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么样?”
“我赢那一注,就是为了让她不要太得意,不能这么明显地看不起我,不把我当一回事。算轮盘赌的概率太难,只能碰运气,也没想到真会让她难堪。”她发现了丁少梅目光中的关切,口吻转向平和、自谦。
丁少梅有一句话一直没方便问,忙问道:“你真的会赌?我看你下注、赏人的挺在行。”
雨侬一笑,道:“论赌钱,不论是中国的,还是西洋的,我十几岁就明白,最擅长的还是中国赌法。我爹爹怕我上男人的当,尽可能带我多见世面。只是,除了跟着爹爹,我自己没去过赌场。”
“你十几岁时,老关还在我家当仆人?”丁少梅大惊。
“这些事,日后慢慢告诉你。”她命令自己:绝不能吓着他,更不能因为父辈的缘由,失去他的那份信任。
再有就是,跟在他们后边的是两辆汽车,她早便留意到,日本人那辆车还躲在附近。他们跟着丁少梅干什么?她觉得有必要调查清楚。
13。两个男人一个女人
大样已经校过,跑街的给送去印刷厂,一天的事情算是干完了。俞长春歪在一张破藤椅上吸烟,稀疏的头发给大手抓得纠结成一团,眼圈乌黑,一脸的烟气,桌上是大半瓶烧酒,一包熟烂的五香蚕豆。他看见雨侬进门,脸上一喜;再发现她身后的丁少梅,心底却莫名地一震。
在老同学那里受的气,最宜往不相干的人身上撒。他在心底调侃自己,手却伸了出来,指甲里净是泥,额上有块擦伤。“在下俞长春,本报主笔,小文人耳。”气势要似个大英雄的样儿,才不至于在雨侬带来的男人面前丢脸。
“我是丁少梅,闲人一名,心怀郁垒,找事排遣而已。”丁少梅微微耸起双肩,苦着脸,一个复仇者不宜再带着满身佳公子的派头,尽管这有违本心。
两只手握在一处,手心滚烫,都很有力气,目光相触,不由得喜欢上了对方眼中铁水般的热情。
“请上座。”俞长春发现,对方神气中分明有股子掩盖不住的自适、自得和什么也难不住的劲头,这是有钱、有闲、有知识的人才会有的神情。他一向不擅长跟有钱人打交道,今日不妨改改路数。他一向以为,当一个人的钱财多到不再需要任何人时,他必定是个浑蛋。
一只旧茶碗摆到丁少梅面前,满满一杯,酒沿着碗边的破口流到桌上,汨汨如溪流,浸湿了下边的稿纸。
“幸而识君,请浮一大白。”俞长春也给自己满上一杯,两手一拱。
眼前这杯酒,英国算法得合150毫升,用本地十六两秤说,也有足足五两,只要酒质不劣,干上两杯倒也没什么,去年他与个爱尔兰同学打赌,曾一顿喝掉350毫升的纯威士忌。丁少梅心中思量,口中道:“古人以《汉书》下酒,这杯酒若有个由头,喝着那才有趣。”
雨侬望着这两个男人,虽然他们外貌上有着极大的差异,性格也大不相同,但她灵光突现,感觉到这俩人身上有一种共通的东西——浑然不惧。怎么会蹦出这么个词儿?她百思不得其解。浑然不惧?不知道危险的人,不是蠢人就是浑人,而眼前的男人两种都不是。
“眼下这时节,什么由头最能打动男人?”俞长春的那杯酒早就抄在手中。
“日本人!”丁少梅在观察对方目光的变化。
两只杯子一碰,便各自干了。丁少梅咧了咧嘴,这酒味粗劣得吓人。
两个人都从雨侬口中听说过对方的一些情况,早便发生了兴趣,今日一见,颇合各自的心意。抗日不怕人多,多多亦善,两股心思转到了一处。
糟糕!怕什么来什么。雨侬最不想见到的事情发生了,丁少梅与老吉格斯合伙已经够她糟心的,他若再搭上个俞长春,就不仅仅是麻烦那么简单,这简直是要命。
