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得不错,你是个大有前途的年轻人。”德川信雄用目光笼罩住包有闲的思想。“有你来操控市场,我非常放心。现在情况怎么样?”
“投资者的思想正在发生分化,交易几乎完全停滞下来。”他要让这回答有深度。
“在人们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微小的作用力,甚至可以推动历史。”德川信雄仰面一笑,整了整和服外褂,向黑板走过去。
10000盎司的标买,他向众人微微躬了躬身子,又回到了包厢。包有闲也上去标买10000盎司,捏紧粉笔的手指有些激动。
横滨正金银行的经纪人退场了,他们是集体离开的,事先没有任何征兆。那两笔标买停留在黑板上,像一群嘲弄人的眼睛。
猛地,有人发出一声嘶心裂肺般的嚎叫,“苏联人打来啦!”于是,仿佛死而复生一般,整个交易大厅一下子苏醒过来,所有的“细胞”都开始跳跃、叫喊、争夺、撕咬……。
丁少梅把头伸出包厢,对包有闲一笑,低语道:“叫咱们的人也去凑凑热闹。”
哪里还能抢得上,先前那20000盎司的标买,像一双烂鞋一般被众人丢弃在一边,因为他们的出价只有210元。世间没有失去理性的交易,所有的疯狂,全都是因为一封从满洲国发给横滨正金银行的电报——苏联军队与日军在哈勒欣河再次开战。
运气真叫奇妙,包有闲发觉自己远不如丁少梅。苏联与满洲国的边界问题由来已久,去年曾暴发过哈桑湖事件,今年5月,又发生了哈勒欣河的武装冲突。然而,这仅仅是冲突而已,现而今苏联人跟德国人媾和了,从西线腾出手来,对日本的战事不可避免。奇怪的是,早不开战,晚不开战,偏偏在丁少梅对联银券的进攻受到阻碍的关键时刻,日苏战事暴发了。
“这些人真是可爱呀!”丁少梅也走了出来,与包有闲并肩站在门口,观望大厅当中的混乱。“只那么一点点虚枉的希望,就能燃起这么巨大的热情。咱们还有多少钱?”
“600多万。”他察觉到了丁少梅语调中的同情。
“现在好啦,挑起了全面的内哄,也算给我腾出些空闲,想点别的事了。从现在开始,不要再买货了,更不能卖货。”
包有闲大是不解,赚钱的机会又来了,他怎么能漠然视之?
“涨到300元才是咱们的机会。”丁少梅看透了他的心思。
上午的收盘价突破了260元大关。
“下个月我就要回意大利啦。”帕纳维诺伯爵把脚架在桌上,欢快地抖着。
“你就是跑到阴曹地府,债主子也会把你揪回来。”丁少梅也把脚架上了桌。
“我那老同学的法西斯主义大获成功,他请我回去主持内务部的情报工作。”一支哈瓦那雪茄塞到嘴里,粗如擀面杖。
“墨索里尼上台十几年了,这才想起你来?”一只活物般翻滚着的烟圈从丁少梅口飞出来。
“运气来了,城墙也挡不住。”伯爵好像挺得意。
“运气?晦气吧您啦。”
“所以,我得弄几个小钱,买双鞋好上路。”伯爵终于说到了正题。
“来中国几十年了,闹得个光屁股回家,你不嫌丢人,我们也跟着丢人。”这老小子又歪词骗钱么?丁少梅盘算着怎么把话题引到自己的来意上。
“我这不正想你,你就来了。”
这话头正对了榫子,下边该你开出盘口,咱们套袖管捏手指头了。丁少梅稳稳当当地望着他,等下一句。
“这几年,我东南西北的欠了不少帐,全仗你照应,我还没让房东赶出去。可话说回来,那不过是几个小钱,不算什么……。”
丁少梅眨巴眨巴眼,对方就要开价了。
“要说呢,我这临走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留下的,送你个小礼物算是纪念。”
“什么东西?”
“投你一票。”
那话来了。丁少梅笑模笑样地望着他,故意不接话头。
“我送给你一票,你送给我什么临别礼物?”
丁少梅这才开口道:“不就是钱么?20号开会,你投我一票,打算着要我出多少钱?”
