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的苏敏,当然没有想过,千里之外的京城,到底发生了何等的巨变。
也不知道,此刻的平静,居然是在等待一场剧烈的暴风雨来临短暂的铺垫而已。
深夜。
凌风刚刚下马,步行到寝宫的面前,脚步微微停顿,望了一眼门缝的亮光,就知道南宫政还未休息。
这些天,主子的脾气更加暴躁,不只是古怪而已,发火的频率也愈来愈高了。
外人只知道他深夜还未曾休息,兴许是国事缠身,却不知这不过是一个幌子而已。
他根本就比外人所想的程度,更加严重。
无论是清晨还是深夜,无论是朝霞满天还是星月齐升,无论是点着多少蜡烛亮着几顶宫灯还是熄灭所有灯火,对南宫政而言,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的差别。
沉默了半响,他最终叩了叩门,没听到对方的响应,他也不曾推开门去。
这样的主人,是凌风第一回看到的。
那个虽然背负骂名和痛苦而活的男人,那个有着最高的尊严骄傲和自负的男人,那个让外人觉得古怪多变,甚至谈及色变的男人,第一回尝到了从云端摔落地面的滋味,他一定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这一刻。
当然,最不想被看到的人,是苏敏。
“进来。”
仿佛了解的到凌风还站在门外等候,这一道声音,突地传来。
凌风垂下眼眸,伸出手,推开木门,走了进去。如果不是习武之人的感觉比其他人要来的敏锐,他或许会跟夜盲症一般,无法在这一片偌大的黑暗之中行走。
“她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吧。”
说话的人,应该在自己的正前方,凌风保持一段主仆之中应该有的距离,冷静回应。“应该没有看出来,主子。”
“她还好么?”
那一片黑暗之中,低沉的嗓音毫无起伏,无人可以窥探他的情绪。
“夫人一切安好,而且西渡的百姓也过得很好。”凌风如是说,阴霾已经过去,如今阳光,也开始普照西渡。
虽然看不到笑容,但南宫政的语气,缓和许多。“是个有才能的女人。”
南宫政的手边,还是她写来的那一封信,一开始,他也曾经练习过回信,但看不到任何光明的他,想要写成一封她看不出异样的简短书信,竟也不能。
在撕毁几十张信纸之后,他终于愤怒和不耐爆发,推翻了眼前的书桌,无法忍耐此刻自己双手的无力。
他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连一封信,都回不来的废人。
所以,在彻底平静下来之后,他只能借口让凌风顺道去看望她,平复她会有的不安,不想让她觉得紧张而突然回京,让他措手不及的准备一切。
他的薄唇边,溢出浅浅的叹息,如果还这样下去,他或许无法一个人度过。
但他却也不想让她分担此刻的沉重。
看到自己的伤,她会比自己更痛,这一点,他早就清楚。
“属下觉得苏夫人不只是主子的红颜知己而已——”凌风深有感*受,他并不如皇家子弟,读过太多书,却觉得历史千百年来君王身边的贤内助,就必须跟苏敏这般,有担当,有思维,有想法,有勇气承担。他顿了顿,说的更加认真。“更是君王身边的得力助手,虽然整个人付出很多心血和精力,但苏夫人给西渡带去的不只是代表钱财的药物,而是代表活着的希望。”
“你也觉得她的做法是正确的。”南宫政淡淡一笑,虽然那一双黑眸之内,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也因此而显得空洞麻木,但他嘴角的昙花一现的笑容,却还是透露出最真切的情绪。
如果当时他做出这等的决定,一把火烧死西渡所有人,结果当然也是可以让瘟疫彻底消失。
他一直是注重结果,不注重过程的,但这次他有了改观。
苏敏的方法跟他不同,用她的韧性和坚决,向他证明了,她也可以平息这一场无声的风浪。
凌风的神色,万分复杂。“属下跟着主子很多年了,有的时候除掉对方的性命是最简单最直接最干脆利落的方法,属下从未否认过这点。”
南宫政没有任何表情,却又安静地倾听。
凌风平和地说下去。“但直到我看到西渡的集市,看到那些百姓的脸上,眼底,再也没有一丝惊恐,继续过着贫穷却知足的生活,属下觉得深深触动了。”
南宫政默默闭上黑眸,眼前出现了她,她一身素色平凡的袍子,脂粉未施,蒙着蒙面巾,只露出那如画的眉眼,清新淡雅,出尘嫣然。
“她安抚了整个西渡的村民?”
