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德礼不再“幽幽”了,而是改用了抒情的手法,空谷回响哀转久绝:“是啊,我也觉得我该比你清楚……过来吧,青原家。我代他请你喝一杯。算是谢你。”
电话没等谭岳回应就挂了,好像拿定主意他不会拒绝一样。
谭岳放下手机,没来由的一通闷气找不到出口。他刷了一下后台程序,发现微博还停在那一页。下面的回复已经多到让鬼神闻之变色。
微博上写得是“第二张,不能太招摇@方文隽。又看了一遍,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感想……元悟最终还是自由了,他出狱了。你演的真好。”下面放的是影票,和有路人半张脸乱入的那个海报合影。
“要出去吗。”
“你还没走?”谭岳晃了一下神,从沙发坐起来理好了有些皱吧的T恤衫和休闲裤。
吴栋作为称职的助理很无辜:“你没叫我走啊。这是又要出去么,我送你吧。”他看了一眼谭岳身上一套十分亲民的服装又问道:“需不需要换套衣服。”
谭岳不知道哪来的闷气:“又不是去相亲。”他拿了墨镜说:“走吧。是见慕编。颐春花园十八栋,你知道的。”
吴栋看出来谭岳心情差到家,他要是开口准保被雷劈。职业敏感的避雷针让他不要去打听为什么谭岳去见慕编剧,却要去颐春花园。
坐在车里谭岳没头没脑地问吴栋:“我中午发那样的微博,粉丝会以为我和文隽搅到一起去了?”
“认为炒作的绝对比认为有基情的多。”吴栋看了一眼后视镜:“说实话……看见基情的纯属脑补过度。你们调情太公开,明显有阴谋。”谭岳听后随口嗯了一声:“看出来了,就不算阴。况且,不害人根本不算谋。”
颐春花园十八栋是跃层,103和203是凌青原家。谭岳没走楼道里的铁门,而是跟一个老朋友造访般跨了矮栅栏,从南面小花园径直入内。花园通往客厅的推拉门没锁,谭岳有点不客气地拉开入内。
“你真像个主人。”谭岳看见慕德礼穿着拖鞋从木楼梯上往下走,手里拿着一个大牛皮纸信封。自追思会后,凌家的一楼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而且看上去还时常有人做清洁,一尘不染。
“你犯不着为我有钥匙这点小事儿嫉妒我。”慕德礼指了指沙发示意他坐,沙发前的茶几上没有酒,只有一瓶飘着几片柠檬的水和两个杯子。
谭岳还站在大厅里没有坐,看着慕德利把两个杯子斟满柠檬水,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挠着自己不得安生:“你不是要代他请我喝一杯么。喝水?”
“谭岳……其实我们一直都没有开诚布公地聊聊。”
听了这句话,谭岳觉得自己对这位同校的师兄,还算值得尊敬的编剧的最后一点面上的客气也要维持不住了。他听见对方又在催促他坐下,就跟这屋子的主人一样,心里憋的一口气就跟蒸汽机一样冒了出来。
“慕编,咱聊什么?刚电话里你先说起我和文隽炒这片子的事儿,没错,我是想让他片子火。然后你又不明不白突然说青原系自杀,警方确认,已经结案。慕编,你作为一个编剧,想要表达的内容,转折实在太突兀了吧。”
“还有,你替青原请我喝酒,我不管你们多少次合作、多少年搭档、甚至多铁……你代不了他。”
“先坐下吧。”慕德礼缓缓把水杯推向对面说道:“等会儿……要是你想喝酒,我也绝对给你满上。”
谭岳站到了顺气才坐下来。慕德礼在对面搓了搓手,握拳又分开,似乎在构思故事从哪里落笔。两人谁也不看谁看,静默了半天,才有声音打破寂静。
“谭岳,感谢你帮忙宣传《魂兮归来》。我真心地,也是剧组发自内心地感谢。只要你觉得遇上点小麻烦没问题,你的经纪公司斐德不埋怨你肆意妄为,我自然也不拦着。”慕德礼双手撑着茶几,直起上身。
看到对面的态度,谭岳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只是动了动嘴唇,一言未发。
“虽然我觉得……青原也许会认为不需要这种方式的宣传,不需要为他的片子大张旗鼓。因为这种喧嚣,若不是出于真正的欣赏,就太寂寞了。”慕德礼瞥见了谭岳的脸色,感觉加了一句:“抱歉,不要怪我说青原一根筋。从现实盈利角度,我是不认为你……多此一举的。”
