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清这才回过神来,起身走上前去,双手接过慈安师太手中的檀香,俯首拜了三拜,递给候在一边的清歌,完成了今日拜祭的最后一个环节。
待清歌将香插好,她才又跪下去,对着上首的观音大士合十拜过,才起身对慈安师太道:“劳烦师太了!”
慈安合十回礼,慈爱的笑道:“此乃贫尼分内之事,白施主不必多礼。”她看着白清的目光,却并不像是看待普通的香客,反而像是在看自己的晚辈,慈和而怜爱。
白清上前两步,挽住慈安的胳膊,脸颊在她缁衣上蹭了蹭,嘟着嘴道:“师太不必过谦,清儿知道,您老人家近些年来最喜清净,寻常也不轻易出来为人主持法事,清儿明白您的一片苦心,只是……”
只是,恐怕要叫你们失望了。
不得不说,人生总是无法圆满,有得之时,也必会有所失!
“我与你母亲乃幼时玩伴,情若姐妹,我遁入空门,无子无女,你没了母亲,幼时还在我身边养了两年,如今你要成亲了,你父亲叫你来祭拜姚妹妹,也是要叫我看一看你呢!”她伸出有些苍白的手,轻轻的揉了揉白清的头顶的发丝,语气颇有些怅惘。她与白清之母皆出自江湖,年轻时期,乃是江湖中出了名的一对娇花。可惜二人的命,都不怎么好。一个婚姻美满,儿女双全,却年纪轻轻就惨死刀下,香消玉殒;一个年少守寡,遁入佛门,如今看起来倒像是过的挺安泰祥宁的。
然而庵中生活究竟是否安泰祥宁,恐怕只有慈安自己才知道了。
“我没有见过母亲,只大家背后总说她性情暴戾,滥杀成性,所以才会在此安放牌位,消弭戾气。”白清皱着眉头,很有些委屈的感觉。
旁人的说法,与父兄告诉她的,完全相反。上述判定,她是亲耳听到袁茂林与苏梅说的,那个时候,她心中虽恨,却也有些相信他的说法的。
慈安摇了摇头,颇有些好笑的点了点她的鼻头,柔声劝道:“傻丫头,旁人的言语,你又何须太过在意?你只要知道,你的母亲,她所做的一切,完全都是为了你与你的兄长。她是一个好母亲,你要记得她,感激她,爱她!”语毕,也不待她再说什么,开口催促道,“玄慈观距京中路途甚是遥远,你还是赶紧下山去吧,省得赶不上城门关闭,要露宿野外了。”
听得与前世一般无二的催促,白清却笑嘻嘻的道:“寺中宁静悠远,叫人舍不得离开,师太不如再留我一夜吧!”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嫁人在即,还是早些归去,免得亲人担忧等待才是。玄慈观一直在这里,你若喜爱,随时可以再来。”知道她是在故意逗她开心,心中怕是恨不得马上回去见她的情郎,慈安笑着摇摇头,心中有些无奈的喟叹,看向她的眸光中,却还是掩藏不住的慈爱。
这孩子年幼失恃,一众亲友皆对其异常娇宠,这样的娇宠,也少不得她自己那一份。可他们的纵容娇宠,却将白清的性子宠得娇蛮霸道起来,做人做事,都颇有些唯我独尊的味道。她的亲事,原本白父与圣人另有安排,却不料在新科进士的探花会上,她竟是被新科状元袁茂林引去了心神,非嫁不可。
袁茂林出身低微,其人却才华不弱,一届科举之中,以二十岁被圣人钦点为今科状元,按理而言,他应是一位良婿才是。然而,不管是当今圣人,还是身为太傅的白父,都看得出其人钻营的本质,白清的性子,哪里是这种人的对手。加之白清被引去心神,这其中少不得他的手脚,他们对他,自然是不喜的。
可谁都劝不了,也拗不过她,便是她被白父相请,以她母亲的名义相劝,也改变不了她非卿不嫁的念头。
最后,圣人无奈,还是下了旨意赐婚。
婚前,白父将她送到了玄慈观。到的时候,她还满心不虞,若非自己与她提起她母亲往日的种种,她才不甘不愿的留了下来,否则又哪里肯在观中多待片刻呢?
