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我在爷爷面前,没有任何的秘密,更没必要对你隐瞒什么。”苏敏坐在他的身边木凳之上,环顾四周,这里跟她大半年前来的时候,一模一样,简朴的近乎穷酸潦倒。
老人的目光紧紧地锁住她的面容,眉头微微皱起,语气有些难听。“我只听说嫁人到京城王府的是,你姐。”
“但是真正嫁过去的人,是我。”苏敏直直望入那一双没有半分灰暗的眼底,冷冷说道。
老人在她的眼里看到真诚,再说她原本就不是说谎成性的女子,他变得沉默起来,继续享受桌上的美味佳肴,却是不再那么狼吞虎咽起来。
苏敏默默望着他,在他的酒杯空了的时候替他满上,却也没有再打扰他。
若有所思之后,老人瞬间面色一变,他似乎想到什么利害的事,到嘴边的酒杯又拿了下去,重重击上桌檐。
“女子嫁人原本就是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但是——”他似乎有些生气,白色的眉毛都高高扬起,不禁扬声吼道。“你难道忘记了我对你平日的教导,年纪轻轻也学会自作主张了?”
苏敏的心中一片清明,安静地将双手放在他的手背之上,那苍老如同树根一般的手背之上,青筋爆出,她在这一刻词穷,没有任何理由借口,来阻拦老人的破口大骂。
“你,可不能随随便便嫁人,否则,很容易招致杀身之祸。”一把甩开她的手,似乎为了证明他还在生气,老人冷着脸,丢下一句重话。
“爷爷,我爹走了。”苏敏站起身子,走到他的身侧,眼神一暗,嘴角的笑意愈发苦涩,她拉着老人的手,轻柔的声音细听之下,居然有些许真实的哽咽。“所以,别再生我的气了,我不是很可怜吗?”
“我知道。”老人见状,再度心软下来,他摇头叹息,望着苏敏眉眼处的晶莹,愈发不忍对她说狠话了。“可惜了,这么一个难得的大好人。谁说好人就一定长命,我看是祸害遗千年才对。”
“你虽不是我的亲爷爷,但我知道你心里是极疼我的。将苏家的生意扶持到正规,一接到你的信,我就马上来见你了。”苏敏撑着脸上的笑意,这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
却只有老人,能够听得出来,她细微的变化。
老人最终发了话:“别站着了,我看得出来,你身子还未彻底痊愈。”
“爷爷刚从何处回来?在外面玩的高兴吗?”一坐下来,苏敏就收起了方才的惆怅,轻笑着谈起来。
“这回我花了两个月时间,把这覃国三城可是玩了个遍,顺道也学了点外面的医学,你可不知道,那也是有大精通在里面。你猜猜我找到了什么?”老人的眼底发着光,一手啃着鸡爪,说到兴起处,猛地一手拍桌子,兴奋无以复加。
苏敏习惯他的随心所欲,笑着望着他的动作,听着他的话。
“我找到了一种叫玖菁华的草药,它就藏在山林间的野草中,很难注意到它。但你不要小看它,它能够绝佳刺激人的感官,激发你丧失的某些感觉,但比起中原那些药材又来的性情温和,所以在它的药汁中加了整整七味药,我才做出了这个——”老人在腰间摸索了半天,摸出五颜六色好几个瓷瓶,一股脑倒在桌上,继而从中挑出了一个蓝色金边瓷瓶,在苏敏的眼前得意地晃了晃。
苏敏不禁拍手,开怀笑着,连她自己都觉得,过了年,她真的变了,但眼下这个老人,却好似越活越倒回去了呢。
“说不定对你有用。”笑意挂在嘴边,老人拉着苏敏的手,要她收下这瓶药。
苏敏的笑意渐渐迷失了,望着手心中的光芒,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分量很重。
老人又为了她的事,操心了。
其实,她早就不在意了。都过了好几年了,还能有转机吗?
