虽少,能事干员却极多,他们奋发事功,不入军旅便入仕途,多年来大多已经成为秦国官署的主事大吏。老秦人耕战为本,不是农夫工匠,便是军旅士卒,识文断字而能成为精干吏员者很少,而新秦人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
王绾又说道:“臣大体统计了一番:百年以来,入秦的山东人士已经超过两百三十多万,几乎占秦国人口的四分之一;如蒙氏家族已经繁衍三代以上者,便有一万余户;秦国官署的全部官吏,共有一万六千余人,若再算上军中头目,大体是两万三五千人,其中山东人士占了一大半,仅仅是客卿李斯这般当世入秦者,至少也在五七千人……”
嬴政被这样的数字惊呆了。联想到逐客令逐走这些人给秦国带来的影响,嬴政觉得有点后怕……
正在这时,将军蒙恬求见。
蒙恬和嬴政年纪相仿,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长大,接触的机会也很多,即使君臣,又是朋友,有时候,蒙恬还会幽默一把,逗得嬴政哈哈大笑。
但是现在,蒙恬面色沉冷,凝结成冰。他默默地从衣袖里拿出了李斯的奏疏,说道:“这是李斯紧急送到我府的密件,说明要我亲交秦王;当时我不在咸阳,我弟蒙毅连夜送到河东军营;我没有打开,兼程赶回咸阳,做一回信使而已。”
嬴政听着蒙恬冷冷的语气十分不舒服,问道:“既是送到了你的府上,你为什么不先打开?”
蒙恬重重的吐了一口气:“要是往常,我会打开。现在不会。”
“为什么?”
“现在举国上下人人自危,个个猜疑,蒙恬也不能幸免。因为,蒙氏来自齐国!”
嬴政眼前一黑,差点没有栽倒在地上。
蒙恬连忙双手扶住嬴政,嬴政抬眼看着他,眼底晶莹,但隐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蒙恬!我的好兄弟!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所有人都是间谍,你也不可能是!
蒙恬虽然与嬴政同龄,却因为天长日久风吹日晒,皮肤黝黑粗糙,但眼睛还是和嬴政一样的清澈透明,泪水也一样晶莹。蒙恬仿佛读懂了嬴政心里的话,也在心底大声地说:你不怀疑?现在所有人都在互相怀疑!都在害怕被人怀疑!
嬴政在蒙恬的注视下闪开了眼神,打开泥封,取出的居然是一片写满字的白布。从那白布的形状就可以看出来,那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嬴政又是一阵心酸,他仿佛看到了李斯撕裂衣服的情形,仿佛看到李斯眼含热泪,给他写奏疏的情形。
打开那有史以来最不规则的奏疏,嬴政看了几眼就看不下去了。那天下无双的字迹陪伴了他九年,想到李斯现在的处境,嬴政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
他一边坐下来一边喊着王绾:“念。”
王绾接过奏疏,高声读道:
“臣李斯上书:尝闻人议逐客,王下逐客令,此举治国之大过矣!秦之富强,实由用才而兴。穆公称霸而统西戎,在用由余、百里奚、蹇叔、丕豹、公孙支五人。孝公强秦,在用商鞅。惠王拔三川并巴蜀破合纵,在用张仪、司马错。昭王强公室杜私门大战六国,在先用穰侯,再用范雎。孝文、庄襄两王,安度危机稳定大局,使秦国于守势之时不衰颓,在于任用吕不韦蔡泽也。秦自孝公以来,历经六世蒸蒸日上,何也?用客之功也。山东之才源源入秦,食秦之禄,忠秦之事,建秦之功,客何负于秦?而秦竟逐出国门哉!向使六世秦君却客而不纳,疏士而不用,秦国岂有变法之功,强大之实也!
“依臣入秦所见,秦国取财纳宝不问敌我,昆山之玉、随和之宝、太阿之剑、纤离之马,秦不生一物而秦取之者,何也?物为所用也。秦国之乐,击瓮、叩缶、弹筝、搏髀长歌呜呼而已,而今秦宫弃粗朴之乐而就山东雅乐者,何也?快意当前,雅乐适观而已矣!财货如此,声乐如此,何秦国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之,为客者逐之,岂非所重者财货,所轻者人民也!果然如此,非跨海内、制诸侯之气象也。
“臣尝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才众。是以泰山不让抔土,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今逐客弃才以资敌国,驱商退宾以富山东,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敢入秦,何异于借兵于寇,资粮于敌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秦今逐客以资敌国,内空虚而外积怨,损民而益仇,求国无危,不可得也!秦王慎之思之,莫为人言所惑也。”
这就是李斯千古流传的《谏逐客书》。
偌大的一个书房,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直直的盯着嬴政。
嬴政用手点指赵高:“快!快把李斯给我追回来!”
赵高点头称是,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书房中又是安静得可怕。
蒙恬的心情好了很多,他凑上前去,表情负责的问嬴政:“大王,这逐客令,要废除吗?”
嬴政别开头不看他,也不言语。
蒙恬又转了过去,继续把脸凑近:“大王?”
嬴政本来不好意思说废除,堂堂一个秦王,说话出尔反尔,有点不好意思。
但是他又拿蒙恬没办法,憋着的脸终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废除?我如何向王室交代?等李斯回来给我想办法!”
蒙恬有点不爱听:“一国之王,何须向王室交待?!王室应该考虑怎样向大王交待才是!”
嬴政心中一动。
第三章 柳暗花明
李斯的《谏逐客书》一下子打动了嬴政。
如果你说这是李斯的文采好,笔下功夫了得,我只能说,你只说对了一小半。
屈原的文采如何?被楚怀王猜忌疏远而作《离骚》,却仍然免不了葬身汨罗江;李白的诗才怎样?《与韩荆州朝宗书》气势超绝,还不是对牛弹琴;曹植的《求自试表》读来泫然出涕,结果泥牛入海,终生不被录用;韩愈的《论佛骨表》,激昂慷慨,却差点把命搭上。
所以,文章再好,看文章的人不喜欢,也是白搭。
李斯高就高在,他不说自己的委屈,不说被逐的六国之人的委屈,只是设身处地的站在嬴政的立场上,站在秦国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你大秦国不要六国的人给你效命,那你听不听六国的歌?看不看六国的古玩?玩不玩六国的女人(没这么直接)?最终,你要不要六国的土地?还说要做什么万王之王,要统一六国,你把大家都赶回六国,你这样不是把士兵都分发给六国,把金银钱财都分给六国吗?这样下去,还会有哪位能人志士愿意来秦国效力?岂不是失尽天下之心?
嬴政后悔没有在逐客令发出以前和李斯商量一下,可是自己那时候就像疯了一样…。。看来自己的确要学会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二十三年了,自己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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