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趟旅行完全是囫囵吞枣,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我逗留超过一天,大多数时间都花在空间移动上。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的独自旅行,整个过程耗时有大半个月,我几乎没有讲过一句话,彻底地放弃了发声这个官能,实在需要交流的时候也是打着手势,用纸笔告知对方我的需求。
三十岁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它告诉你,你的人生某个阶段已经结束了。你却依然恍惚。虽然你在十多岁、二十多岁的时候总是遥想,到了这个年纪,应该能够看清楚很多曾经模糊的东西。但你仍旧恍惚。有那么多待完成而未完成的东西摆在那里,但你终于知道,它们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完成了。你有那么多的无奈,心智也尚未成熟,瞻前顾后顾此失彼的毛病并没有离开你,可以用的借口却一下子少了大半。
你长久地追求着利益,或者说稳定而体面的生活,在你没有察觉的关头失去了一项一项的原则。你并不是没有察觉自己的堕落,或者说妥协,但你说服自己要先积累,经验和金钱,是你的资本,当然话语权也是一样。这是作为一个聪明人的你,想到的最聪明的办法。
你见过许多冤案错案,权利被侵犯,自由被剥夺,不是许多,每天都在上演。但你没有站出来,你甚至助纣为虐。困惑吗?害怕吗?后悔吗?一开始当然。你被人责骂时,不会感到痛苦,只有在被自己的良心拷问时,才痛不欲生。你想,道德是个负担,良心又有何用,但它们是上天给你的,它们时刻在拖累你。
你当然没有真正地改变了是非观。你也当然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你辨得清黑白,但你没有做什么。你看见你的同行,他们有人跪着生,有人站着死,你如何选择?你不是青春期的少年,你心里从来就有选择。
但你是聪明人,你有办法,你把这一切都归结为积累,积累资本和话语权。等你有了资本,有了话语权,你可以将一切推翻,可以体面地站着生活,你可以对抗那些你曾无法对抗的黑暗,帮助那些你曾无数次想帮助,却无法动手实施的人和事。
所以你需要时间,需要等待,所以你正在作的一切恶都有了可以归责的源头,于是你才可以不用活在良心的拷问下,不为道德的审判而感到忧心忡忡。
然后事情就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你开始喜欢别人骂你,用道德来审判你,因为只有你心里知道:那个远大的目标,这个积累的过程。你甚至有种忍辱负重的快感,当你面对不实的道德指控时。
但你从来都没有行动过,而那个积累的期限也似乎遥遥无期。
我到札幌的时候已经快近冬天,出去转一圈回来,眼里都是晃晃的白色。天黑得很早,月亮半隐半现。天边似乎有城市灯火映出的紫色云彩,但又或许只是错觉。
我住的地方恰在景区,于是晚上便去泡了泡温泉。在池子里遇到一个老人,据说是旅美回来的艺术家,那日游客并不很多,池中只我与他。老人主动与我交谈,而我因二十多天没说过话,几乎丧失了语言功能,连中文都说不出,嘴里只能蹦出咿咿呀呀地无意义的单声,像极了一个聋哑人。
他也认为我确实就是,向我道歉,并打起了简单的手语。我又羞又愧,恨不能找地缝钻了,好缓解此刻之糗,好在功能只是丧失,过了几分钟,我已能磕磕巴巴地说起英文来。泡完温泉,他又邀我去他屋里喝酒。温泉中短暂的聊天是我整个旅行当中的唯一一次交流,我便觉得似乎洗去了很多东西。本是背了太多东西,才出来旅行,谁知真的就在这一路上不停地丢弃,整个人都清朗、通达起来。便应了邀,也是想彻底卸下所有包袱,彻底地清净开去。
酒是本地烧酒,度数不高,入口也不刺激,日本人不劝酒,全凭酒兴,多也可少也可,你若不喝,他自酌也得其乐。那是头一回,酒精入口,我竟有了“细品”的体验。这在过去近十年的酒桌上,都是不曾有过的。
结果度数不高的日本酒让我大醉一场,话也多了起来,动作也不受控制,灯光在和式拉门上淡淡投出我手舞足蹈的身影。我跟他说了很多,我的工作,现状,生活,其中大部分是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对人说出的、近乎死守的秘密,即使是在酩酊大醉之后。
我对他怀有的并不是天然的信任感,而是这个场合,这个氛围,让我无所顾忌。到后来我甚至喜极而泣,一为找到了旅行的意义,一为可以讲真话之快。
他问我:“贾桑,你说的话我不是很懂,你是说自己想做个好人,想做好事吗?”
