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错愕抬眼,竟瞧见他眼中明摆着的讥诮。
——为何他会如此看我?是我哪里做错了么?
她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为自己辩解么?可他的指责她不明就里,她如何回应?她脑中一片空白,只那句“我错看你了”仍在她耳畔嗡嗡作响,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她茫然地看着他从她眼前擦身而过,走到了她姐姐身前。
一看到姐姐,她的神智才有些回复,可烦闷仍萦绕心头挥之不去。她咬唇硬是将视线从那人身上抽离,转移到姐姐身上,注视起姐姐平静安详的脸,这才终于清醒过来。
“几日未见,看起来你好得很。”
他在和姐姐说话,仍是从前跟她说话时、那种散漫而随意的腔调。姐姐没有答腔,只是浅浅笑了下,云淡风轻。看起来,她的举止神情与往常无异。
姐姐……连希玖垂下眼帘,感觉到近日才涌上的那股不安再度出现。姐姐明明有些变化的,为什么,她明明感觉得出、从姐姐的外表上却看不出来?
她不由注意到,李道非在和姐姐说话时,虽然气氛毫不暧昧,他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姐姐;可他的表情却渐渐凝重,眉头也越拧越紧,像是心情越来越不快活。
他随口又问起姐姐要去哪里,便拱手告辞。才走了几步,就见他身形一顿,忽然回身面对姐姐,目光犀利:“你……不爱惜自己可是要后悔的。”
姐姐闻言却撇开脸去,不再理会他。见她如此,他也无意再费口舌,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连希玖却是一脸震撼地立在那里。
她身不由主地跟着姐姐,继续往马车那里走去。在上车之前,终是忍不住掉转视线,望向李道非离去的方向。
“妹妹?”何近深在叫她。
她回神,循声看向他,心不在焉地上前。没有看清脚凳的位置,她险些一脚踩空,好在何近深及时伸手扶了她一把。她觉有些困窘,还是感激地和他道了谢,躬身钻进马车。
马车稳稳当当地出发了。既没有想像中的颠簸,车内也很宽敞舒适。姐姐安静地坐着,看样子暂且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她知姐姐素来如此,也无意去挑起话题。这会儿,她也自有心事要琢磨。
今天要去的地方,会经过那里……那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呢?可有回去的方法?……正因想到此事,昨夜她才翻来覆去地总睡不着,直到凌晨才累极合眼。
听姐姐说,从县城到积福寺山脚坐马车约摸要走上一个时辰。两个小时呢,真够远的。这么长的时间,绝不可能干坐着。她本想沿途看看风景,不过此时才过城门不远,路上还有些行人,估计还没有什么可看的,再则姐姐没有掀帘的动作,她也不敢妄动。
她本不愿想起李道非,现下闲睱,他反常的言语、讥诮的眼神便没来由地浮现眼前。
有谁会无缘无故地去责备一个人呢?他会那样说她,一定是有原因的。
临去前,李道非对姐姐说的那句话,她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他分明和她一样,察觉到淑人的不对劲。可他与姐姐相处的时间极为有限,若不是极为关心朋友,怎会在短短的碰面中发现异常?
这样看来,他的为人应该还算不错,为何竟会惹得她反感而处处回避?
怎么看,问题都出在她自身。
这个结论就像一根尖刺扎在她的心上,令她难以忍受。
回想初见时,她还没认识他,他就不经她同意取走了她的物品,这让她很是气恼。她虽不想为此事与他计较,但多少还是影响到了她对他的判断吧。她如今也明白到,他会如此随心所欲行事,多半是因他自身条件优越所致,一时也难有改变。
她在意的不只是这些,还有初见时他对她的态度。她在他眼中瞧见的火焰,总令她耿耿于怀。出于一股莫名的恐惧,她从此便一再回避他。
现在想来,那很可能只是他一时兴起的作弄,无关其他;她在他眼中看见的,可能也不是感情,而是他戏弄她时兴致盎然的表现吧。因为之后的几次相见,他并没有什么特别举动。而刚刚他和姐姐说话的腔调,也和早前同她说话时一样。这不正说明了,并非她一人在独享这种“待遇”。
记得他只有在和客栈老板说话时,态度才中规中矩,显得沉稳妥当。
他的这种个性在她家乡其实并不鲜见,她甚至也认识了几个这样的朋友。那为何在此处,她却无法接受呢?
