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门帘微动,一道阴影移了进来。
四个奴婢半垂的头颅猛地抬起,在看清来人後,沈默无波的眼中起了一丝微澜,齐刷刷地跪在地上,恭声唤道:“奴婢恭迎少主。”
锦螭抬手示意她们起身,自行绕过屏风,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床前。
秋香色床帐半挂半遮,床头小案虽燃著个麒麟银镂香炉,仍压不住浓浓的药味和淡淡的血腥。
床上躺著个散发中年男人,浓黑剑眉紧蹙成川,一贯沈冷的眼眸轻轻闭阖。鼻梁高挺如刀削,淡铜色脸颊深深凹陷,惨白的嘴唇枯槁脱皮,容色虽憔悴颓败至极,却仍能瞧出昔日的俊挺。
藕荷色的珠纹锦被堪堪盖至胸腹,透过白色单衣微敞的襟口,隐约可见紧缠胸膛的层层白布。男人双臂自然弯曲,手背青筋鼓凸,十指修长粗砺,根根骨节分明,甚是纠结地交握於锦被上。
这个身负重伤的男人是他的父亲,锦家的家主,锦家最大的掌权者──锦庭风。
锦庭风并未睡去,察觉到床边有人,闭阖的眼帘动了动,随即缓缓张开。初现的黑眸有些迷蒙,在看到锦螭时又立刻转成了万年不变的沈冷。枯槁的嘴唇没有张合,只定定地带著一丝贪婪地凝望自
己唯一的孩子。
“父亲,孩儿回来了。”锦螭面上浮起浅浅的笑,撩袍坐到床边,双手温柔地包握住锦庭风交握的十指,“父亲,您受了重伤,无需过多言语,听孩儿絮叨便是。若孩儿有话相问,父亲也可随心选
择应答与否。”
“螭儿”锦庭风万分吃力地唤了一声,嗓音粗噶无比,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断掉那一口宝贵的生气。
“父亲,孩儿记得您曾用这双手教孩儿习武、练字、划船、凫水;教孩儿打理生意、运筹帷幄;教孩儿行兵布阵、杀人无形”锦螭捧起淡铜色的大手,近乎虔诚地落下一吻,唇边的笑温软中含著丝
丝甜蜜的回忆,醇冽清澈的声音越来越低柔轻缓,“小时候,每当孩儿犯错时,这双手会毫无留情地狠狠打下;受伤时,这双手会默默地为孩儿包扎调理;悲伤时,这双手会把孩儿举上肩头,在芦苇丛
中飞奔跳跃。”他抬起眼眸,清凌墨眼一片朦胧粼光,“父亲,孩儿知道,您是爱著孩儿的。”
锦庭风嘴唇紧闭,眼眸中仍是无边的沈冷,只有不断上下轻微滑动的喉结彰显出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父亲,从孩儿降生起,您便知晓最想要孩儿这条命的人是谁,对吗?”锦螭低柔的轻缓声渐渐飘忽起来,甜蜜温软的笑蒙上一层虚幻。
锦庭风蓦地鼓圆眼睛,沈冷中乍现噬人的凶戾,死死瞪著面前这个突然离得遥远的儿子。
“父亲,孩儿说过,对孩儿的询问,您可随心选择作答与否。”锦螭笑意不减半分,淡淡重复道,“父亲,从孩儿降生起,您便知晓最想要孩儿这条命的人是谁?”
颊上的肌肉轻微抽搐两下,锦庭风眼中的凶戾逐渐淡去,紧咬的牙关松了,“对。”低弱的应答伴随著似乎沈淀了千万年的痛楚苦郁幽幽溢出。
“父亲知晓十三年前崛起的蛟帮帮主是谁?”
“对。”
“父亲知晓八年前劫杀孩儿的主谋是谁?”
“对。”
“父亲是因为知晓,才会特意送给孩儿弦络等五名贴身暗卫,并暗地里组建了锦螭门?”
“对。”
“孩儿建立暗影部,日益蚕食掉锦家所有的商铺,父亲是知晓的?”
“对。”
“这次孩儿再遭劫杀,其主谋是谁,父亲心里也是知晓的?”
“对”
“父亲,李叔说您得知孩儿遭遇劫杀下落不明时,於痛急中坐塌了一张黄梨木椅。北宫叔说您派出众多人马寻找孩儿,差点急疯了?”
“对。”
“父亲之所以会被流箭射中,只因您看见了向您射箭的人是谁?”