“爷爷,其实能不能够尝到世间的酸甜苦辣,能不能尝遍世间美味,口中咀嚼的任何精美食物都味同嚼蜡,我都没关系。”黑眸闪现着一簇微光,苏敏晶莹如雪的面目上,多了几分从容泰然。
老人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道。“废话,年纪这么小,吃什么都跟牛马嚼干草一样,多没趣啊。”
“那就谢谢爷爷了,我一定把药当下酒菜准时服用。”将瓷瓶紧紧握在手中,苏敏朝着老人俏皮一笑,毫无顾忌地说笑着。
看到最真实能够开怀,能够调侃的苏敏,老人才放下心来,话锋一转,变得严肃起来。“小敏,听我的劝,如果找不到跟你爹那么喜爱你娘的男人,就不要轻易出嫁,那对你而言,不是喜讯,而是灾难。”
苏敏点头,眼神渐渐多了几分孤寂的阴影,她喃喃自语,更显得怅然若失。“这世上,我这样的人只剩下一个,所以我更要学会保护自己,毕竟,我现在没有任何人的庇护了。”
“你如今当家了是吗?”不想让她回忆那些往事,老人吐出口中的鸭骨头,问了一句。
他身体健硕,能喝下好几两白酒,更能吃下好几盘下酒菜,他每一日都自如畅快,在这个洛城的小村庄,活得好似神仙。
“嗯。”她笑着,点头。
“那么,你嫁的那个人是把你赶出来了吗?人家不要你?”转念一想,老人恨不得自大巴掌,毕竟被男人一封休书赶出去的结果,怎么想都是引来流言蜚语的祸端。
苏敏却没有动怒,心头没有半分的气恼,一笑置之,“我本来就是讨人厌的家伙呀,爷爷觉得奇怪吗?”
“丫头,别笑了,看起来比哭还难看。”老人摇摇头,语气有些苛刻。
如今桌上剩下一堆残骸,老人一手端着酒杯站起身子,一手摸了摸白头,自说自话。“不要你也好,免得生出点事端来。”
“对了,爷爷,我忘了告诉你。在这半年,我帮了一个人,他的病情好转许多,我觉得很值得。”苏敏自顾自收拾着桌上的狼藉,拿着抹布擦干净桌面,轻柔的嗓音缓缓飘入老人的耳朵。
“爷爷有没有说过,你到底有多么珍贵?我害怕的,就是你的这种不可取的想法。”老人眼神一变,挥了挥衣袖,原路返回,话语之中,是恨铁不成钢的急促。
苏敏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神渐渐幽深下去。“我做错了吗?”
老人的神情异常的凝重肃然,呼出一口酒气,浓重的语气压在苏敏的心头。“当然错了,你要学的精明一点,自私一点,才能够在这人吃人的世道上活下去。”
是啊,只有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心,捉到自己的软肋,点到自己的死穴,她才能够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呀!
老人的声音,还在耳边萦绕。“答应爷爷,往后这种蠢事,再也不准做一件,不对,半件也不准!”
苏敏垂眸一笑,最终,抬起眉眼来,那一双清澈的眼眸,褪去了在商场上的谨慎和镇定,单纯的别无复杂情绪。
“爷爷,我还是不愿跟我回苏家住吗?”
“我又不是苏家人,怎么好厚着脸皮住着苏家的大宅子?”连连摆手,老人大笑着打量着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张木凳的简陋屋子,不疾不徐地说道。“丫头,别担心,你别看这小茅屋破烂的很,住在这里面,倒是安稳又舒服的。”
苏敏的眼神一暗再暗:“爷爷对我的恩情当然无法用金银来计算,只可惜我没有一颗聪慧的玲珑心,无法学会爷爷的医术,让你失望透顶。”这,或许是彼此的遗憾吧,她无法跟着行踪不定的老人行走江湖,更无法学会他那精湛绝妙的医术。
老人佯装不舍得,语气酸酸的。“谁说的,我也没打算把所有的医术交给你,免得你来跟我抢生意,害得我只能去喝西北风。”能够从他手下学成几分,都是机遇巧合。而教她一些皮毛,是为了让她不至于落入歹人的圈套,能够自救。
“我怎么也不会让你喝西北风的,这回苏家新酿成了一种酒,叫做莲花香,明日我派个下人送两坛给爷爷尝尝鲜。”眸光一闪,她甜笑着讨好他。
“光是听听名字,就让人要流出口水来呐——”老人的脸上挂着满满笑意,躺在木板床上,翘着二郎腿,神情悠闲自若。
苏敏望着他,轻轻说了句:“爷爷喝了酒,也早些睡吧,我也该走了。”
“是啊,倒头就睡,睡到大天亮,两眼一开,就又是一天那!”老人也不起身,话才说完,就闭着双眸,陷入沉睡。
苏敏缓缓走到木桌旁,吹熄了烛火,缓缓走出,将木门关好。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走在回苏府的半路上,在心中默念着老人的那句话,仿佛全身的负担,都瞬间卸下了,她笑着,抬头望望那皎洁的月光。
她有什么好抱怨的,以苏敏的身份而活着的每一日,她都不会厌恶憎恨。
无论,这上苍曾经给她开过多大的玩笑。
回到苏家的时候,几乎已经是二更了,没想到忠心的门仆还守在门后,一听到她的声音,就起来帮她开门。
苏敏走入自己的房间,解开自己的披风,疲惫染上她的眉眼,她有些累了。
正在这时,桌上的烛火,突地跳跃起来,她猛地转身,门居然被风吹开了。
渐渐走向门边,望着门外深沉的夜色,不知为何,心中涌出些许异样莫名的感受。当她合上门转过身来时,眼光一扫,居然发现角落处已然多了一人!