说到底,竟是她在钻牛角尖了。
思及此,她暗暗叹起气来。
“妹妹觉得无趣了么?这段路确也长了些。好在现下窗外的景色也有些别致,妹妹倒不妨过来看看。”姐姐大概是见她情绪不佳,掀开窗幔叫她过去赏景。
“没有啊,我只是在想事情。”怕姐姐误会,她忙作出对提议很感兴趣的样子,往姐姐那边的车窗靠过去,心中暗暗决定:既是我的错,总想这些事也无用,下回若是见到他,就和他道个歉吧。
才往窗外一瞥,她立时便被高低起伏的秀丽山峦给吸引住了。真的好美呢,那些树木因长年的自然生长,枝叶交错在一块难分彼此,就仿佛连绵不断的波浪一直延伸到远方,而那些波浪还是由她最喜欢看的、青翠亮绿的新叶簇拥形成。且因为植被完全天然,没有遭受过任何破坏,随便往哪里看去都自成一景。
她贪婪地四处张望,只觉怎么看都嫌不够,哪还有心思去回味先前的那些烦恼?
“姐姐,我们下去走走吧。”她想起以前的春游啊踏青啊,哪有到过这么好的地方,就觉得不下去走走实在可惜。
“妹妹耐不住性子了。这才坐了不到半个时辰。”
“不成么?”
“成不成,等会就知道啦。现在还是好好歇着吧。何况,你想去的地方,并不在此处。”淑人柔声答她,一手放下窗幔。
她昨晚未眠竟被姐姐看出来啦,还猜到原因?难怪晨起时硬是要给她上妆,原来是要掩饰她的倦容。这番心意,她怎能不领?她只得按捺住自己,老老实实地坐回了原位。
姐姐没再说话,仅示意她靠在软垫上歇会。她乖乖照着做了。
马车晃啊晃的,所经之处除了鸟叫声便极为安静。偶尔才听到前座两人的几句低语。窗幔放下后车内有些阴暗,而她先前的心事又已放下,只一会功夫,她便迷迷糊糊地发起困来。也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马车终于停下了。
“妹妹,该起了。”姐姐在叫她,她勉强出声应了,半睁开眼睛又合上,仍是没有清醒。
淑人整了整衣裳,戴上斗笠,见状便强扶她起身为她稍作整理,可她睡意犹在,身上绵软无力,便趁势靠在姐姐身上。淑人只得先叫了秦方掀帘子。
光线从外面透进来,马车内霎时敞亮多了。连希玖觉有些刺眼,这才不太情愿地揉起眼睛。何近深立于车旁,见车内好久没有动静,正有些担忧,听见淑人传唤,未多想便探身查看,哪曾想到竟会瞧见妹妹慵懒难醒的娇憨模样!他顿时面红耳赤,忙掉转视线退步抽身。
淑人正觉需他帮手,忙叫住了他:“妹妹昨日未曾睡好,如今有些发困,又是头一回坐马车,下车怕不妥当,你且助我扶她一把。”
姐姐干嘛推开她啊?唔,一定是她太重了……对不起啦,姐姐,我好困……
咦,又在扶她了,这回姐姐可有力气多了……不对,鼻间没有闻到熟悉的脂粉味……这个人不是姐姐,是谁?
她强张朦胧睡眼,正想看清对方,她的脚却忽然腾空,还不及害怕出声,她已被人轻轻稳稳地放下地。
经此惊吓,她总算清醒,发觉自己已身在马车之外。而她的左手肘仍被小心托扶着,显是那人好心怕她摔着。而那个人是……
她盯着仍托住她的手,面上渐渐泛起红潮。眼角余光不住瞥向身侧后方的一抹淡蓝色身影。他干嘛还不放手啊?不敢回身瞧他,她呐呐道:“不用扶了,我……我已醒啦。”
作者有话要说:如上节所述,农历四月已过立夏,照理说已经不属于春日了。只好改文了。有关春的文字只留下“难得的春光”几字,因为说话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强辞夺理),以后我尽量注意这些细节问题吧。汗。
第九章 桃花流水
见她恢复精神,何近深撒开手,默不作声地在原地站了一会,便转身离开了。
是有什么事要找秦方吧?还好,不用马上面对他。这许是对她的体贴,免得她心生尴尬。
那次街市之行后,他仿佛刻意要与她保持距离,几乎再没与她见过面。若不是又与姐姐重逢,她与他,就算是咫尺天涯了。这回要不是她贪睡下不了车,他哪会勉强自己去碰触她?