“你了解他,你说得对。要说多事了些……是没错。”谭岳闭了闭眼睛,语气里有几分萧瑟。
“谭岳,我说开诚布公,是真的。看你这几天说的做的事,我才想,有些东西是不是该和你讲清楚。”慕德礼凝视着对面那一位在世人面前光芒万丈备受瞩目的男人,斟字酌句道:“青原的离开,我相信比我更难过的,是你。”
“我以我妻子和儿子的名义明明白白告诉你,青原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豁出命的哥们,仅此而已。我所做的一切都基于此,我对他的了解,也是因为……同窗、义气和友情。”
谭岳睁开眼睛,他撇开了表面客套的眼神里带着淡淡的疏远,防备,怀疑还有责问。他隐约猜到慕德礼这番话的用意,单纯保持沉默,并不回答。
慕德礼毫不介意对面没有反馈,继续唱独角戏:“再说青原的死因,警察判定是自杀,我提供的手机电话记录和当晚接通的情况,他们判定证据不足。”
慕德礼一边说,一边忙忙叨叨地打开了刚才手里的牛皮大信封,翻出几份,材料摊在茶几上。谭岳顺着看过去,是几部电影拍摄的资金情况的账单。
“这是我最近重新估算出来的。我最近还算了他几部电影的票房盈亏。”
“第一部《逝水》,他在上大学就开始构思,毕业后用了两年时间拍摄完成,资金是他母亲秦音女士的遗产,以及他在大学的时候兼职赚的钱,我出了一部分,还有部分同学接济。”
谭岳有些不解他为什么从这些老黄历说起,不过仍静静听着。
“《逝水》碰巧获得了戛纳电影节选片人的赏识,做了影展的片目。青原回来跟我说,他在影展上遇到了谢威泽,他挺欣赏他的视角,给了他五百万支持他自己选题拍片,也就有了第二部《忍冬》。”
谭岳淡淡说:“谢先生惯常投资给有潜力的导演和电影人,这是圈内的佳话。”
“不错,不过第二部影片问世后,就不太走运了。上了奥斯卡却依旧没有公映,这部戏的资金缺口都成问题,哪有余力继续拍摄。我本来想劝青原也成为签约导演,因为当时有制作公司和我们联系,愿意铺平剧本拍摄和发行一整条路。”
“他一定没同意吧。”谭岳毫不怀疑。
“是啊,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那么年轻。对他而言不能拍摄自己想拍的题材,才最难受。”慕德礼点点头,有继续说道:“后来,又碰上一个投资人。他支持青原拍摄自己感兴趣的故事,提供资金不加约束。于是才有了《孤岛》、《暌违》和《魂兮归来》的问世。”
谭岳纵然感情在,但理性也不太相信一个投资人能不问票房盈利连续投资,反问道:“这么好的事儿?”
慕德礼神情郁郁:“是啊。投资人不关心具体题材,也没有过多的条件约束。甚至拍摄过程和选角都不过问。不需要片尾鸣谢,也没出现在片场过。”
“青原从来没有透露过是谁?”
“青原那个人,只要资金到位了能专心拍电影,其他一切杂事就都不放在心上。毕竟有谢先生珠玉在前,总会有喜欢他电影,爱纯粹荧幕艺术的人会出资支持他。”慕德礼叹口气继续道:“我是翻了他的账单原件,才知道这投资人名叫王超,真是个百度都能出来几千万的大俗名。”
谭岳没头没脑来了一句:“站在我自己的角度,其实也觉得有人捧他的片子是好的,管那些观众为的是什么。所以,有人匿名投他电影……我理解。”
慕德礼自顾自地把话说完:“后来投资人突然撤资了,《小多多》遇上了困难。之前一些电影票房不佳,也堆积了一些旧债,还传出了最佳导演奖旁落的消息。”
谭岳听他把时间线一下拉近,紧张问道:“什么意思。”
“在警察看来,是充分的自杀动机。可为什么在我看来,来得太巧合就像是凑足了所有棋子而最终下手呢。”慕德礼苦恼地靠在沙发上,郁闷地说着不轻不重的话:“估计青原他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怎么死的。”
谭岳握着没喝一口的柠檬水,手心的热度让冰凉的杯壁镀上一层水珠:“如果真是人为的他杀,谋杀前刻意制造出青原自杀身亡的背景动机。而在他死后还炒作媒体,宣扬他的自杀意图之充分,绑架舆论,可谓用心险恶。既谋杀了他,又伪装成自杀。第二次地将他谋杀。”
