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忽然被钥匙扭开门锁的声音给惊醒。接着就听到客厅里啪地一声,灯光大亮。
呵,夜游神终于回来了。
唐堂没好气地想着,不想理他,也懒得去质问他这已是凌晨几点,只闭着眼睛往被窝里缩了缩,想要继续再睡。
但外头那人活象只出来偷糖的大耗子,动静不大却一直不曾消停。悉悉索索、悉悉索索,咳嗽喝水脱衣服,走来走去。唐堂尽量忽视这些动静,努力培养睡觉的情绪。但很快他就不能继续保持这种状态了,因为一阵强烈的酒气来到床边,紧接着他身侧床铺一陷,周立辉上床了。
!
这才是唐堂最不能忍受之事,以至于他一下子就跳起来:“你又不洗脸就上床!”
男人吓了一跳,却没说乖乖起来,反而迅速地把脸埋进枕头里,含含糊糊嘟囔道:“不要脸了……”
唐堂气得蹬他一脚。“我今天刚换的床单啊!”这个不讲卫生的!
男人听说,便把脸侧过来,撒娇:“那你给我洗。”
以跟这个人生活多年的经验唐堂自己也知道,此刻要把这周立辉从床上撬起来赶到浴室去洗手洗脸是多么不现实的一件事。他怒目瞪他半晌,终于在男人那种‘你不给我洗我就不洗,反正床单脏了在乎的人不是我’的无耻眼光中败下阵来。
“猪!”骂了一声,唐堂爬起来就往浴室冲。留下周立辉在床上抬高了头,看着他的背影得意地笑。
热水很快就被端到了床边,周立辉这会儿乖得不行,跟那幼儿园大班的小孩似的,举着双手,任唐堂拉着脸以杀猪般的力道用力给他擦脸擦手,还把脖子伸长了左右转动一下,好让他也顺便照顾到。
唐堂看到他这安心享受的模样就心中有火,一火就口不择言。
“老子就当提前伺候脑中风病人了!”
周立辉一听这话,眼睛一睁,脸上流露出浓浓的受伤表情来。
“糖糖,你伤害了我。”
“……”
“不过我一笑而过。”说着就嬉皮笑脸地凑上来,作势要亲他。
“挺你的尸!发什么酒疯!”唐堂无情地一掌将之推倒在床上,忿忿端着水出去了。
明明出来时还听到男人在床上作可爱状地唤他‘亲爱滴快进来哦,我有话要对你说’,结果转回卧室时却发现就这一分钟的工夫,男人早已摊手摊脚地瘫在床上,鼾声如雷,整间卧室都是臭不可闻的酒气。
一看这情形,唐堂头都大了。他自问是没有办法和一个又臭又打鼾的醉鬼同床共枕,三下五除二地卷了自己的被子,赌气睡到客厅的长沙发上。
沙发很大,靠着窗,窗外月光如水。唐堂在月光中枕着双臂,心情渐渐平伏,浪漫地伤起怀来。
他想起以前他和周立辉去看一部外国电影,演什么内容忘了,只记得主角洗完澡后松垮垮地套一件织锦睡袍,慵懒地从浴室里步出来。
当时是九十年代初,他还只是个小老师,周立辉也刚进工厂没多久,每周的洗澡问题都在厂里的公共浴室解决,所以这个镜头给了他们很大的刺激,周立辉当时就激动了,咬着他耳朵说:“糖糖,以后咱们家要有了这样一个浴室,咱们就天天洗澡,也穿那样的睡衣。”
言犹在耳,结果呢?
唐堂忍不住嗤之以鼻。
唉……他长长地叹一口气,想自己到底是怎么就摊上周立辉这么个不爱干净的臭男人的呢?
