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古挽歌「薤露」开场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起初那声音是低沉幽微的,有如清晨时下的一场雨,骤雨初歇。而后那歌声突地清亮起来,仿佛穿过浓浓的浓雾,来到苍穹之间,化作一声响亮的清啸,撞击进听者的内心。即使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那清越之声撞开心门。
福气从来没听过这么动人的挽歌。「薤露」是一首送葬的古曲,歌词内容在讲述人生短暂有如薤叶上的露水,今朝露水干了,明朝还会再有,但人若一死,就永远不会归来。
先前她一直觉得在这种吉庆场合唱挽歌、听挽歌的风尚很奇怪,直到现在,听了这声音凄绝清越的男子清唱挽歌后,突然有种错觉,好像人生果真短暂,必须更加珍惜眼前的光阴。
还来不及思索更多,那男子又扬声唱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当下在场听见这曲子的人纷纷掉下了眼泪。福气不由自主地拭泪时,也深觉骇然。
「好悲伤的蒿里曲。」此时福气身边一个陌生的男子突然慨叹道:「传说太山万里是人死后的去处,不论身分尊卑,不论贫穷贵贱,当生命终了时,都由不得你不去啊。这世间,怕是只有死亡才是公平的吧。」
福气悄悄瞥了身边男子一眼,发现他乍看之下英姿飒爽、气度非凡,虽然穿着寻常百姓的服饰,却恐怕不是一般平民。
这人,八成是个王公贵族吧。在宫里待久了,哪些人出身名门,哪些人出身寒微,福气是能稍稍辨识得出来的。
似是察觉了福气正盯着他看,那飒爽男子突然笑看着她。「小姑娘,妳也爱听挽歌吗?听说这歌者是近日在王都极出名的挽歌唱师,今日总算见识到了,确实名不虚传。在吉庆的年节里听见如此清越的挽歌,真教人忍不住想到那首『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的古诗,而不得不心生秉烛夜游、把握韶光的念头呢。」
「呃……嗯……」福气没有与陌生男子攀谈的习惯,霎时有点不自在。
猛然想起隐秀,她忘了挽歌的事,开始东张西望。
那人带着有趣的眼神看着她。「跟家人走失了吗?要不要我帮妳找找?」语气有些轻浮,跟他身上那「乍看下」有别于平民的非凡气度十分冲突。
「呃……不、不用了……」糟糕!她没有想到只身一人在外头逛御街可能会遇到麻烦,比如遇上一个登徒子之类的。
仿佛没看见福气脸上的惊惶,那男子竟率性地执起她的手。「没关系,正好我有空。」非常热心地提议要帮忙找人。
不习惯被陌生人碰触,福气整张脸都泛白了,她慌张抽回手。「不用、真的不用。」
「不用客气啊,我不是坏人。」那男子大剌剌缠着福气,让福气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小手被拉着走,几乎要哭出来。
呜,隐秀……
「放开她。」一句清冷的声音突然介入拉扯的两人之间。
福气泪光一闪,那男人手一松,她避难也似地躲到再熟悉不过的男子身后。「隐秀。」
隐秀一手将她藏到自己身后。两人被灯龙给冲散后,他找她找了许久,现下终于找到了她。先前那种仿佛遗失了重要珍宝的感觉这才消失无踪,心头一块空空的地方再度被填满。
还来不及责备她,只顾着紧紧将她锁在自己身后,隐秀这才有心情面对那名想要拉走福气的鲁男子,俊秀的脸庞谨慎地藏起讶然的心情。
是了,他早该想到,不是只有他会想在年节时微服出来逛御街。
「大皇兄。」
「嘘。」那名男子连忙将手指放在唇边,暗示隐秀噤声。
倒是躲在隐秀身后的福气愕然地探出头。这轻浮男子竟是太子?怎么会……
太子将注意力放在隐秀身后那张仍带着稚气的小小圆脸上,唇边浮现笑意。
隐秀注意到太子视线所在,连忙松开紧拉着福气的手,稍稍将她推离身边,一脸毫不在意地笑道:「怎么了,一个随身伺候的丫头有什么好瞧的?」不理会福气突然僵住的身体。
太子笑吟吟地看着福气。「你不用那么紧张,隐秀。我没有要对你的小丫头做什么,只是觉得她很可爱。你知道吗?她刚刚听挽歌,还听到哭了,真是个感情充沛的小姑娘呢。」
「说什么傻话呢。」隐秀持续笑道:「不就是个爱哭的丫头吗!哪里有什么可爱不可爱的。」
福气在隐秀身后听见这话,眉毛都竖起来了。怎么她不知道隐秀原来这样「看重」她?!