慈安所想,倒真符合白清的性子,她如果喜欢了什么人或东西,自然是全心全意的,恨不得时刻厮守,片刻不想离开。前世的她,也正是在法事做完之后,立刻离开玄慈观赶回京城去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知晓了一切之后的她,倒是真心想要留下来的。可惜,这不过只是想想而已。
便是无可奈何,白清还是甩着慈安的胳膊,撒娇道“还早呢!我不想回去,就容我再歇上一晚吧!”什么嫁人,她不想嫁了,行不行?
清歌在她身后翻了翻白眼,昨晚上就催促着大家收拾行李,还连连嘱咐了自己好几次记得提醒她,生怕耽搁了片刻的小姐,会是真的想要留下来?
骗鬼呢!
她上前两步,很敬职敬责的催到:“小姐,马车早准备好了,我们该启程了,否则可真的会赶不上城门关闭的时辰。”
慈安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将自己的衣袖扯回来,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一般连连催促道:“去吧,去吧!”
白清一张笑脸顿时垮了下去,被清歌拖着,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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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延山路,马车里。
“小姐你就要嫁人了,怎么还能够这样懒懒怠怠,坐没坐相的。嫁了人可不比在家里有老爷和少爷疼着你,少奶奶宠着你,你得自己操持家务,相夫教子……”见白清一上车就瘫倒在软垫上,清歌再次翻了翻眼睛,时刻不忘老爷嘱咐的事情,开始不厌其烦的念叨。
白清爬闻言坐起了身,却还是没有像她想象当中那般正襟危坐,反而斜斜的倾靠在车壁上,仿似随口一般,试探的问道:“清歌,你说,我干脆不嫁了好不好?”
“不嫁了?”清歌瞪大了眼睛,惊叫出声,“都这会儿了,后日就是成亲的日子,小姐你说不嫁了!”可能么?
清歌垂头偷偷的翻了个白眼,心中默默吐槽。
那会儿老爷少爷都说你年纪还小,舍不得你早早的嫁出去,是你自己哭着喊着非要嫁,还巴不得第二天就成亲,这才过了多久,就说不嫁了!
谁信啊!!!
本就没有期望能够得到自己满意的答案,白清自然没有注意清歌的神情,默默的垂下头去,掩去了目光里复杂的神情,呐呐低语道:“我突然,就不想嫁了。”
“不可能的!小姐,你别乱想了,婚姻大事怎么能够儿戏呢?更何况,现在你不想嫁也得嫁!”清歌斩钉截铁的反驳,见她情绪确实不同往常提及这场婚礼时的兴致勃勃和羞怯期待,好似真的不想嫁了一般,便又是吓又是哄的劝道,“谁叫你当初愣是不肯听我的劝,由老爷帮你们定亲,非得去求了圣人的旨意,以防万一。这会儿子要是反悔,那就是抗旨不尊,要全家抄斩的!小姐你乖啦,你忘了,姑爷可是你自己选中的呢!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你们一定会过的很幸福的哦!”
幸福?幸福个……
白清堪堪的压制住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脏话。
她曾经以为他们是相爱的,一见钟情,才子佳人,多么美好的故事!
探花会上,他英姿勃勃,出口成章,引得无数女儿芳心暗许,他却独独对她亲睐有加,甜言蜜语,说的她心花怒放。
可后来呢?
与他成婚,从她十五岁豆蔻年华到二十五岁悲惨死去,十年的时光中,除了刚成婚到苏梅出现之前的将近一年的时光里,她根本不知道何谓幸福!便是那一年的时光,也是在她屡次妥协,每每向父亲,皇帝伯伯替他要好处之后,才能得着一些温情,其余时光,她大半时日都是独守空房的。
赐婚前他口口声声的甜言蜜语,他言辞灼灼的山盟海誓,全然消失无踪。
而苏梅出现之后,她与袁茂林,基本上就已经是貌合神离,渐行渐远了。父亲和兄长都曾经劝过她和离,只她不甘心,总是固执己见,到最后才落得那样的下场。
按那位被她误认为女鬼差的女子所言,这样的男人,白送给别人,恐怕都没几个女人会要,正如后来看清楚了他本来面目的苏梅。也只有像她白清这样的傻子,才会哭着求着嫁给他!