慕德礼叹道:“人们已经被各种小道消息和捕风捉影给说服了。澄清真相谈何容易。”
慕德礼坐直身子认真道:“谭岳,我真心感谢你为《魂兮归来》做的宣传。你振臂一呼,甚至让一些场次一票难求。你一条微博,比一个剧组的后期宣传都有效。咱不说票房最终怎么样,但是乐观估计应该不会惨淡收场,甚至小有盈余。”
“够了,谭岳,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你让他的作品获得世人关注,虽然喧闹,但也是他一生付出应得的。”
“慕编,你想说什么。”谭岳意识到他话里有话,止住他绕圈子赶忙问。
“谭岳,你要知道,青原已经不在了。”慕德礼看着谭岳的眼睛,狠狠抛出了每一个字:“你注视了他那么多年,他却一直在看别的风景。抱歉……我没有劝了他回头,或许不该由我对你说……”
“可你在玉兰奖上的获奖感言,还要我再重复吗。这些年你到底在等谁,你在等的人他真的已经走了。”
听了慕德礼窝心的话,谭岳恍然明白他今天叫自己来,是为了让自己看开。他蓦地不堪思绪之重负,垂下酸楚的头:“今天你跟我说这些,想过我一直都在嫉妒你么。”
“上大学的时候,导演系你们俩从来都是形影不离。青原人很聪明,非常聪明,可是心眼儿只有一个。慕师兄你……”
慕德礼听谭岳忆同学年少,放松地笑了笑接了话茬:“我比较笨,不过心眼多。”
“知道你人的都了解,是一个傻名字显得你很笨。”
聊起青葱往事,慕德礼愈加怀念:“你不说我都快要忘了。老同学都叫我老马。没招儿,谁让他们总觉得马德里更顺嘴。现在想来我得谢他们没叫我西板鸭。我说,表演系的小师弟,你费了好大的心打听这些鸡毛蒜皮啊,难为到现在还记得住。”
“他从来没有取笑过你。所以你跟他特别友好?”
慕德礼掏出来一根烟,不过没有点。编剧死脑细胞的工作,让他在思考故事的时候都会祭一祭肺王庙。但眼下,他只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我们俩怎么好的,困惑你很久吗。”他看见谭岳点头,笑说:“具体怎么好的,我不清楚。也许就俩字儿,投缘。类似遇上能对得了戏的搭档,说话有回声。”
“不止投缘那么简单。”
“嗯,我这不还没说到呢。我上影校,一开始以为是能做个笑星,后来以为是做个喜剧片导演,再后来,发现连喜剧片编剧也做不成了。被青原柺上了悲惨世界的不归路。但我乐意。我和他说,兄弟为你付出这么多,你得补偿点什么。他答应得很爽快。后来我让他做我伴郎,他依然答应得很爽快。”
听到慕德礼轻描淡写地叙述,不知什么触发了谭岳的怒火,他攥着玻璃杯站起身,水撒了一身一地:“你居然让他做你伴郎,你知不知道……”
慕德礼看着谭岳能冒火的眼睛,赶紧往后坐了坐说,屁股都要嵌进沙发里:“我知道,我这是摆明了告诉他!我十多年前就告诉他了!”
“我说了你别恨我,我拿他当亲兄弟,还是能豁命的。他……怎么想,你猜我猜,他也没明说。他那人就这样,闷死扛着。但是我俩肯定是有应和,付出多少,线在哪里,心里有底。”
谭岳几乎咬牙切齿:“所以我嫉妒你……”
“嫉妒我有什么用。我欠了他一辈子,太重,我还不起。可那傻子他还以为他欠我的更多呢,怕添麻烦忍着掖着直到死。谁知道他在哪儿惹了什么祸,也许是把自己憋死的。”
谭岳觉得自己要忍不住揍人了。他隔着桌子伸手去抓慕德礼的上衣襟,慕德礼没躲,两人搭桥似的架在桌子两边。
“而你,不欠他什么,不需要为他做那么多。谭岳,你所获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你还有很宽的路要走。不要执着一个影子。”
“你今天找我来就是说这些?”谭岳冷冷地收手,坐回去。
慕德礼喘着气揉了揉被衣领勒疼的脖子,温和地开口道:“两句话。一是青原被认定自杀,我不信,也不愿意信。二是希望你抽身吧,忘了他,他已经走了。”
“慕编,我看你是职业惯性,太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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