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菲还是太大意了,没有搜我们的身,如果是廖启铭──”
他说到一半,突然急促地闭住气,像是有一阵强烈的疼痛似的,本来暗淡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你先别说话。”
疼痛稍微一缓解,史少诚慢慢吸了一口气,又接著说,“林润,这件事你先不要告诉我爸。”
林润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放在床边的手,史少诚握住了他的手指,然後微微用力。两个人就保持著这种姿势,谁都不再说话,在一片沈默里,想著许多的心事。
死了的人再也活不过来,过往怨恨也都烟消云散,他们都有许多的话没有说出来,也就成为永久的秘密了。随著时间过去,渐渐就不再有人记得他们活过的事实,然後,他们就真正的,彻底的消失了。
他们还活著──他们活下来了。
子弹没造成贯穿伤,但左肺的损伤还是不可避免,低流量吸氧撤了又带上,反反复复地折腾了几回,在不间断的输液里,史少诚断断续续地睡了一阵,林润就一直坐在床头,沈默地看著他。
太阳逐渐西斜了,日影拖著金黄的尾摇曳下去,一抹金光落在沈睡的人的额头上,林润久久地盯著他脸上的光亮和阴影,在宁静里突然有了这样一种感觉──他愿意坐在这里,一直看著史少诚,哪里都不去,一直看许多、许多年。
护士不知道第几次进来,路过林润身边时多看了一眼,“你的脸怎麽回事?”
洗手间的门开著,林润遥遥地从镜子里看了自己一眼,才发现自己脸上有大片的血污和淤青,奇怪的是始终没觉得疼。
“给你处理一下。”
上了年纪的老护士,和病人说话的时候总有些专制霸道,难得这一个十分的热心,撂下一句话,就风风火火地去年拿器械辅料了。
过了半分锺,刚关上的门又被推开,林润想著这护士真是手脚麻利,头也没有回,就随口说道,“麻烦你了,我没什麽事。”
他一开口,进门的人反而停住了,林润刚觉得有些诧异,低沈的声音已经响起来。
“林润?”
林润吃了一惊,猛然回过头去,来人站在夕阳的斜辉里,被金光镶了边,又拖出长长的影子。
他看著那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死死地盯著他额角的一道伤疤,还有眼角新生的皱纹。一股愤怒拥堵在胸口,又逐渐被冰凉的无奈化解,林润站起身来,控制著自己不要失常,终於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来。
“史市长。”
史建明点一下头,又看了他一小会,短暂的对视里,那目光很深很深。
“史市长”听起来真的好别扭,和“死市长”好像……
欲望悬崖40
史少诚不知什麽时候醒了过来,惊讶地低声叫了句“爸”,史建明终於不再看著林润,在病床旁弯下腰来,关切地问,“怎麽样?”
史少诚摇头,又像是恼火又像是高兴,无端地就显出一丝孩子气来。林润旁边站著,默默地看了一会这父子情深的场景,终於咳嗽一声,说道,“我去抽根烟。”
他在两个人的注视里带上门,一直走到走廊尽头的阳台上,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方才的景象还停在视野里,在黑暗的背景上此目的发著光,灼痛著他的眼睛。
如果是一个月前,他大概会控制不住地扑上去,殴打他,痛骂他,或者至少会恶狠狠地瞪视著他,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的憎恶。然而现在,他没有办法这样做──他再也不能,也没有立场去指责史建明了。
不只是因为史少诚的缘故,更重要的是──无论史建明对邵光做了什麽,林凯书,自己的父亲,都是帮凶。
他的父亲,他的舅舅,还有也许什麽都知道的母亲……林润从17楼望下去,脚下一片璀璨朦胧的灯火,都如同这些日子里来发生的一切,遥远而不真实。
林润终於回到病房的时候,史建明已经走了,史少诚闭著眼睛,一听到门响,立刻睁了开来,又试图探起身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林润!”
动作的幅度太大,又牵著伤口一阵痛,刷地白了脸色。林润走过去,帮他把床摇高,又摆正了枕头让他靠得舒服些,才轻描淡写地说,“这麽激动干什麽?”