第 2 章
唐堂关于童年的记忆,最早能回到三岁时。
电影队下乡,在院坝里放《阿诗玛》,附近七乡八里的农民闻风而动。散场时大家点燃火把照亮山路,他在母亲怀里回头看去,觉得那些火把连起来就象是一条蜿蜒的火龙,活脱脱就是以前电影里演的夜行军。
而这只是他记忆里一个零碎的片断,完整具体又清晰的记忆,则要从五岁那年开始。嗯,是五岁那年的儿童节前夕。
为什么会把这个日子记得这么清楚呢?因为那一天小唐乖宝宝生平头一遭把老师的话置之于耳后,偷偷地和几个小朋友去进行了一次重大的冒险活动。
他们那所学校是间乡场小学,座落在山坡上。后门出去不远的地方有口深井,向来是老师们口中的危险之地,千叮咛万嘱咐是绝对绝对不能靠近的地方。
老师们的担心不无道理。
那井是附近农民用来浇地的,周围没有井栏,石板上又积满了长年的青苔相当地滑,你说若是小孩子掉进去,那不是只有淹死的份儿么。
不过大人们显然低估了小孩儿的好奇心。那个中午,老师们还在午休,几个早到了学校的小孩忽然想起这茬儿来了。也不知道是谁提议的,大家就又兴奋又好奇又有点儿害怕地慢慢靠拢了过去,小心翼翼地牵着彼此的手或衣角,微微探头看着井下面。
井很深,水清亮,下头映出几个小孩的倒影。
大家屏住呼吸看了数秒,终于有胆小地打起退堂鼓。
“好了,我们走吧……”
大伙儿便又小心翼翼地退到安全地带,面面相觑中,虽然觉得这井没那么可怕,但也还是意识到这事若让老师知道那可不得了,于是赶紧地互相约定谁都不许说出去,尤其不许告诉老师。
如果这事到此为止那估计唐堂印象也不会这么深刻了,他之所以会记得这么清楚,就是因为此事还有下文。
下文发生在快要放学时,老师进来拍拍手,说:“我点到名字的小朋友先不要走,留下来。”
唐堂一听她点的几个名字,顿时就懵了。
他觉得老师太神通广大了!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他们几个中午去井边的事?!虽然暂时还没点到他,但是,这怎么看都是穿帮了呀。
显然,不幸被点到名的那几个跟他的想法也是一样。大家都心慌意乱,以眼神互相求助,两三个女生更是怕得嘴巴一瘪,几乎要哭出来。
压力太大,终于有人撑不住,很快就投敌变节争取宽大:
“老师,那还有唐堂呢!”
唐堂一听,怒目而视。老师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对,唐堂也留下来。”
呜……
于是一干倒霉催的小鬼哭丧着脸跟在老师后头往办公室走,可是到了办公室,老师却和颜悦色地同他们说起了话。
原来呀,小鬼们完全是作贼心虚,老师压根儿就不知道中午的事!
留他们下来是因为六一儿童节就要到啦,学校要开庆祝大会,每个班都要出一个节目,他们幼儿园也不能例外呀。老师们已经商量好了,演一个短剧,就演《小猫钓鱼》,今天呢,就是决定演出名单来的。
话说,小猫钓鱼说的是这么一个故事:
猫妈妈带着小猫去钓鱼。可是顽皮的小猫一会儿去追蝴蝶,一会儿去捉蜻蜓,等他累下来的时候才发现桶里一条鱼都没有,妈妈却钓了好多好多条。这个故事教育我们的小朋友,做事情要专心,不可以三心二意。
几个老师从各方面综合考虑,很快就把小演员们都定了下来。唐堂被委以重任,选出来挑大梁,演小猫;其他几个小女生,一个演蝴蝶一个演蜻蜓,出卖唐堂的那个,演了猫妈妈。
于是连着排演了几天,大家都把台词动作记熟了,也确保上台的时候不会临时怯场。一晃眼到了正式表演的那天,巧手的老师做出了翠竹渔竿和金红色的鲤鱼,白蝴蝶的裙子上也贴了金色的亮片,展翅飞过时明晃晃地很闪眼睛。
老师给小唐堂戴上纸做的猫耳朵,又拿水彩笔给他小脸上画上几撇猫胡须,配着他的大眼睛尖下巴,活脱脱就是只精灵小猫。
“哎呀,小猫怎么拎个大红桶,猫妈妈倒拎个小蓝桶呢?!”
快上场的时候,一个老师忽然发现了这个问题。
唐堂拎的那只桶是他舅舅新买的。当时不知道是外甥作表演的道具用,还以为是姐姐家里接水呢,所以出于实用的考虑就买了个很大号的塑料桶。在家里试拎的时候还没觉得怎么着,但此刻和猫妈妈一对比,确实看上去十分不配。
“换过来,快换过来。”
猫妈妈看这红桶新得可爱,唐堂呢,也钟意那只蓝桶小得可爱。于是换得皆大欢喜,彼此都无异议。
很快表演就开始了。因为那个年代电视机还不普及,娱乐活动很贫乏,所以这场庆祝大会岂止全校的师生,连很多家长都抽空来了,礼堂里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头。
幼儿园的节目是第一个。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小朋友们当着这么多观众也一点不怯场,天真可爱,表演得似模似样。眼看已演到尾声,小猫在猫妈妈的教育下明白了专心的道理,他终于钓上来了一条鱼!可就在这个关头,唐堂出了一个大洋相。
怎么出的呢?