我说:“对,我的出发点从来都是善的,这不是诡辩,我不需要向你诡辩,因为你也不认识我,没那个必要。”
他点点头,抿了一口酒:“但我曾经听一个中国朋友说过这样一句话,光有态度不行动的人都很可疑。”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就醉得不醒人事了,但我想我当时应该是很满足的,因此第二日便收拾了行李回国。这个旅程的终点就画在了那句话上。
三十岁。是的,我想我该行动了。
那是2002年的十一月,十六大在京召开,领导人正式更迭,三个代表被记入党纲,一切宏微观上的变化都是如此的平缓,倏然不惊。
我到石城的时候已接近晚上,细雨落在机场大巴的窗户上,敲在我动荡不安的心里。我忽而兴奋,忽而忐忑,跌宕中意识到,这便是人生的转折,一切的转机,我终于要向自己交出一份尚可的答卷。
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我打开家门,放下行李,然后看见浴缸边上垂下的白皙手腕,和滴滴答答敲响地面的鲜热液体。
那时候我有个男友,叫海东青,出发去冲绳前夜我正式与他分手,他虽哭闹且以自杀相逼,我亦毫无动摇。然而当我理清了生命复杂混乱的主线之后,他却用他的生命终结来威胁我,强奸我,使我积攒起来的所有信念在那个微妙的点上彻底破碎瓦解,一刹那我终于崩溃,价值观不知该往那个基盘上堆砌,我突然不能认识自己,不能认识这世上的一切。
本有一盏灯可以点亮。
我渐渐熟悉了这种黑暗,身边是风声,呼啸着,鞭笞着。我一生从未真正行动过,过去不曾有,将来也不会有。全身而退是我最后的答卷。我想我不是可疑的,是确凿的。我只求全身而退,又不免蠢蠢欲动,我总被这样的心绪折损着,研磨着。
我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渴望听到车辆的声音,或是人声,但这一切都是徒劳,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走了相反的路,往越来越人迹罕至的地方去了。更可恶的是,或许那个绑架我的人此刻就在我身边,观察着我,像一只仍然不自知的困兽,以为能在黑暗中摸到出路。
想到这我彻底沮丧起来,索性停下了脚步,有些听天由命地坐在地上,接着又大声呼喊,咒骂。
但是很快我便我悲哀地意识到,此刻我任何的举动都是对自己人生的反讽,无论我是动还是不动,是能动,还是不能动。于是我便有些懊恼地侧躺下来,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
然而我一趟下,拳脚便如雨点般砸了下来,五脏六腑都被震得奏鸣起来,我大声的咳嗽,拼命地呼吸,用我作为男人的最后尊严来忍受,绝不求饶。不知过了多久,施暴停止了。我便站起来,继续往不知道的方向走去。一旦我停下来,拳脚便立刻上来,使我无法停顿休息,接着反复不知多少次,我终于失去了平衡,栽进了一条河里。几乎没有办法挣扎,河水从我的耳朵眼睛鼻子里涌进来,异物感,窒息感伴随在下沉的过程里,一切都很静,又喧哗不息。
突然一刹那,浮力摘去了我的眼罩,面前是一片朦胧的光亮,我拼命地蹬腿,似乎离那光亮越来越近,身体却越沉越深。
不知沉了多久,意识已经与身体剥离,忽而一股狠力抓住我的后劲,将我连根拔起,离开水面那一刻,难以名状的巨大悲伤使我几乎快哭出来。
我被四五个人包围着,他们强迫我跪在中间,并将冰冷的枪口对着我的湿漉漉的太阳穴,有个不知哪里的口音说:“不要动,动就弄死你。”
但我却坚持认为自己已经死了,既然我已经死了,便不能再跪。我不会再跪。
“这疯子。”有人骂道,“老子一枪毙了你。”
于是我一次次地挣扎着爬起来,然后被打翻在地,我祈求他们快点行刑,我说:“快点,快让我死得透一点。”
他们哄笑着,解下皮带抽打我的大腿内侧,我却毫无知觉,重复着站起来,再跌下去,仿佛永无尽头,似乎永不可解。
47、佛祖在一号线 。。。