“我以为你走了。”
他为人一向果断坚决,少有迟疑犹豫的时候,这句话里却带著轻微的软弱,让林润觉得微微有些刺痛的疼。
“我走了你怎麽办,”他故作轻松,开玩笑的语气,“嗯?”
史少诚没接话,只是抬起眼睛看著他,目光里的温情水一样渗进林润的骨髓里,像个巨大的撞击似的,让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你──”林润转开目光,过了几秒才想到要转开话头,“还疼不疼?”
“本来就不怎麽疼,”史少诚还是看著他,目光里带点笑意,“就是饿了。”
早就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是空的,林润到找了半天,才在隔壁病房找到个年轻的值班医生。说明了情况,医生问过没有呕吐就说可以进食,林润不放心,硬把他叫来看了看病人,才下楼去买晚饭。
等他回来的时候,史少诚似乎又睡著了,林润蹑手蹑脚地把东西放好,不想吵醒他。
他在床边站了一会,目光一落到史少诚脸上,後者居然就像有感应一样,瞬间醒过来了。
“林润。”
他看著自己的表情,让林润觉得是自己刚刚从中东战场上生还,而不只是去买了趟晚饭。他笑了一声,刚想刻薄他几乎,话到嘴边,却怎麽都说不出口了。
他们所经历的,几乎就是一场生离死别,只要一个闪失,就再也没有办法这样面对著,看著彼此的脸。
晚饭是林润喂他吃的──史少诚短期内还不能随意活动。第一次把勺子送过去的时候,他不自觉地躲了躲,林润又往前送了一次,他才吃了下去,表情却变得不大自然。
那种类似害羞的神情让林润又想笑又著迷,他恶作剧似的又舀了一勺粥,用一种很讨打的语气说道,“乖。”
那迅速抬起来的眼睛,还有骤然严厉起来的表情,让林润略微有所收敛,可惜那股凛然的气势并没维持多久。在林润控制不住的笑意里,史少诚被他注视著,嘴角轻微地抖动了两下,终於忍不住,也笑出了声。
一笑伤口就刷地一痛,他又是抽气又是笑,林润紧张得频频看监护仪,他倒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一发不可收拾地笑了很久。
好不容易停下笑,史少诚靠著枕头,调侃地说,“林润,你真贤惠。”
林润脸上一抽,忍住了没有把饭盒扣在他头上,“饿死你算了。”
史少诚又笑,不说话光是笑,笑著笑著又停了,专心致志地看著林润,眼神里有些欲言又止地意味。
他的眉头微微皱著,整张脸庞都限在一种严肃的温柔里,林润的心脏突然被狠狠捏了一下,又是疼痛又是心悸。
他慢慢地靠过去,不去想这里是医院,轻轻地吻史少诚的嘴唇,摸索到他的手指然後紧紧握住,直到他碰到他的伤口,让史少诚嘶嘶地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林润迅速地放开他,“有没有事?”
史少诚没说有事,也没说没事,他看起来既不在想著自己的伤口,也不在想著他的伤。他沈默了一会,突然低声说,“林润,我爸明天还会来。”
只是陈述的语气,林润却能听出其中极其细微的为难和担忧,一股歉疚汹涌地奔流而过──他早就该想到,自己是在逼著史少诚,走到一个多麽狭窄的夹缝中去。
“林润,邵市长的事情,我会陪你查下去,但是在那之前,你可不可以……不要对他有那麽多的偏见?”
一味迁就的人是他,受到伤害的也是他,然而到头来,竟然还是要史少诚来请求自己,用这麽小心翼翼的语气。
“林润──”
“算了,”他打断了史少诚的话,疲惫地说,“以後都别提了。”
史少诚的表情很惊愕,他摇了摇头,又说,“这件事,我们以後都别再提了。”
史少诚不可置信地盯著他,生怕曲解了他的意思,林润沈重地点了点头,感觉到胸口某个沈重的东西落了下去,骤然的解脱让他失重似的不适起来。
这麽多年来他一直试图寻找一个真相,不惜一切代价,近乎偏执地仇恨和挖掘。然而在事情终於明朗化,就要水落石出的时候,他却越来越发现,那个真相,或许是他承受不起的。
他要放下这一切,在能够停止的时候,及时地停止它──这是为了史少诚,也是为了他自己。
林润同学,你终於看开(?)了……
欲望悬崖41
第二天早上,平思韵又来了一次,还带著一个著便衣的年轻人。两个人对林润和史少诚进行了详细的询问,做了笔录,等到年轻人走後,史少诚才说,“对不住,枪的事给你惹麻烦了。”
平思韵漫不经心地摇摇头,“有我爸在,能把我怎麽样……顶多是党内处分。”
她似乎一个晚上都没睡,浓重的黑眼圈,两颊消瘦下去,脸色暗黄,简直比史少诚更像一个病人。林润送她下楼,在等电梯的间隙里,他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吧?”