“没意思,你们中国人太实际,太直白,太没有趣味,我准备了一马车的话,等着你来谈这件事,结果开口就直接谈到钱,没意思。”伯爵的表演工夫很是到家。
俩人交锋的结果,伯爵在本地的欠帐由丁少梅全权负责,再拿出30000美元,伯爵投他一票。这不过是小钱而已!丁少梅并没有占便宜的快感,只是越发地看不上这些来中国胡混的冒险家。随他去吧。大小皮埃尔,加上伯爵和宫口贤二,他们在委员会里占了5票,老吉格斯,跟你老小子算帐的日子到了。
不过,老吉格斯会不会轻易放弃主席的位子?
“会的,我会放弃。”老吉格斯对雨侬勉强笑了笑。他几个月前为自己设计的美好的退休计划,到今天已经面目全非了,因为,英国政府终于向日本人屈服,允许日本势力进入租界,他的世界在一瞬间崩塌了。“让俞长春把报纸收了吧,日本宪兵下个月就会在租界巡捕的配合下,进租界来抓捕抗日分子。”
雨侬也得到了这个情报,她很替丁少梅和俞长春担心。“您会不会继续留在本地?”她问。
“再看一看,把委员会的事安排好,我再决定什么时候撤到香港去。”老吉格斯拿出一串钥匙,“这是我的全部档案,除去我准备带走的一小部分,其余的都给你留下,你要好好地利用它们。”雨侬点点头。他接着道:“选举的事你好像很有把握?这是件大事,如果被宫口贤二钻了空子,我们的损失可不仅仅是钱。我们损失的是影响世界的力量。”
“我明白它的价值,一定会善待它。”雨侬很像个牢靠的继任者。
“今后市场的经营,你有什么计划?”老吉格斯像是嫁女儿。
“这边的事情,您就不用再操心了,我会全力帮助您建立起香港市场。”这口吻更像个温柔的篡位者。
“我想把女儿也带到香港。”老吉格斯旧事重提。
没有回答。雨侬也想做成这件事,但她没有这个能力。她们三个人,丁少梅大约一个也不会放手,哪怕是五妞也不成,他就是这么个不管不顾的家伙。
老吉格斯不得不放弃情报市场,这一点也不出乎雨侬的意料,他表面上是个绅士,本质上是生意人,一旦这个市场陷入危险之中,再无利可图,他便绝不会在此留连。看起来,英国人即将大举撤出本地。
她自己对委员会的选举却没有半点把握,因为大皮埃尔不见了,没有了,凭空消失了。这个法国佬要躲避左应龙的追杀,只有在租界里找个地方躲藏起来,等待着开过委员会后从她手里拿钱跑路。然而,两三天了,她没有得到大皮埃尔的半点消息,他的日本太太已经半个月没见过他,情报市场上也没有他的消息。
他会不会又投靠了宫口贤二?不会,宫口是个穷鬼,满足不了他的胃口。莫非是投靠了苏联人?或者是国民党?难说得很。他原本就与国民政府有联系。
糟糕,她猛然想到,在这么个不安稳的年头,情报界能有钱买通大皮埃尔的,只有丁少梅一人。事情要坏,这位丁大少现在有财力,也有魅力买通任何人。
63。遇险
从星期三开始,丁大少的好日子到头了,但他自己还没有察觉到危险,因为,今天早晨黄金市场一开盘,便达到每盎司288元,为此他的心中依旧充满成功的狂喜。
太古船行的接待员放下手中的小镜子和唇膏,冲着他笑出满嘴的猩红。
“我要一张到那不勒斯的联运票,头等舱。”丁少梅也微微一笑。最早的船期是9月5日,到帕纳维诺伯爵坐这艘船离开的时候,金价已经被炒到天上去,情报市场也已收入他的囊中。身后有人走进来,转了一圈又踱出去。他今天一早便发现有人在跟踪他,躲躲闪闪的,有中国人,也有朝鲜人。该不是专门在租界里绑架的匪类吧!他向接待员借来小镜子,反射之下,发现早上见过的那个朝鲜人踱进来,装做在看航运时刻表,白亚麻西装的后襟被里边的手枪柄顶了起来;门外边还有一人,小个子罗圈腿,是日本人,眼睛紧盯着他的后背。
要跟踪他,他们还应该有一辆汽车等在附近,加上司机,至少该有3个人。一个人对付仨,他没有把握,况且他从来也不带武器。
近来的成功,让自己有些大意了,随随便便地到处走,却忽略了小小租界外的十几万日本兵。宫口贤二的提醒也不无道理,德川信雄如果决定放弃与他的联合,下手除掉他的可能性不是没有;除此之外,日军华北司令部也在通缉他,自然有可能派人进租界绑架他,只要他们的上司对前任司令官的劣行不断地追究,不断地施压,他们就有可能采取冒险手段;当然,他近期在黄金市场上的“暴行”,也可能引来同行的怒火,特别是中国同行,妒忌与愤怒,极有可能让他们采用消灭肉体这种最简便的手段……。
