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场外,汽车、马车、洋车搅成一团,竟好似争相逃命的溃退。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上午,精神的高度紧张需要精美的食物来滋养,不一会儿,这些车就会停在租界大大小小的饭店门前。有所不同的是,所有出场的人,脸上仍没有退去那种极度亢奋的神情——改由联银券结算,导致黄金价格大涨;同时又略带着几分困惑——今天横滨正金银行没有抛货平市。
包有闲把他送到街角,竭力压制着兴奋的表情,歪着嘴偷偷地说道:“今天的交易额突破了历史纪录,所有人都在补仓,想要赶上这次大行情。”
这一切早在计划之中。“我们卖出了多少?”丁少梅关心的是事实。
“1350条,平均价每盎司229元。下午我们如果放慢出货的速度,价格会涨到天上去。”
“下午继续卖货,把价格控制在250元以下。”
“这样以来,下午可能就只有我们一家在卖货啦。”包有闲伤心欲绝。
“你中午就把额度分配给经纪人,下午由他们分头出面。”
“可这不合交易市场的规矩呀!”
“这是战争,不是推牌九,顾不得规矩。”丁少梅面无表情。
42。巧遇帕纳维诺伯爵
马尔林斯基咖啡馆。丁少梅这是第二次登门,别斯土舍夫竟然还记得他,亲自把他安排在一张靠窗的桌前,透过玻璃窗,可以望见马路对面的小公园,有个保姆领着两个红头发的小男孩从里边出来,上了一辆等在那里的大汽车。这哪里像是在战争期间!在租界外,中国的老百姓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他先叫了一只俄国茶炊,上午的激动,让他的喉咙在冒火。咖啡馆里人挺多,每张桌子上几乎都有人,另有一些挤在吧台前,手中抓着杯酒,可又不像是在等桌子吃饭。范小青曾告诉他,这就是那些穷会员,交了短期会费,就没有能力吃这里昂贵的酒菜了。他们唯一盼望的,是能做成一笔大交易,就如同穷人盼望中彩票一样。
许是因为他是个新面孔,吧台边的人们依着次序,一个个地过来向他打招呼。这些家伙虽说是穷,衣装倒还挺体面,相对而言,自己这身西装的裁剪就显出蹩脚来了。
又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晃了过来,丁少梅认出,这是市场委员会的委员帕纳维诺伯爵,他读过他的档案。
“能否叨扰您一杯茶?”帕纳维诺问,下巴上椭圆形的胡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衣服明显出自上等裁剪,而且刷得很干净,皮鞋也亮得照见人影,只是鞋油太重了。
意大利贵族,穷也有个穷样。
“坐吧。”跑堂的很有眼力,迅速送上来一只杯子。丁少梅的口吻故意傲慢,道:“我听说意大利人天性快活,你会讲笑话么?讲一个听听。”
“只要您肯出钱”帕纳维诺倒是有话直说。
“只要讲得好。”原本想借此打掉他身上的自尊,现在看来没有必要了,因为,他早已没有了自尊。丁少梅开始另打主意。
“好吧,你听着:我父亲对我说,只要你改掉所有坏毛病,我就给你一万块钱。你猜我说什么?我说没有了坏毛病,要钱还有什么用?”帕纳维诺抬起眉毛望着他。
“还有更好的么?”他问。
“没有了。”他说。
“那么,如果不介意,请一起用餐?”
“你买单,丁大少。”他一点也不傻。
马尔林斯基咖啡馆只供应一些简单的俄国菜,却有一个极好的酒窖。帕纳维诺喝了一瓶加利福尼亚红葡萄酒和一瓶亚平宁柑桔酒,最后把一大杯白兰地加在咖啡里。
丁少梅明白了,这家伙果然是个放纵欲望的人。2000元联银券推过去,他道:“笑话讲得不错。拿着这个,给自己做双新鞋。”
“可惜这地方没有好皮匠。”帕纳维诺伯爵高举双手,像要拥抱丁少梅的背影。
他下午不想去黄金市场,更不愿意回家,他还不知道该把那三位姑娘怎么办。逛来逛去,逛到了老吉格斯门前。
“小鸟长上了翅膀,便把老鸟忘得干干净净。”老吉格斯的表情倒还友善。
“车子忘不了装轮子的工匠。”丁少梅讲了句苏格兰谚语。
“你有什么要吩咐的?”