平思韵低著头看著自己的脚背,低声说,“後天是唐宋的葬礼。”
林润的胸口一阵闷痛,然後他听见平思韵轻轻地说,“你来吧……陪我来。我不能一个人去。”
他立刻说,“好。”
平思韵想笑一下,可那个笑容绽放了一半就迅速地凋零枯萎,她盯著紧闭的电梯门,低声说,“林润,我一直想问你……廖菲到底为什麽那麽恨你们──为什麽她那麽恨唐宋。”
仿佛有一只手拉著他的心脏,拼命地往下拽,林润咳嗽了一声,才勉强能够清晰地说出话来。
“她恨我们,大概是因为我们实在可恨吧。但是唐宋……他其实并不坏。”
“不对。”
林润诧异地看著平思韵,发觉她把头垂得更低了,小小的脸全都藏进披散的头发里,只有细弱的声音传了出来。
“她恨你们,是因为她曾经嫉妒你们。那个时候,她大概很想融入你们,可是你们全都不接受她……”
“平思韵?”
她抬起头来,眼圈泛著红,“我有一点明白她……因为我也恨过你们。”
“从上学的时候起,”林润说,“你一直讨厌我们。”
“你不明白,我和廖菲……其实很像。”平思韵低低的说,“初中的时候,我爸还只是个小警察,所以我一直融不进你们的圈子,可是我一直都想……因为我爸不是高干,我那时候连话都不敢多说,看到你们的时候又害怕,又羡慕……你不明白的。”
她自嘲地摇了摇头,“所以到了高中,我爸当了副局长,後来又是局长,我就像重新投胎似的,终於扬眉吐气了。我不用再怕谁,因为终於也有个爸爸给我撑腰,可我还是讨厌你们……因为在你们面前,我曾经那麽自卑,所以我讨厌你们……你也觉得我特别讨厌吧?又跋扈又任性。可是你根本不能理解,压抑久了的人,一旦能够大声说话,那是多麽的──”
电梯叮咚一声响,停在了十七楼,平思韵猝然住口,看也不看林润一眼,径直走进电梯里去了。就在门要合拢的时候,林润突然叫住她,大声说,“没有人觉得你讨厌。”
在两道门越来越狭窄的缝隙里,林润还是清晰的看到,大颗大颗的眼泪,正缓缓地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
史少诚住院的消息似乎传开了,於是当天就来了许多的访客,其中只有极少的几个林润认得,其他人似乎全都不属於林润所在的圈子。
和林润不一样,史少诚极少和哪些人成群结队地出现,然而就算这样,他的朋友数量似乎也很可观,而且三教九流,简直什麽人都有。在送走了一个陆军上尉、一个出租车司机和一个一望而知是妓女的姑娘以後,林润终於忍不住说,“史少诚,你的社交圈真是……宏大。”
史少诚笑了笑,“我知道,你交朋友就很专一。”
林润没理他,史少诚又说,“而且你对朋友也很好。”
气氛立刻变得有些凝重,林润皱了皱眉,“想问什麽,你就直说。”
被他这样抢白,史少诚却也并不觉得尴尬,立刻正色问道,“林润,廖菲说的常靖嘉的事情,到底是不是真的?”
“贩毒的事我不知道,公司的事我管的很少。”
“那杀人呢?”
林润莫名地感到一阵心虚,他挣扎了一会,终究没说话──从一开始,对史少诚撒谎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他杀了谁?”顿了一顿,史少诚尖锐地问,“是不是肖楠?”
林润恼火地说,“你别问了。”
“你过生日的那天晚上,”史少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