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组织对梅老师的批斗,只在她的宿舍门口贴了一张“勒令”,大体意思是勒令梅萍不准离开学校,等革命小将从北京回来接受批斗。
天易知道了,但天易仍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晚上他去了梅老师的住处,说不去北京了,要留下来陪她。梅老师好像并不惊慌,安慰天易说你还是要去北京,说不定会赶上毛主席最后一次接见,机会不可错过。天易哭了,说梅老师你怎么办啊,梅老师笑道我没事的,你放心走吧,并且掏出二十块钱塞给天易,说你拿上万一有事会用得上的,然后把天易推出门外。天易攥着二十块钱,回头看看,梅老师已经把门关死了。门旁那张“勒令”就很显眼,天易上前撕了下来,然后走了。他觉得撕了这张“勒令”,梅老师就不会有事了。
天易是在到达北京第二天去天安门的。
天易在天安门广场坐了很久,他是被惊呆了,不仅被天安门惊呆了,而且被北京城惊呆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奇怪的地方,还有这么高的房屋,这么古老的建筑。这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他感到了威严,感到了激动,但没有感到亲切,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地方。他坐在天安门广场,仍然觉得这地方很遥远。
13 天易的巧遇
同学们都在焦急地等待毛主席的第八次接见。时间一天天过去,没有任何动静,大家都在担心,毕竟这是来北京最大的愿望。在等待中大家也没有闲着,每天成群结队离开西苑接待站进北京城,到处跑到处看,半夜三更才回来,带回这样那样的新闻。对这些来自偏远县城的学生来说,北京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新闻,每天都在一惊一乍中。
但也有学生兴趣不在这些事情上。和天易同屋的一位乡下中学的学生叫巩三墩,他在去了一趟天安门之后,就哪里也不去了。每天呆在住处就是等吃饭。北京的饭太好吃了,每顿都是白面馒头大米饭猪肉白菜粉条,而且吃饭不限量,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到吃晚饭时,巩三墩已把午饭消化光,还可以吃四到六个馒头,两碗猪肉白菜粉条。到晚上睡觉时,同屋的人就倒霉了。房屋都是大通铺,地上铺草毡,几十个人睡进去,就不断放屁,天易和巩三墩紧挨着。巩三墩因为吃得太多,就不断放屁,“咣”一个,“咣”一个,有时也拖得很长,像炮弹尖利的呼啸,而且臭不可闻,大家只好蒙头睡觉。天明有人指责他放屁太多,巩三墩就憨厚地点点头,说是哈是哈,多少年没放过响屁了,到底东西好啊!
一天晚上,天易和在火车上对面那个女生一块吃了饭,直到这时,他们才互问了姓名和学校。女生果然是一名乡下中学的学生,叫梁艳艳,正读高一,比天易低一届。但她显然比天易懂事得多,也成熟得多。梁艳艳在前头突然噗嗤笑了,不知她想起什么,天易说梁艳艳你笑啥?梁艳艳说没笑啥。天易想了想说噢我知道你笑啥了。梁艳艳转回身看着他,说你知道我笑啥你说。天易说你笑咱们在火车上伸腿的事。梁艳艳说还说呢差点把人羞死不说了不说了。天易被她挑起话头,还想说这件事就说其实我早就想伸腿了就是怕你喊,梁艳艳说我才不会喊,我也想伸腿,伸开腿多舒服呀。可她立刻意识到这话有点暖昧,伸开腿和叉开腿差不多,乡下说女人叉开腿就是说女人浪,于是忙说你别误会啊我是说把腿伸直了才舒服不是那个意思,说完了又嗤嗤笑。天易搓搓手,突然说梁艳艳我抱抱你吧,他想她肯定希望这样的。梁艳艳说你说啥啊!天易有点意外,又搓搓手说多冷啊,梁艳艳又嗤嗤笑,说天冷就想……梁艳艳突然脸色大变,她发现一辆汽车正飞驰而来,眼看就要撞到天易,天易仍浑然不觉,梁艳艳尖叫一声扑上去,抱着他推向路旁,两人都差点摔倒。汽车跑远了,两人还抱在一起,谁也不说松开。梁艳艳仍在大口喘气,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天易一使劲将她拦腰抱起,拖到一棵大树后头的黑影里,用力把她搂在怀里,顿时感到胸前有鼓凸的两坨,他猜到那是梁艳艳的乳房,天易不由搂得更紧。天易浑身发烫,腾出一只手从下头伸进她的棉袄,又伸进一件褂子里,立刻感到了温暖和柔滑。他想摸住她的乳房,就弯下腰往上伸手。梁艳艳挣扎着说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你怎么这样,天易什么也听不进去,像一个疯狂的歹徒,终于伸手抓住一坨热乎乎弹嘟嘟的东西,大概抓得太重了,梁艳艳哎唷叫了一声,猛地推开他,转身逃走了,一直跑向接待站大门。天易怀里突然空了却仍然保持着原先的姿势,一只手悬在那里半天没动,似乎还托着一个东西。这时他有点晕,又有点怕,自己是在耍流氓吗?