没有经历过磨难的人,也就绝不会有所成就,他在心中赞叹自己。付款,取票,找零钱,他都没有回头。不论是谁,他们也绝不会在这里动手,太古船行开办几十年来,没有任何一伙匪徒敢在这里闹事,尽管这里总是在流动着大笔的现金和许多贵重的货物,因为,这里负责安全的是一批装备精良的退伍海军军官。
他给俄国理发厅打了个电话,范小青上午在那里做头发。他自己是坐洋车来的,约好了范小青过来接他,现在这种情况,不宜让她来冒险。
“小丁,中午想吃俄国菜么?”不想,范小青却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他望见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堵在了范小青车后,车里有两个人。
没有退路了,此刻只要自己一踏出太古船行,不是被绑架,便会被刺杀。丁少梅拉住范小青的手,心中一阵感伤。
范小青把眼睛俏皮地眨了两眨,坏模坏样地一笑,突然挣脱他的手,高声叫道:“你从来也不听我的话,怎么就不能吃俄国菜,我就是要吃,你不跟我去,愿意去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
争吵,愤怒,气冲冲范小青又去了。“赶紧回家去吧,我再也不要见你。”丁少梅在后边加上一句。
那辆黑福特给范小青长大的本特利让开了一个掉头的空间。范小青把阳伞摔在后座,乒地一声关上车门,发动机器,加油,挂挡,汽车猛地一跳,出奇不意地向后窜出,后保险杠猛烈地撞在黑福特的前门上,一直把它推出老远;她再换挡,宽大的车轮在水泥地上磨擦起两股青烟。
当本特利镀铬的前格栅撞入落地玻璃窗时,丁少梅飞起一脚将那个惊呆的朝鲜人踢倒在地;本特利在大厅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打了个旋,尾部撞翻了柜台。丁少梅飞步跳进前座,车轮吱地一声尖叫,撞翻扑上来的日本人,呼啸而去。经过那辆黑福特身边,范小青还高兴地向里边的人挥了挥手。
“你得陪我去洗头,现在头发里全是碎玻璃。”范小青口中满含娇嗔。
“先拉我回公司。”丁少梅欠身从屁股上拔下一块尖利的碎玻璃,手上沾满鲜血。
“不行,先洗头,理发厅里会有人替你包扎屁股,找个俄国女孩子来干。”范小青径直驶回俄国理发厅。
“我已经找了你一个多小时了,你应该到市场来看看。”电话中传来包有闲慢悠悠的声音,与通话内容大不相称。
丁少梅趴在按摩床上,任由俄国理发师处理他屁股上的伤口,对着听筒叫道:“出了什么事?”
“不知道什么原因,交易突然被中止了。”
事情要坏,当他冲进黄金交易大厅时,发现地上到处丢弃着今天的日报,交易已经重新开始,所有经纪人仿佛了疯一般挤在黑板边,叫喊声震耳欲聋。他捡起一份报纸,|Qī|shu|ωang|头版头条是美联社的消息:“日苏和谈在即”,说是满洲边境的武装冲突已完全停止,日本有田外相秘密访苏,双方有望在短期内签定互不侵犯条约。
他向黑板望了望,标卖的数码几乎占满了铺天盖地,但买主也不少,交易非常热闹。显然,在投资者中分化成两大派,一派认定日苏协定有可能签定,联银券必定坚挺;另一派则怀疑这是战争贩子惯常耍弄的计俩,美联社言过其实。
他发现包有闲一向平静的脸上也透出几分恐惧。他能够理解包有闲的苦恼,如果这条消息可靠,前景确实够吓人的,没别的原因,他们东拼西凑的巨额资本,会在这次亏损中把他们个人的资本消耗掉,况且丁少梅自己并没有拿出一分钱。
他拍了拍包有闲的肩膀,想给他些安慰,但此时却没有人能够安慰得了自己。他心中清楚的很,是他狂妄的第二轮攻击,大大超出了市场的承受能力——日本人为了对付他,调来太多的黄金,这个市场已经胀饱得就要爆炸了。
“卖吧。”包有闲近乎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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