然后,毁了她自己一生不说,还带累了白家满门。
☆、第003章
那一场长达十年,绵延她半生的婚姻,于她而言,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是幸福,反而是她一生痛苦和灾难的始端。
究其原由,不过是她“抢”了女主角的男人而已。
在看完整本书之后,她已然明白,那座书楼,不是她想象中的判官殿,那个女子,大概也不会是她以为的鬼差。自然,她也明白了,自己不过是别人传记中的一个配角儿而已。
不过,如今她有幸重新回到嫁人之前,回到母亲灵前,定是母亲要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一切的错误,源自于与袁茂林的婚姻,那么,她首先要做的,就是取消掉这个婚约。让那个抱着娶她只因为她的父亲是白济远;因为她白清是圣人爱愈亲女的姑娘;只为了借着她走捷径,不至于与同科进士一般从最低的庶吉士开始一步一步往上爬,轻易的得到本该在四五十岁时才能得到的权利和地位的男人,算计成空。
便是身在书中,她也不要再按照别人规定好的道路来走。
可是,正如清歌所言,他们的婚姻,是圣人所赐,轻易是不可能取消的。
而且,两日之后便要举行的婚礼,就算她知晓他早有妻室的事实,知晓他是在接到赐婚圣旨以后,才写了休书托人带回家休妻的举动,她如今也提不出任何的证据。单是她口说无凭,皇帝伯伯再疼宠她,也不可能做出收回成命,令他们解除婚约的决定。
暂时不提解除婚约,便是推迟婚礼,恐怕都难。
该怎么办呢?
白清陷入愁绪中,一个个的方法被想出来,又一个个的被她自己默默否决。最后,她无力的捂住自己的脸,长长的叹了口气,放弃折磨自己本就有些愚钝的头脑。
她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姑娘,甚至于,与同出一母,却文武双全的兄长相比,她简直可以说是傻笨的。
在那本名为《弃妇翻身记》的书籍最后几页,读者经典评论里面,有一则就专门分析了她。说她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千金大小姐,父亲兄长、圣人皇后,包括太子、阳平公主在内,都习惯于保护,娇宠着她。她的人生,从幼年直至死亡,除了这个婚姻是她自己想法子争取的之外,全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便是这个婚姻,其实也全然在袁茂林的算计当中。
明明他们露出过很多的破绽,偏偏她却全然看不清楚,轻易的,就在袁茂林和王淑仪联合编织的才子小姐般美好的故事中迷失了心神。
那篇评论寥寥千字,却字字珠玑,一个傻字,一个笨字,描尽了她。便是白清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分析和评价十分到位,简直直接击中了她的本性之处。
苏梅口中所谓的毒妇,其实不过是一个被虚无情意蒙蔽了眼睛,被虚妄的自尊心掩盖了真性情的大傻瓜而已。
如今这个傻瓜,在经历了死亡之后,彻底的清醒了。
可她,却想不出一个远离开处心积虑想要靠着她图求上位的男人的办法。而她自己之前做出的那些事情,叫旁人绝不肯相信她是真的有离开他的想法,直接绝了她向别人求救的机会!
该怎么办呢?到底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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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好似发生了什么意外,车外传来马匹“嘶嘶……”凄厉的痛苦惊叫声和车夫“吁吁……”的招呼声,马车也随即开始忽快忽慢的颠簸起来。
白清猛地一惊,坐直了身体,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面色“唰”一下变得惨白。
清歌见状,也顾不得近日来嬷嬷关于主仆有别的教导,伸手将她扯回到榻子上,移坐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头柔声的安抚道:“小姐别怕,顺伯可是赶马车的老手了,不会有事的。”
随着她的安抚,车外也传来马儿逐渐放平缓的喘气声,马车渐渐的也平稳了许多,车内的清歌和车外跟随的众仆人们也皆都舒了口气。
白清的面色,却更显苍白,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她死死抓住清歌的手,看着她清丽柔美的面上,满是安抚的笑意,脑中思绪万千,可慌乱愧疚的目光却随着她脑中闪过的画面和渐渐定下的计策,慢慢笃定起来。
她忘了,因为纷纷杂杂的思绪干扰了她的头脑,明明早上看到清歌的时候,她就记起来在回京的途中会惊马,清歌为了保护她摔断了手脚,而后瘫在床上,更是早早离世。她那个时候还跟自己说不要让清歌重蹈覆辙,可她竟然忘了。
她怎么就这么笨呢?
明明发生过的事情,明明她早已洞知了一切,却偏偏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