“真子。”织田秀吉家中那个日本女间谍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
“她以前一直替我做事。”老吉格斯有些吃惊,担心他知晓织田秀吉就是德川信雄。
“现在呢?”
“战争一开始,她就转而替本国做事了。”
“还与你有联系么?”
“有一点,不多。”她可是自己的一张重要的牌,不能随便往外亮。“另外,我听说左应龙也把女儿送到你那里去了?既然这样,请你让我的女儿回家来吧。”
身为父亲,却管不住亲生女儿,他觉得自己在中国的时间太长了,让他染上了中国父亲的那种软弱与溺爱的脾性。
丁少梅冲口而出:“您女儿昨夜就睡在我的卧室里,岳父大人。”这下子咱们俩算是扯平了,你把握着情报市场,我掌握着你的女儿,交换是不可能的,只有你把情报市场也送过来给我,算是范小青的嫁妆。
“你不是个绅士。”老吉格斯怒发如狂,随手扯下脖子上长长的丝围巾,攥成一团,丢在丁少梅的脸上。这是挑战,绅士间决斗的挑战。
丁少梅拉开围巾,道:“在野马群中,向来都是由年轻强壮的公马向老首领挑战,争夺他的马群。没有想到你这么冲动,原本我还指望你能帮帮我呢!”
“胆小鬼,拔出你的剑。”
这算哪门子事呢?丁少梅没想到老头儿的反应这么激烈。
“好吧,我接受你的挑战,武器由你挑,时间我来定。”还没有杀死父亲的仇人,却要杀死盟友?这可不是他的愿望,但愿这老爷子火气能小一点,自己还有事要他做。
“顺便问一句,德川信雄现在在哪?”这是他最关心的事,只是近来忙于抗日,无暇顾及。
“没有德川信雄这个人。”老吉格斯还不想让他死。
“你想把我骗到什么时候?”丁少梅心平气和。“我们本来是盟友,今天却要决斗,因为什么?全是因为你肚子里的诡计太多,对任何人也不信任。”
“我信任你父亲。”
“可是他死了。”
大门在丁少梅身后咣地一声关上。德川信雄从楼上走下来,笑道:“你已经告诉他,是我杀了他父亲?”
“谁杀的都一样,反正老丁已死。”老吉格斯对这个斗了多年的老对手不敢有半点轻忽。
“那么,我提的建议怎么样?”
“我并不缺钱用。往美国和英国卖假情报!你是在让我叛国,这不可能。”他相信自己的原则。
德川信雄依旧是满面祥和,心中却暗道:这老家伙像鬣狗一般顽强,今日见到他的窘态,可算是件难得的意外。他问:“如果大日本帝国真的南下攻占马来群岛,你会做何感想?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我猜想,军部里的那些毛头小伙子们,现在的脑子里即使还没有这个想法,但他们很快就会有,因为,美国人马上就要切断他们的石油供应了。”
“没有一个军事家会愚蠢到把战线拉得那么长。”老吉格斯信仰《战争论》。
“拿破仑就曾这么蠢。听我的吧,咱们俩斗了一辈子,携手干点正经事也不错。我为了大日本帝国,你为了大英帝国,一起干吧。几十年后,可能我们都会成为本国的民族英雄,竖起花岗岩的纪念碑,领受后人的参拜。”
“这可不是随便编个谎信儿就能说得动人的。”老吉格斯有点动摇,德川信雄把日军拖在中国的建议正好打动了他的忧虑,英国的国力大不如前,没有能力两条线作战。
“提供情报由我负责,交易由你负责,坦诚相见,互不隐瞒。”德川信雄伸出手来。
两只手轻轻一握。老吉格斯郑重道:“不许你伤害小丁。”那小子虽然没有改掉中国人传统的放纵性情,却是块好材料。玉不琢不成器,得多加磨练,才能办大事。
“我喜欢那孩子,我要是有女儿,也会嫁给他。不过,你还跟他决斗么?”