本地近两年兴起的抗日团体,老吉格斯那里多数都有档案,也并不瞒着他的亲信,雨侬得知,俞长春接触的那些人,都是胆大得近乎疯狂的组织,搞过几次行动,自己的损失与日本人一样大,死的人甚至更多,却满不在乎。
但是,她在乎,这两个男人,她一个也不想他们没来由地死掉,为了抗日也不成,要想抗日,最要紧的是先珍惜自己的性命。拿自己的命换日本人的命,不值。这不是小心眼儿,也不是软弱,她在心底替自己辩护。这是个价值观的问题,抗日勇士的价值远在日本兵的价值之上。
再者说,她对丁少梅还有些女人应有的想法。为了看住这个男人,她绝不会做小女儿状,羞怯换不来好男人。
大半瓶烧酒在两个男人腹中点起一团热火,暖烘烘的,额上见了汗。俞长春从桌下又摸出一瓶,口上插着截儿玉米芯当瓶塞。
“大直沽那地界酒坊如林,可就这家的货够味,卖得也便宜。就算我手头短些,每个月他们照旧给我送来十斤二十斤的。”俞长春发觉他现在没有一丝一毫不适的感觉,往日在富人面前的拘谨、怨毒全然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眼前这人分明是个对等的朋友。也许,从今往后再与有钱人打交道,他能够像一条真正的汉子。他的目光转向雨侬,像是要求证自己的想法,反而忘却了刚开的话头。
“长春兄不宽裕?”丁少梅这话是问雨侬。
“君子固穷,自家吃用没什么宽裕不宽裕的话,饿不着便可抗日。”俞长春今晚半斤烧酒下肚,却清醒得出乎意料。“只是,这抗日是件花钱的事,让人头疼。”
丁少梅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钱的事最简单,他刚刚挖了个“洋金矿”,但却不忙开口,助人急难,也得要对方见情才是。他把杯中的酒一口干掉,太难喝。
三人一阵沉默。
雨侬下楼去为他们烧水沏茶,心中想的是,喝两杯浓茶解解酒,便把丁少梅拉回家去。她后悔带丁少梅过来,还是让他跟着老吉格斯混去吧,那样冒的危险还少些,只要当心范小青就是了。
丁少梅决定行一步险棋,复仇的事,安安逸逸地干不成,更少不得帮手,便道:“长春兄,你我倾盖知交,按理说,有些话我照样不该问。可是,沦陷期间,交浅言深的忌讳也顾不得了,我问一句:你是哪一种抗日分子?”
“杀人的那种。”大英雄的言谈理当简洁如儿语。俞长春坐直身子,把烟斗插在嘴里。
“刀?枪?还是毒药?或者‘我有笔如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才能,选择不同的手段。丁少梅必须得弄清楚潜在合作者的脾性。
“炸药。”俞长春喷出的烟气之浓,好似狂奔的机车,燃料中梗子太多,辣眼。
丁少梅忙点上自己的三炮台,解解眼前燃湿柴般的浓烟。选择炸药为武器,这种人多半有股子疯劲,他挺满意。
“可是,我兜里的钱只够买挂鞭炮,五百头的。”俞长春有些丧气。
“土炸药没多大力量。”
“我有路子,正经的梯恩梯,雷管、引线都是上等好货,定时器我自己会做,四年大学可是没白上。”
“是化学引爆还是电引爆?”得考考他,也展示自己。丁少梅学过爆破课程,在课余的谍报训练中,却从未真正引爆过任何东西。
“电雷管只能买到德国货,太贵,我用的是硝酸。那东西最可靠,绝不会瞎火。”俞长春豪气干云像个英雄模样,完全是个行家的派头,自信,甚至傲慢。
“梯恩梯怎么个卖法?”