是呀,他总为了姐姐去勉强自己;也许她与他之间,再近也就是这样的距离了。将她托下马车的那一瞬,由他的掌心传来的温暖,不就如春日里的梦一般短暂么?
至少,他还给了她造这样一个梦的机会。
“妹妹,醒了么?”
姐姐还在马车里?她居然把姐姐给忘了!
连希玖忙从车上取出脚凳放好,伸出手去,扶着姐姐走下马车。
虽说淑人没有出言责备,连希玖还是诚恳地和淑人道了歉。之后,她才仔细打量起周遭环境,原来他们已到了山脚的小村庄。
“就在此地歇歇脚吧。”淑人说道。一行人寻了户农家,略用了些饭食,把马车寄放好之后,便开始徒步上山。
难怪姐姐要她好好休息,原来是要她保存体力啊。
抬眼看去,积福寺掩映在半山之间,四周风景卓绝,引人入胜。葱绿的山体夹杂着大片粉色,想必那里就是桃林了。
山路铺着石阶,并不难行,只是千折百转。连希玖初时兴致极高,走在队列之前,后来体力却渐渐不支越走越慢,落到了最后。倒是淑人虽然看来弱不禁风,却比她要有能耐多了。于是她禁不住想道,姐姐一定常常到积福寺祈愿。
一路上走走停停,只稀稀落落地碰上几个香客,好不容易终于走到一处开阔地带,半掩在几株桃树后的积福寺山门才跃入眼帘。
“真的在开花!”连希玖兴奋地指给姐姐看。看她这般高兴,淑人的脸上难得也漾起一丝放松的笑波。
姐姐自出了庆园之后,虽仍如往常般待她,但终日毫无生气,所以她才不免暗自担心。难得姐姐今日亦能开怀,看来今日之行还是颇为值得的。
她不知不觉便牵起了姐姐的手,无声凝望着姐姐,回以温柔的笑颜。
香客不多,寺院显得有些冷清。淑人嘱咐了她几句便自进了主殿,何近深和秦方随后也跟了进去,只她一人止步不前,留在了殿门外。她先是注意门上窗格好一阵,才默念起门柱上那两副充满禅意的对联来。这样的清静很讨她喜欢,仿佛真能除去尘世的所有烦恼。也只有殿内偶尔传来阴阳合子落地时清脆的声响,才能短暂地击碎那已恍若凝固的时光。
行廊处有人咳了一声。连希玖兀自神游似未听见,那人便再咳一声。她醒神一瞧,却是秦方,而他身侧……她目光随意飘过,着意要忽略他身侧那抹淡蓝。那身衣裳的主人眼神却不闪不避,似存心要引她察觉般,眸光流暖,竟比这山中迟迟不愿离去的春日更加耐人寻味。
他们出来了啊……姐姐呢?
连希玖缓缓收回视线,转而欣赏起庭院中的某棵大树,在下意识中欲阻断与那眸光的联系,眼角余光却瞥见他步下庭院,还未及揣测他的用意,他已走到那棵树旁。
他静静地站着,手指轻抚过树身,目光循着树干攀上树枝,便又自然地调回她的脸上。庭风吹过时,他的长衫衣袂翻飞掀起,他自巍然不动。他沉默地凝望着她,乌瞳里辉映着透过浓密树荫射下的细碎日光。
她只觉眼前正生出一幅极致的图画来,教她一时难以将目光移开。
“妹妹怎不进去?”他开口,态度从容得就像从未与她有过隔阂一般。
这个深哥哥啊,好些天不理她,她配合了,现在又……她垂眸转身,望向殿中供奉的佛像。良久,她才低声回答:“烧香拜佛的那些规矩,我不是很懂。何况,我也……不想求。世人都有难为处,若是事事都求神仙眷顾,神仙也会很累吧。”
“妹妹说的是。”他目光不离她。
她闻言暗笑,平白无故的,深哥哥是在恭维她么?这种态度有古怪。
“心诚就好。”淑人恬淡的声音响起。
她回头:“姐姐。”
“香的味道是重了些……妹妹可有不适?”淑人关切地问。
她摇摇头,故意深吸了一口气,吐出,笑道:“没有。我好得很。”
“走吧。”淑人看她确实无事,便放了心。“去你想去的地方。”
“姐姐,你……”她忍不住,竟想问问姐姐这几日到底在顾虑些什么。可当她面对若无其事的姐姐时,她又说不出口了。
姐姐,你心事那样重,是不是只有面对着神佛时,才能放下些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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