一泡憋了有几个世纪的尿把我冲醒,从并不柔软的病床上弹起来,然后重重地摔了下去。那个瞬间我很害怕,甚至绝望,以为自己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身体的很多部位都没有了知觉,肢体的麻木反而使人变得热络、渴望起来。于是我试着动了动脖子,庆幸的发现竟还能扭头。于是我便看见了贾君。
我的哥哥,我在世上为数不多的亲人。
“哥。”我很努力地发出了这个音节,虽然当我亲耳听到的时候它变得有些走形。我想变得热络些,好像我已经忘了之前和他发生过的一切。
贾君立刻上前,说:“哎,我在,我在。”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温柔地答应过我,正如我也从来没有这样深情地叫过他哥。温柔,亲切,巨大的悲伤夹杂着喜悦,我仿佛站在即将溃堤的大坝上。经历如此一劫,我早已不盼望还有任何温情的降临。我说:“哥,我还活着吗?”他甚至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说:“活的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马上就能回家了。”
我这下便知道自己真没事。轰的一声,脑子里便灌满了快乐的原浆。贾君从来不说假话。
静了半晌,只见头顶有只僵而不死的壳虫,扒在天花板一隅,便又联想起自己。接着,又试着动了动四肢,果真是好的。
“你要想出院,今天就能办。”贾君说。
“现在就行吗?”我简直想跳起来拥抱他。
“行。”他说,“来我帮你换衣服。”
然而当他靠近我的时候,我几乎窒住了。
这不是贾君。从轮廓到五官,没有一处是相像的。难道是我的精神出了问题吗?
我说:“老杭,怎么回事?怎么是你?”
杭志永便有些高兴起来:“你终于清醒了。也认得我了。之前一直在说胡话。”
我越发不明白,甚至怀疑起那场经历是否为梦境,便直直追问下去:老杭,你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前天晚上你一个人去了车库,那个姓左的孩子,叫左宁是吧?等你的时候看见你的车开出去了,经过他,但没停。他当时就知道不好,赶紧开车跟上去,跟到郊县的时候边上又上来一辆面包车,两辆车把他给逼停了,又只好下去,一下车就被人敲晕了。醒的时候被人扔在国道上,走了十几米发现你也被扔在那,但是怎么叫都叫不醒。后来他拦了辆拖拉机,是个赶早市的菜农,把你们带回来的。”
回忆一点点涌上来,条条比对,桩桩回想,便担心起左宁来,问道:“那他没有挨打吗?”
杭志永摇头:“没有。他说他一直是昏迷的,看见你时也不知道你挨了打,只发现手腕有勒痕,到了医院脱下衣服一看,当场就哭了。”
我心里一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不疼,但有感觉,我又问:那他人呢?
“回家换衣服,顺便给你拿点换洗衣服。”
我说:“报案了没有?”
他说:“还没有。”
我的三十四岁生日,在纷纷扰扰永无天日的恐慌中度过,就在我以为生日将成为祭日的时候,睁开眼,天依旧是亮的。我在二十八岁之前问过自己很多问题,彼时觉得永不可解,到了三十岁我大醉一场,仿佛被打通任督二脉,然而却还是没有真正醒过来。我逃避,惧怕,闪躲,唯独没有彷徨,我像这世上千千万人一样,不时地被人注入一针麻醉剂,在被动的平静中我们总以为握着针管那手来自别处,却没想到一回头,看见的竟是自己。
我点点头说:“不要报案。还有别人知道吗?”
他说:“没有。”
我心头一紧,突然明白了什么,继而又感到愤怒、不齿。
我问他:“今天几号?”
他想了想,说是八号。
我又问:“几点了?”
他说:“九点。”
我顾不上别的,一鼓作气爬了起来,见两腿尽是淤青,又想起那日所受的折磨,凭空打了个寒颤,寻着长裤却发现上面泥迹斑斑,急得团团转。杭志永拦住我,说你要干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