“法币一块钱一克,不管运输,自己去海边接货。走私贩子都是吸血鬼,可他们要是叫日本人逮着就得枪毙。”
雨侬进门之前,范小青送过来的那张存单,转到了俞长春口袋里。丁少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瞒着雨侬做这件事,但他做了,而且挺得意。眼神再次相碰,俩人都明白,这是他们的小秘密,两个男人的秘密,女人不宜参与其中。
“你给他那笔钱,对他可未必是件好事。”回程的路上,雨侬话讲得随意,像是闲谈。“如果是好事,我早可以给他。”
丁少梅很窘,觉得自己像个自作聪明的傻瓜。应该把雨侬当作最知心的朋友来对待才是,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雨侬也挺满意,与男人相交,表现出比对方聪明一大截,或是傻上一大截,都会产生极好的效果,最糟糕的表现是不温不火。
老关、依兹柯和老丁三个人,是老吉格斯起家时最早的班底,也是他最重要的亲信,日俄战争前就结成一个小团体。老吉格斯喜欢中国人的义气,这种与价值无关的热情让他受益匪浅;他也喜欢犹太人的精明,一加一等于二般简单的生意,他们照样能扣出几厘几毫来。
“这小家伙很像个样子,手脚快,有眼力,是干这行的料。”鲍鱼客店的老店主,波兰犹太人依兹柯的枕骨仍在痛,但他还是对丁少梅表示了赞赏。这是生意,与私怨无关。
老吉格斯深夜把老关和依兹柯找来,就是谈丁少梅的事情,再伟大的领袖也离不开得力的辅臣,何况他已经清楚地感觉到,中日战争的爆发,使他的情报市场受到了威胁,委员们的收入虽然没有减少,但是却在一点点的损耗对他的推崇。
他觉得有必要把这次讨论定个调子,便道:“委员会虽说没有子继父业这条章程,但是,老丁是个功臣,他的位子由小丁接任没什么不好。日本人围住租界,我们大多数人的行动受到了限制,情报来源减少了许多,这个时候再不启用新人,特别是中国人,我们几十年的努力可能就此付诸东流。”
“但是,难处不在我们这里,而在其他委员。”老关倚在扶手椅上,指间夹着香烟,侃侃而谈,全无仆人的猥琐。“老丁死了,俄国人带着家财出走芝加哥,九人委员会只剩下七人,现在的对比是三对四,我们不占多数。虽说艾伦你有一票否决权,但这是推举委员,我们有把握的只剩下在座的三票。”
“宫口贤二这两天有什么活动?”老吉格斯问依兹柯。
宫口贤二是委员会中唯一的日本人,老吉格斯早便怀疑他是德川信雄的代言人,但是没有证据。不过,从他表现出的个人野心来看,他对委员会主席这个位子的争夺,每每与德川信雄的阴谋配合得严丝合缝,这便不得不让老吉格斯起疑。
依兹柯取出个满是密码的小本本,沾着唾液翻了翻。“三天前他的一大批军火刚到,都是德国产的轻武器,还有炸药什么的,船停在汉沽渔码头,被盗过一次,不知道损失了什么东西。”
“他人在哪?”
“一直在汉沽,今天早上刚刚回来,带着不少样品,日军的卡子没有拦阻。”依兹柯合上小本本,像回答问题的学生般松了口气。
“有谁从市里过去见他?”老吉格斯仍不放松。
“来来往往的人多,大都是各国的掮客。他本人没在船上露面,也看不出是私货还是官货。”
“是官货,码头上替他站岗的都是换了便装的日本兵。”老吉格斯对手下人的监控向来是两条线,他有自己的情报来源,这些以往由老丁管理,老丁死后,他感到极不方便。
这种宛转的批评是常有的事,老吉格斯太精细了,所以,依兹柯也就不抱完美主义的幻想。
“宫口反对咱们的人进委员会再正常不过,特别是老丁的儿子,他更会反对。要是那位鞋匠还在,也许就不同了。”依兹柯这是对老吉格斯拐弯抹角的批评,8年前死的那位日本鞋匠也是委员,老丁下的手,老吉格斯授意。替补上来的宫口贤二比那位鞋匠更难缠。日本间谍在市场上是一大股势力,委员会中不得不安排一个他们的人,以代表他们的利益。
“想想还有谁能争取过来?别扯没用的。”鞋匠的死是老吉格斯的一次明显的错误,但他绝不会承认。
老关就算是死,也不愿意这伙三十几年的老朋友间出现裂痕,他道:“伯爵先生的债务已经淹到脖子,那是一大笔钱,从井救人不是件容易事,拉他过来有困难。”
对帕纳维诺伯爵那种毫无理性的意大利赌徒,老吉格斯早就失去了信心,只是碍于委员会的章程和日本人对他的支持,一时不便将他赶出委员会。但赶他走是早晚的事,尽管他在欧洲有着广泛的联络,那也不成。
老关提到伯爵只是“起兴”,引出话头,然后道:“皮埃尔兄弟纳了一对日本孪生姐妹为妾室,每日在家高乐,连门都不大出,意志消磨得也差不多了。”
依兹柯插话道:“这对姐妹毕业于京都女子大学,即便不是日本参谋总部的间谍,如今也必然受命于日军。”他的密码本翻动得如同小鸟的翅膀。
“再加上宫口贤二,正好四票对三票?”老丁的死带来的损失这才刚刚显现出来。不过,老吉格斯心里有底,他手中恰好抓着大皮埃尔的把柄,但在什么时机下动用这把柄,他还没想好。
“所以,最好还是推迟委员会的召开。”那二人异口同声。
“我已经通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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