「偏偏我就喜欢这种性情纯真的小姑娘。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不如让她去我那里吧。」太子笑着建议。
隐秀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倒不认为这是个好建议。」
「哦?」太子很有求知心地问。
「这丫头手脚笨,不会伺候人,唯一的好处就是还算老实。要让她去了东宫,一个不留神,怠慢了皇兄,恐怕不是隐秀所乐见的。」
「是吗?」太子讶异地道:「看不出来呢,真有这么笨手笨脚?」
「笨透了。不是打翻东西,就是听不懂交代,还会迷路。」隐秀继续抹黑福气,丝毫不理会身后的本人已经气到头上都快冒烟了。
太子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配合地说:「既然是个笨丫头,也罢,还是留在你那边就好了。不过……隐秀啊,下回出门别把她带在身边,免得被人瞧见了,还以为你身边专出笨手脚的仆人哩。」
隐秀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情绪。「我知道了,多谢皇兄提醒。」
看来以后不能带福气出门了。放她在他身边,久了一定会引来他人的注意,届时会害了她的。今夜他运气好,碰上的是太子,改日若遇见老四或老十或是其他人呢?思及此,他心一沉。
太子原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他目光一转,瞥到人潮后方的一抹身影,拉下脸苦笑道:「我的煞星来了,不能多聊,得走了。今晚既然出来了,没道理不玩个通宵。一年里,像这样被允许公然玩乐的日子可不多,后会有期了,七皇弟。」
隐秀没有回头去看太子口中的「煞星」是谁,只拱手道:「隐秀且祝皇兄步步高升、事事如意。」
太子挥挥手,也道:「恭贺新禧。别说你见过我呀。」快溜方为上策,转身混进人群之中。
福气还来不及和隐秀说话,另一名男子便出现在眼前。她赶紧低下头,因为此人正是正牌的翰林学士黄梨江。她曾经错认过他。
只见黄梨江穿着一袭民间男子常服,束发凌乱地从人群中走来。
见了隐秀,他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但并未多说什么,只拱手道:「御街上,恕梨江不多礼。」他想七皇子既然微服出游,一定不希望被人知道他的身分。然而他刚刚远远地便瞧见七皇子站在这里与什么人说着话,必定是宫里的旧识。
因此他问:「请问我在找的那个人……」
隐秀点头回应,伸手指向太子先前消失的方向。「往那儿去了。」全然没有想替太子隐瞒行踪的意思。黄梨江这东宫属官立场十分艰辛是有目共睹的,他不想为难他。
「多谢。」黄梨江再度拱手为礼。「失礼了,梨江先告退。」说完,便匆匆往同一个方向追去。
待四周恢复平静——一贯的人声鼎沸——隐秀才回过头,专注看着福气。
她正想开口,但他摇头,示意她别说话,随后带着她转往人潮较少的摊货区,买了两只应景的皮制面具。
「戴上。」他说,递给她其中一个云纹面具,自己则戴上另一个绘制着凶猛饕餮纹的面具。戴上面具,遮住了脸,就不用担心被人看见了。
福气好多话闷在心里,一戴上面具,便脱口道:「我不笨。」
隐秀就知道她会不满他先前贬低她的那席话。
正待解释,她却摇头道:「你不用解释,我其实懂。」
「妳懂?」饕餮面具下,目光如星。
「我懂。」福气点头。「你想保护我,害怕别人会因为你的缘故来伤害我,甚至是透过我的存在来伤害你。这些事情,我不是不了解。可也正因为这样,我很担心……」宫廷事是如此地复杂,有时她怀疑她是否能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她果然懂。
隐秀目光如星地看着福气,有点讶异她比他想象中更能洞悉宫廷中那复杂的一面。他很讶异平时手脚并不怎么俐落的福气,有时心思却异常地聪慧,她往往不经意地便直接说中他的心思。
「隐秀,我担心……」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妳不用担心。」他将她的手握住,包在掌心里。「那种事,由我来操心就可以了。」
「可是……」她会担心他。「我不想变成你的弱点。」如果跟隐秀当朋友会为他带来麻烦,那么她会考虑离开。
他低笑出声。「妳不是我的弱点。」他很清楚地道。福气不是他的弱点,他既不打算娶她为妃,也不打算改变两人的关系,那么她就没有理由成为他的弱点。他会极力确保这件事永不改变。
不想讨论这个敏感的话题,他故伎重施,开始顾左右而言它。「妳刚真听挽歌听到哭了?」
福气叹了口气,不是下明白他想改变话题的用心。「我才不是个爱哭的丫头。」
他揉揉她的发。「妳不爱哭?不,我不这么认为。」
「是那个歌者将挽歌唱得感人肺腑,可惜你没有听到。」福气反驳。她才不爱哭,她只是偶尔哭一下而已。那样不算爱哭啦,她有很努力坚强一些的呀。
隐秀只是微笑地说:「那才好。我不爱听挽歌,那是送葬的曲子,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一辈子不想听见挽歌——这样吧,如果我比妳早死,妳到我坟上给我唱首挽歌,是妳唱的我就听——」
「别胡说!」福气突然伸手掩住他的嘴,彻底吓到了。「我不给你唱挽歌!我不唱!」
隐秀感受得到她语气里透露出来的惊惶。他的死……吓到她了?