天易走进西苑接待站,梁艳艳突然从黑影里闪出来,快步走到天易跟前,低声说天易你不要告诉别人啊……明晚八点我还在大门外等你,说罢冲他一笑跑走了。
天易回到住处才知道,同学们已接到通知,明晨两点起床集合。大家立刻猜到,肯定是毛主席要接见了!
许多人都决定不睡了,干脆围在一起彻夜畅谈。于是三五一伙,或者兴奋地聊天,或者低声唱歌:“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唱着唱着,大家流出泪来。那个夜晚,显得如此神圣和幸福。
天易始终没参与同学们的谈话唱歌,一个人躺在铺上发呆。
14 毛主席的第八次接见
他真是有点呆了,双重的兴奋让他不知所措。他想应当表示一下他的兴奋,比如说点什么,可他意识到这事不能乱说。明晚和梁艳艳的约会,肯定是不能说的。你能告诉同学什么?在火车上用脚蹬了她的裤裆,今晚在大门外的树底下摸了她的乳房,梁艳艳的乳房多么滑润多么柔软多么尖挺温暖,明天我还有约会,还会重复今晚的事甚至更多,这些能说吗?当然不能说。
对于明天要见到的那个伟人,他觉得更是无法言说的。全国人民都说他是红太阳,可这个说法其实很狡猾,因为红太阳只能照耀在白天,不能照耀黑夜。就是说大家只在白天做些冠冕堂皇一目了然的事,到了夜晚你老人家就别管了。白天属于红太阳,夜晚则属于自己,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天易在心里感叹,真叫众人是圣人,全国人民太聪明了,全国人民心照不宣,配合得那么默契,不声不响就扣下一半的时间留给自己,而且留下的是黑夜。黑夜多好啊,不然像摸到梁艳艳乳房这类的事就会被发现。由此他相信,摸乳房这类活动肯定大多在夜里进行。当然,还会有一些天易尚不明白的事都适宜在夜里来做。天易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奇怪,自己怎么老是发现一些奇怪的事情呢。
这么胡思乱想着,他忽然觉得明天其实是两个约会,一个是和梁艳艳,一个是和毛主席。这两个约会有相同之处,就是情感上都很激动,不同的是和梁艳艳的约会还会让他身体也很激动,浑身发热发烫,肌肉绷得很紧,好像百米赛跑时站在起跑线上,单等一声令下,立刻就会飞出去。
凌晨两点,同学们在一阵阵急促的哨音中起床了。大家都有些紧张和慌乱,当然更多的是兴奋。秩序空前的好,没有人喧闹,甚至没人说话,一切都在静悄悄地进行。
队伍忽然停止不前了,大家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才开始缓慢移动。走到前头时,天易才知道队伍正通过一座桥。这座桥够宽敞的,但要通过的人太多了,不仅有西苑接待站的两万多学生,好像其它地方的学生也要通过这座桥,根据以往的经验,每次接见都不少于五十万人。如果五十万人都通过这座桥,可想而知会多么拥挤。好在队伍有解放军带队,大家排队缓缓通过,没有发生意外。
大约走了三、四个小时之后,天易和同学们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原来这里是西郊机场。这时天仍然没亮,但光线明显好了许多,可以看到较远的地方。天易没有发现飞机,只发现一片很大的开阔地,没有树木,没有庄稼,更没有沟渠,平平坦坦,空空荡荡。天色迅速明亮起来,周围的一切都看得很清了。
在解放军战士的发动下,各地学生纷纷唱起了革命歌曲,唱到后来就完全是赛歌了。谁都不甘认输,于是大家都可着嗓子唱,可着嗓子喊,喊得整个西郊机场像开了锅,一锅沸水,扑噜扑噜直冒泡。
正在大家拼命喊歌的时候,突然左前方欢呼起来:“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没有任何预告,毛主席来了。
毛——主——席——来——啦!