“是,瘟疫中死去的百姓,苏夫人给这些人家一笔银子安葬,而且,不光如此,她征求村民的意见,重建了几十户村舍,将原本容纳瘟疫病人的那些破旧屋子,全部烧毁了。快要冬至了,她给每一户人家分发了大人小孩的棉袄,米粮,让他们也可以安安心心的过完这个冬天……”凌风仿佛突然,在南宫政的身上,看到了跟往日的愤怒对立的平和,或许谈到苏敏的时候,主子才会平静下来。
这无疑,是一帖良药。
南宫政沉思着,凌风口中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在心里。
苏敏当然有这份雄厚的财力做这些事。
但不是这个世上每一户跟苏家财力相当的当家,都会做的这么细致周到,滴水不漏。
“继续说下去。”他看不到她,只能从凌风的口中,找寻她的身影。
凌风点头:“不只是这样,苏夫人几乎已经融入了西渡当地,村民们爱戴她,尊敬她,孩子们喜欢她,她从不摆架子,也不让村民觉得有负担,不觉得得到的是毫无情感的怜悯施舍而已。”
南宫政低沉的笑意,传入凌风的耳边,“她倒是让你变得多话了,你本不是说这么多话的性子。”
或许,这是他听过凌风说过最多话的一次。
“也许属下说的太多了……。”凌风眼神一沉,神色依旧恭恭敬敬。
“南宫远的事,继续调查下去。”
南宫政突然话锋一转,他没有再问,有关苏敏的任何细节。
“一定要把他揪出来,不然,我这双眼睛,就白白瞎了。”他无声冷笑,即使没有那一双阴鹜如鹰的黑眸,他一身的狠辣寒意,还是让人觉得无法继续呼吸。
“属下请主子安心养好身体,配合疗理……。”凌风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出来劝阻,但这也并非他的擅长,武者总是身手敏捷却口舌笨拙,除却眼前这一个例外,他或许没有见过第二个例外。
其实三个月时间还未到,也许还有转机,他是想要这么劝解的。
只可惜,南宫政听不进去。
“如果南宫远没死,他们很快就会卷土重来的——”他的面色冷漠,说的咬牙切齿,只要他这一回让南宫远彻底服输,他才能够觉得畅快,更何况,如果并非南宫远,他何必承*受这等的煎熬?!黑眸禁闭,月光洒落一地,反射出他的眉宇之上,太多的肃杀。“就算世人无知,那一方很快就会明白,我唱的只是空城计。”
一旦对方识破他的伪装,闯进这一座空城,他无力保住。
他突地开了口,一句话,石破天惊。“明早我要上早朝。”
“主子,你如今的状况——”若是上早朝,岂不是那些大臣,都清楚南宫政的处境了?岂不是让这些臣子倒戈吗?
凌风面色巨变,他实在不懂南宫政的用意。
南宫政躺平身子,暗示凌风接了命令也该离开,声音幽深。“没有什么不可以,这是稳住人心的最好方法。”
翌日。
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上,隔着一道翠色竹帘,那一个高高在上的金色座椅,却还没有人坐上。
下面的臣子,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人心也开始有些浮躁起来。
“皇上驾到——”
宫人这一声,悠远传出,一个身着金色龙袍的男子,缓缓走入帘子后,然后,正襟危坐。
臣子们抬起眉眼,小心翼翼地透过竹帘中的细缝审视,果然是南宫政没错。
那么,所谓的传闻,都是假的了?!
“朕难得身子抱恙,休息了半个月,可听说你们之中,有些人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是当朕死了吗?”
一阵熟悉的冷笑,从帘子后传出,这种语气的激烈和狂妄,不是南宫政还能是谁?!