心头一紧,苏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人身手极高,脚步轻盈,他就站在不远处,虽然身子隐没在阴暗里面,却似乎不急于隐藏自己的存在。
未免,太嚣张,无法无天。
这般想着,苏敏掉头想要重新打开门叫来苏家下人,没想到此人身子一闪,疾步靠近她的身边。
“你是谁?”厉声喝问,小手摸出藏在腰际的护身匕首,笔直朝来人疾射过去。匕首划破暗夜,直袭蒙面黑衣人眉心。
眼看下一瞬,匕首就要直刺入他的眉心。他却停也不停,轻松的伸出两指,夹住匕首银亮刀身。
苏敏见状,蓦地睁大了双眸,烛光停止了跳跃,浅淡的光耀落在她的面容上。
她在明。
他在暗。
他逼得越来越近,那双比墨还要浓烈的眼眸,逼视着她的眼神。
苏敏眼波一闪,神色恢复了自若,苏家名声在外,当然有这种不怕死的梁上君子造访了,她或许不该那么惊愕。
“你要钱是吗?要多少?”
熟悉了为商之道,她明白,跟所有人都可以做交易。
用金钱买来自己的安全无虞,当然合算极了,她可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一抹笑意,闪耀在对方的眼底,似乎对她拿钱买命的举动,很是不屑。
高大的身影,在夜色中宛若蛟龙,迅速逼近绣榻。
苏敏心里一惊,才一眨眼,已经贴近到她身前。
两人贴得极近,近到她能察觉到他的体温、他的呼吸。
这人的呼吸,竟然没有一丝紊乱--
“开个价吧,否则,我只要喊一声,你就无法全身而退了。”苏敏佯装镇定,出声威吓,心中却根本没有把握,多少人都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最好的结果,就是先打发他离开自己的闺房,来日方长,她不想惹恼这种把脑袋挂在腰上的卑劣男人。
他似乎没有听到,只是低下头,逼近几寸,笔直的望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
这种眼神……苏敏像是被当胸打了一拳,胃腹间的残疼,窜到了胸口,那种熟悉的紧揪感又来报到。她咬着下唇,奋力撑起自己,低声质问:“你到底想要什么?”
她早就听说过江湖上的盗贼,一种是觊觎钱财,另外一种是——觊觎女色?!
苏敏像是瞬间被冰冻一般,双手紧紧护着胸前,来人的目光还是冰冷的,半响之后,他才说出第一句话。
“钱,我多的是,或许当一回采花大盗,也很不错。”
这个嗓音……即使隔了黑色的蒙面巾,因为对方根本没有隐藏自己的意图,她听得一分不差,顿时血色全无。
怪不得,看着他的一身黑色身影,那一双眸子的时候,她会那么不安。
原来,末日终究要来的。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男人伸出手,却没有伸向苏敏的方向,而是一把扯下黑色蒙面巾。
隔了一个多月再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原来要保持镇静,没有那么简单,特别是他完全自如地出现在苏家自己的房内,更令苏敏毛骨悚然。
那严酷的脸庞紧绷着,居高临下的俯视她,浓眉紧拧,黑眸更亮,却不再像先前那么锐利骇人。那股吓人的怒气消失了,他似乎不再生气,双眼紧锁着她,一丝细微却激烈的情绪闪过其中,就像是——就像是—
苏敏瞬间有些看不懂,他此刻的眼神。
因为那,不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剥一样的嗜血和冷绝。
“还认得我吗?”阴鹜的眼眸渐渐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