都是那个小蓝桶惹的祸!
本来节目要求小猫钓上鱼后就把鱼放进桶里,唐堂也确实是照着这个要求做了。可大家千算万算漏算了一点:就是那桶实在是太袖珍了……别说把鱼放下去,唐堂要拿着鱼竿瞄准它都很困难。
底下已经传来不厚道地嗤嗤笑声,舞台旁边的老师也暗暗替他着急。而台上的唐堂就更急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他一时间也来不及多想,抓过那条鱼就狠狠往桶里一塞——好,进了!
轰地一声,礼堂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连老师都笑得一下子蹲到了地上。可怜的小朋友完全被大家笑懵掉,面子里子都被伤了,泪花在眼里直打转,要努力忍耐着才能不当场哭出来。
看着他的小模样大家笑得越发厉害,而在底下张着嘴巴笑得最大声的,就是站在礼堂一角的周立辉。
第 3 章
周立辉当时还不是他们学校的学生,他为什么出现在礼堂呢?因为那天,他是来参观的。
那时他父母正闹离婚。这一段失败的婚姻,很具有那个年代的鲜明特色,也堪称是一段啼笑姻缘。
周妈妈本来出身极好,运动来了,家里遭了罪,于是跟着父母下放到了他们这个小地方,不得已,下嫁给了周爸爸这个铁道工人。
后来嘛,周立辉的外公平反了,户口也调回北京了,这段失衡的婚姻自然就再也无法维持下去,两口子离了婚,两个儿子一人一个。
周妈妈要了大儿子周国庆。因为当时周国庆已经十四岁了,三好学生、聪明能干,带去大城市好好培养,完全可以预见其前途无量。
而周爸爸是修铁路的,一年到头家都难回几次,只能把小儿子送到爷爷奶奶这儿来。周爷爷是供销社的会计,和唐堂妈妈是同事,两家又是隔壁邻居,关系向来不错。
这天唐堂演出结束,一回家就看到隔壁王婆婆正在走廊上炒菜,他甜甜地叫一声:“王婆婆。”
那时的邻里关系不象现在这么淡漠,唐堂小嘴甜,又礼貌又懂事,所以大家对他都特别喜欢。王婆婆笑着道:“唐堂回来啦。我孙子来了哦,进去和两个哥哥玩去。”
前段时间就听说王婆婆家的小哥哥要到这边来上学,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唐堂很高兴多了这么一个玩伴,便应了一声,兴冲冲地进去了。
一进去就看到里屋的情形。一个十几岁的大哥哥双手按在一个小孩的肩膀上,表情郑重地低着头说话,似在嘱咐他什么。唐堂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两个周哥哥的长相,周立辉眼睛已往他这边瞟了过来。他眼尖,一下子就把唐堂认出来,立刻啊了一声,无礼地指住他:
“小猫!”
“……”
周立辉张嘴就是一阵大笑。笑得唐堂涨红小脸,额头中心老师点的那个大红圆点更是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大哥哥周国庆也忍俊不禁,不过大概是看他窘得可怜,便笑着站出来说了句公道话。
“小辉,不许指着人家这么没礼貌。”边说边把他的手打了下去。
周立辉不服气地道:“哥,他是刚才台上那只小猫耶,当时你不是也笑了的吗?”
周大哥咳一声,瞪他一眼怪他多嘴。
唐堂很尴尬,又伤面子又伤心。好在周大哥很照顾他,笑着过来弯下腰对他说话。
“是唐堂吧,要吃糖吗?”说着递了颗大白兔奶糖过来。
唐堂正犹豫着要不要接,周立辉已经唱歌儿似的拍起了手:“唐堂,糖糖;唐堂,糖糖……”
……
第一次见面,周立辉就让唐堂嘟起了小嘴,很不高兴。
不过,看在那颗奶糖和周哥哥的份儿上,他决定不和这个没礼貌的小孩儿计较。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唐堂对于这个中午的一些细节已经不太记得清(比如后来他到底有没有吃那颗糖),但对周立辉的哥哥却独独记得很牢。他的印象始终停在一个笑得很温暖的英俊少年面孔上,以至于多年后再见面时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