“臣等不敢。。。。。。。”
一片声音,透露众人心声。
南宫政挑眉,嗓音依旧流露自负骄傲,让下面跪着的一干人等,有不少都沁出一身冷汗。“如今是最紧要的关头,你们之中也肯定有人想要投靠南宫远的阵营,没关系,朕不拦你们任何人。”
每个臣子都低着头,一旦遇到风波,自然会有无法站稳脚跟的心存侥幸之徒,千百年来,这种例子数不胜数。
南宫政笑了笑,仿佛是说笑一般,声音更加低沉,无人看透他此刻的心情。“你们也应该听说过,之前南宫远的心腹,在朕的手下到底落到何等的下场。南宫远回朝,当然是为了夺回政权,当初朕留下他的性命不是因为兄弟关系,现在朕取走他的性命也不是因为兄弟情义,所以这回任何人动摇的话,朕也绝不手软。”
说完这一句,他蓦地起身,从帘子之后,径自走入内堂,只是在那些臣子看不到的路上,他生生撞倒了一旁的花架,直到听到花瓶碎裂的声响,才停了下来。
他仿佛,没有比任何一瞬,都更加相信此刻的真实。
宫人伸出手想要扶他,只是在触碰到他手背的那一瞬间,被他大力打倒在地。
他的愤怒,还有无力,还有悲哀,藏在心口最深处,无人可以理解他。
他想要跟野兽一样嘶吼,想要彻底宣泄,但却无法做到,这一场戏,他还要做下去,即使看不到,还要做下去。
这二十五年来,第一次要学习,如何低着头走路。
否则,会摔的很厉害。
他的下颚紧绷着,从上早朝的宫殿到自己的寝宫,这一段路不算太长,却也不算太短,更何况他不想让任何人在他的身后,发出一声叹息。
他紧了紧双拳,只是那一双黑眸之内,还是一如往昔的空白。
这两天他练习在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行走,努力不让早朝被任何人看破,他已经无法计算这几天到底撞倒多少桌椅花架茶几,只是如今华服之下,双膝磕破的地方,如今正在生生的疼。
好像心口,也被大力剜掉一大块。
。。。。。。。。。。。
156 苏敏回宫
“什么?他居然上早朝?他怎么可能可以上早朝?不是眼睛都瞎了吗?”
躺在*床上的男人,一身白色里衣,黑发垂下,只是此刻说话的中气十足,不过是瞬间而已,这一连串的疑问,已然花去他能够使用的全部力气,一停下来,就不断咳嗽起来,脸色惨白如雪。
这个人,正是大难不死的南宫远。
“是那些大臣亲眼看到的,说他自己走到座位上,而且跟往日一样,不要任何人搀扶,自己走入内堂,举止神情,没有任何的差别,好像真的只是一般受*伤生病,双眼还是看得到,行动方便,该不会毒药出了什么差错吧圣上。”
跟在南宫远身边的小福子,正是他的心腹,在得知南宫远被囚禁的第二天,他就偷偷出了宫,联系了所有的人脉,甚至亲自在孤城等到了成熟的时机,才派高手将南宫远救出来。
在他的眼中,这个男人才是真正的皇帝。
“不可能出差错,除非……”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衫,南宫远咳的停不下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怨气更深。“除非,这一切只是骗人的幌子而已。”
小福子轻轻抚顺南宫政的气息,恭恭敬敬地问了句:“圣上,你说这只是南宫政的阴谋而已?”
闻到此处,南宫远眼神一沉,狠狠地骂道:“这个混蛋,虚虚实实,最擅长搞这种把戏了。我敢肯定,他一定是看不到任何东西了,做戏不过是稳住人心,不让那些大臣有话可说而已。”
“圣上英明。”小福子恭维着,从他刚进宫第二年,他就跟着当时的太子殿下,这个男人虽然不成器,却也是他维护了多年的主人。只有他重新得到江山,自己才能够安稳的过日子,否则,南宫政是绝对容不下自己的。
南宫远仿佛看到最美丽的前景,就在十步之外的距离,他无法压抑胸口的热浪,沉声道。“这是最好的时机,小福子,你去通知所有人,要他们进宫给我生擒南宫政,谁抓住南宫政,我封他当王。”
“是,圣上。”小福子点点头,将照顾南宫远的差事,交代给身边的两个下人,才放心离开。
望着眼前的淡淡阳光,南宫远觉得全身还是寒冷,叫人把暖炉靠近自己的*床榻,神色一变,喃喃自语。“就算没有办法永远拥有这个位置,至少也让他们看清楚,谁才是南宫皇家的拥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