“他不会跟我决斗的,我了解中国人。只要是他们在教堂里结婚,干什么还要决斗。”他突然有了主意,得把老关的女儿找来商量商量。
教堂里可不让娶三个老婆!德川信雄感到好笑,这个英国老顽固果然落伍了,我们不能不承认,日后是丁少梅这些年轻人的天地,因为他们无所顾及,不所不为。他道:“我多说一句,他家里还有两个情妇。”
“我宁愿他在结婚前有情人,也不愿他在婚后冷落我女儿。”他相信自己不会做错事,特别是在看人上,即使是真的握枪相对,丁少梅也不会向他开枪。
“货在大红桥装船,我让丁大少跟船送过去。”雨侬的目光停留在桌面上,没有望左应龙一眼。
“我姑爷可不能冒这个险。”左应龙的脑袋摇得像只拨浪鼓。
“上次那一船货你给运哪去了?货不见了,船不见了,我派去押船的人也不见了。”雨侬沉下脸来。
“可货款我赔给你啦。”
“我要的不是钱,我找你是要把货送到地界。”
左应龙要犯浑,叫道:“大姑娘,你当这运私货是送嫁妆,过个三街两巷的就到地界,只有瞧热闹的,没有劫道儿的?别说是日本人,那一路上的败兵土匪就够你一受。就算是你这一船西药没有人劫,保不住那押船的小子自己把货变成现钱,娶媳妇过小日子去了。”
“你怎么知道是西药?”
“我吗不知道?就这,我也搭上了200斤磺胺粉,好好的一条船,6个伙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但他心里有数,出卖他的人,前几日去沽汉的路上已经被他除掉了。一想起他硬逼着丁少梅把那人推下河的情景,他就想笑。
“这次,宋百万也去。”雨侬还是替丁少梅担心,他如今在这个圈子里越陷越深,还是让他早经些历练,早知道抗日这事有多危险的好,为此,她才想出让他帮着押船送货的主意。
“你别拿那剥皮的小子吓唬人,我不怕他。你出钱我送货,管你是送到山东、陕北,还是重庆,咱们这是买卖,他又能把我怎么着不成?”
“他不能把您怎么着。”雨侬把语气和缓下来,冀东确实已经无药可用了,着急着很。好在,转交的地点路程不远,有宋百万照应着,丁少梅不至于有大危险。
送走雨侬,左应龙长叹一声。自打日本人入关,这年头就算是改了,打头碰脸的全是恶人,就这娇滴滴的小姑娘,也必是个能杀人放火的主儿。
43。都是好人闹的
他原想与范小青谈谈,怕她因为昨晚的情形耽着心事,或是有什么误解。不曾想,回到家时夜已深了,没见着人。
突然有人敲他的房门,带着快活的韵味。进来的是雨侬。
“雨姐。”他有些难为情,昨夜的事,他早便该与她通个气才好。能帮他管理这个家的,只有雨侬了。
“新郎官儿,我把第二位新娘子也送来啦。”雨侬难得开玩笑。
丁少梅心中一喜,雨姐没有怪他,竟还能把自己送上门来,他被这宽容和理解所感动。“昨天就该是你先来。”他笑道。
“昨晚我喝得大醉,来了也干不成什么。”她一闪身,从门外拉进五妞来,说了句:“这姑娘是个好孩子,你可要疼人啊。”就关门去了。
五妞严严实实地穿一身大红锦缎,上身是宽袖的大袄,下边百褶裙直盖住脚面,在闷热的天气里穿这么身衣裳,让她额头上布满汗珠。她那高大魁梧的身形,竟然窘得瑟缩成一团,脚下却是坚定得很,一步步走到床边,径自坐在床沿上。
“你,”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五妞不像雨侬和范小青那样开明,那么有知识,这样的女孩子,他还真没接触过。
“晚上吃的什么?”这是没话找话。他只是不明白,如今的家长是怎么了,竟然就这么放心大胆地把女儿打发出来。
五妞双手放在膝上,手指紧紧扭在一处,头低得很深,又粗又黑的头发挽成个妇人的发髻,下边露出雪白的颈项和梳理整齐的发根。
“平日里胆子挺大的,今天怎么啦?”丁少梅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抚在她的肩上。
她身子猛地一颤,宽阔有力的肩膀像是要挣脱开来,却又无力,半晌方道:“丁爷,我害怕。”
害怕就好办了。他爬到床头,道:“你也把鞋脱了,上床来说话。”
五妞听话地上了床,把脚缩在裙下,依旧低着头,颈项开始发红。
有什么好谈的呢?丁大少犯了愁,他找不出个话题来。“听说左爷手里有几十条船,都走哪条线?”他问。
“你要叫岳父。”五妞终于开口,尽管声音很低。
“好吧,我那岳父……?”
“有多少条船我也不知道,”五妞略抬起头来,浓眉大眼的挺受看。“南到沧州,北到通州,再就是子牙河什么的,有水的地方就有他的船。”
“都运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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