尽管事前解放军战士曾一再要求,等毛主席的车子来到时,都坐着别动,这样可以保证每个人都能看到。但现在一点作用也没有了。当左前方欢呼声刚起时,整个西郊机场先是一阵死一般的寂静,那是大家愣住了。'奇·书·网…整。理'提。供'多少个日日夜夜盼望的时刻,终于变成现实,毛主席就要出现在面前,你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其实这个过程也许只有几秒,然后所有人都蹦了起来!然后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哭喊声!……
天易的反应稍慢了一点,等他站起来时,只见整个西郊机场已是山呼海啸,尘土飞扬。他把脸转向左前方,看到一个车队在尘烟中驰来,速度不快,但也不慢。天易正要看个清楚时,却突然有人从后头窜起,爬上他的肩背。天易差一点摔倒,他挣扎着努力想甩开背后的人,可那人却像藤一样缠住他的脖子,勒得喘不过气来,也根本甩不开。无奈之下,天易只好奋力抬起头往前看,但车队通过前面三百多米的地方很快驰走了,他什么人都没看到!
就这么一眨巴眼的功夫,一切都结束了。
15 天易失踪
事后天易听说,其实很多人都没有看到,但只有极少数人愿意承认,绝大多数没看到的学生都说看到了,说他老人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和蔼可亲……
事后天易还听说,当天在西郊机场接受检阅的有一百五十万人 。等全部学生离开西郊机场,光踩掉的鞋子就拉了几卡车。
这他信。
因为接见结束,队伍全乱了,大家只能自己回去。在通过那座石桥时,人挤成疙瘩,天易一直等了六个多小时,到了晚上才走过桥去。就这样,大桥上还是拥挤不堪,他几乎是两脚悬空被人架过桥的。
天易一路问着回到接待站,已是深夜。但他却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他们一个县的同学通过石桥时被踩死两个,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女生就是梁艳艳!
天易如雷击顶,一下子懵了,只觉天旋地转。
等他清醒过来时,发现同学们一片哭声。
天易再也没见到梁艳艳。
就是那天晚上,天易失踪了。
事后大家听说,是一个年轻女子把他领走的,就从那棵大树旁。那女子长相娇小精致,掏出手帕为他擦去泪水,然后拉着他的手就走了。天易像丢了魂魄,像很乖地跟在后头,只是脚步有些打晃。
同学们分散开来,找遍了北京城。
但没有一点头绪。这么大个北京,那么多学生,要找一个人太难了。
大家纳闷的是,那女子是谁呢?
数日后,同学们在方部长带领下,回到县里,回到学校。这时大家才发现,梅老师并没有留在家里等待学生回来批斗,她早已经逃离学校,不知去了哪里。
谷子是平生第一次离开木城,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坐火车。这次上了火车,一切都觉得十分新鲜,这里看看,那里摸摸,自己在心里好笑,一个大学毕业生,居然这么老土。相比之下,还不如那些农民工,背个行李卷,有座就坐,没座就把行李卷往地上一放,靠上去聊天或者打盹,一副神闲气定,走惯江湖的样子。
出版社为她买了一张硬卧,石陀派梁子把谷子送上火车安顿好才下去。谷子有点胆怯,和这么多陌生人住在一起,不知道如何相处。出门在外,一切都要自己去应付、判断,结果会怎样,一点底也没有。她在心里祈祷,希望此行能一把抓住那个叫柴门的人。
谷子走神了,望着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景物,却两眼空茫,直到一只手伸进她的胸前,才惊叫一声醒来。
这时,她才发现车厢里黑漆漆的,所有人都睡了。她的一声惊叫引得许多人抬起头,纷纷打听出了什么事。
这时一位女列车员快步走来,问谷子怎么啦,谷子一时大窘,吞吞吐吐说没……没什么,我刚才差点……滑倒,说罢赶紧往上铺爬去。这时她听到下铺那个男人正发出夸张的鼾声。
谷子几乎一夜无眠,她被吓坏了。
辗转三天三夜,谷子赶到敦煌,一路打听找到那家客栈时,还是晚了一步!
柴门已在两天前离开,不知去向。
其实,小客栈登记中并没有柴门这个名字。据服务员讲,倒是有一个叫天易的人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平时不大和人讲话,头发胡子老长,看不出多大岁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