才松开手,她便孩子气地扑抱住他的柳腰,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瞧瞧,是谁刚刚说她不爱哭的?
隐秀素来不爱被人碰触,然而他却不想推开她。
月上中天,灯火如画。
旁人的感受与他无关,他只想珍惜眼前这样微薄的温暖。
福气的拥抱好暖。
她的眼泪沾在他的襟口。衣衫下,他的心也是暖的。
特别是在这样的冬日雪夜里,他怎能不贪恋如此短暂却温暖的碰触?
她怎会是他的弱点?
一个小宫女呵,他从来没料到,她会成为他的心继续跳动的理由。
若不是有她,他早已厌倦了宫廷里的生活。
七岁那年,他早慧外显,震惊宫廷,母亲受他牵累,那杯掺了剧毒的茶,原本该是他要饮下的。自那时起,芦芳便不肯原谅他。
夏晖宫成为他祭吊母亲芳魂的坟冢。
他是一个守坟人。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御花园里的茶蘼花开始凋零的时候,宫人们也将身上的粉色春衣收起,换上了柳色的夏衫。
在四季分明的天朝里,春花、夏木、秋月、冬雪的变化使这盛世之人,对季节的递嬗感受相当深刻。
然而宫廷里,各色奇花争放,使得季节之感稍稍减弱,长年深居后宫的皇族女眷,往往是在勤快的宫人们开始换上新一季的宫服后,才惊觉时光荏苒。
那日云芦宫里,公主正在午憩。宫殿内外,宫女们纷纷为即将来临的夏季做度夏的准备。在内务府发出公告后,她们开始换季,面露微笑地穿上这质地上佳且轻软无比的夏服。
当福气将去年的夏衫从箱笼里拿出来不久,其他正忙碌着的宫女就听见她低呼起来。循声一看,才知道——
「唉呀,福气长高了。」春蕊拿着福气去年的夏服衣长在她身上比对着,发现足足短了好几吋。
其他宫女纷纷欣羡地道:「妹子还有向上增长的空间,真好。不像我们,都开始烦恼往横向增肥了呢。」她们之中以福气年纪最小,入宫时才十三岁,两年匆匆流逝,才一眨眼,女孩长成了少女,当年入宫时发放的夏服已经不合穿了。
「真的呢!」福气拿着那套夏衫,在自个儿身上比划良久。她已经许久没照过镜子,因此没有注意到自己外貌上的变化。
依天朝仪制,女子下裳长度若遮不住脚踝,是相当失礼的事。在讲究礼仪的宫廷里,福气已不能再穿去年过短的旧衣裳。
最后是春雪拿出她以前的旧裳,修改后让福气换上。
换上夏眼的福气拿起扫帚,将宫里宫外打扫得一尘不染。
春末夏初,日光融融,一只金色的蜻蜒停在她的扫帚上,日子好像好跟着停住了般。
原以为日子会如以往一样平静,然而,一件意料不到的大事发生了。
原来君上来到了皇后所居的永宁宫小住,突然问起了三公主的年岁,这才惊觉原来三公主已经二十岁了。
长公主、二公主早已出嫁多年,相夫教子。君上猛然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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