“对”
“父亲,您可知孩儿活得很无奈很痛苦。倘若您有心,孩儿遭受的所有劫难本都可以不用发生的。”锦螭略微一顿,缓缓放开锦庭风的手,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父亲,真是可惜啊,您最爱的不
是孩儿,而是那个人。无论她做什麽,无论您的心有多痛,无论孩儿有多可悲,您始终舍不得责怪她一点点。父亲,二十多年来,您的忍耐可是到了极限,再也不愿活著了?”
锦庭风这一次没有开言,深深凝视那张与自己丝毫不像,笑得越来越温柔虚幻的脸,体内股股绞碎肺腑的痛楚突然间不翼而飞。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只余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一种绝望到癫狂的死亡
一般的空白。
“螭儿”他再次吃力地唤道,沈冷的眼眸漫上漠然死寂,枯槁的嘴唇艰难地咧开一个极淡的笑,“原原来你你一一直什麽都都明白父父亲”
“父亲,您太累了。您真的无需多言,孩儿全都明白。”锦螭伸指压住锦庭风翕张的嘴唇,从束发玉冠间抽出一支质朴高雅的乌檀木发簪,“父亲,您既然还爱著孩儿,便为孩儿做最後一件事吧。
”他撤回手指,握著簪头左右扭动外拔,露出一根黑长尖细的五寸剑刺,刺尖上裹染著一层白色粉末。
“父亲,孩儿会好生接管锦螭门的,您放心安歇吧。用不了多久,孩儿还会送她来陪您。”月华袖袍刮起清冷的微风,剑刺对准锦庭风左胸决绝刺下,白色单衣上迅速氤氲出一朵殷红的小花。黑铁
细针一厘厘,一寸寸,渐渐地没入皮肤、肌肉,穿过肋骨缝隙,径直刺中跳动的心脏。
“父亲,您必须死去。”温柔虚幻的笑慢慢消散,他木然回视那双沈寂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冷冷陈述道,“孩儿不想再活得痛苦无奈,孩儿想掌控锦家所有的权利,把自己的命握在手中,将错待孩
儿的人尽数踩在脚下蹂躏。”被剑刺扎透的心脏越跳越慢,锦庭风的眼神越来越溃涣,眼帘一点点下垂、下垂
右手轻扬,锦螭拔出剑刺,刺尖上凝聚著鲜红的血。清凌墨眼微微眯起,伸出红润的舌尖将血迹一一舔尽後,方才还原成乌檀木簪子,重新插入发冠。
“二倌主,沾上麻醉粉,父亲死时便不会痛了吧?”他没有回转身,只淡淡问道。他知道,那个白发女人始终紧紧跟在他身边,因为阴暗冷寒的空中不间断地流淌著一缕淡淡的温暖明媚。
“少主尽管放心,花家出产的麻醉粉,绝对有品质保障。”花恋蝶双手交叉笼在袖中,在他身後轻声笑道,“锦家家主面容平静安宁,是在无痛无觉中步入黄泉的。”这男人为什麽会大逆不道的弑
父?她虽不知其中的详细原因,但仅从那几个看似简单的问话中,已深深感受到一股子锥心的疼痛和悲戚黯沈。
她是个医生,见惯生死,感情本就比普通人淡薄。独自在无人峰谷生活经年,除了对男色还余有激情外,其余感情更是退化得比纸片还薄。
她喜欢的、心疼的、怜惜的是叫青锦,也叫锦螭的男人。任何伤害他,让他痛苦的人或事,不管是谁?不管是何事?只要他开口,她都可以为他披荆斩棘,解决所有。
锦螭静静地注视著似是阖目睡去的男人。好一会儿,他抬起手,从男人额上缓缓滑下。象牙白手指细细抚过浓黑的剑眉、紧闭的双眼、高挺的鼻梁、凹陷的双颊、短短的黑胡、枯败的嘴唇最後抚上
左胸那朵晕开的血花。
“父亲,孩儿爱您,更恨您。”他抽回手,漠然起身,冰寒沈黑的气息从脚下一缕缕一丝丝肆意喷薄,逐渐包裹了全身。
“啊──”尖利的骇叫忽然在厢房内响起。
他猛地侧转身,清凌墨眼除了黑与寒,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屏风边,北宫媛面色惨白发青,大张的朱唇失了血色,秋水明眸圆鼓鼓的,里面盛满了骇怕和惊恐。娇嫩的双手死死抠抓住屏风边缘,指节用力得发白也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锦锦哥哥你你”她无法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锦哥哥锦哥哥竟然竟然亲手弑父?!这怎麽可能?!这怎麽可能?!她不停地哆嗦著。
男人一步步向她走近,黑沈和冰寒铺天盖地地兜头袭来,朗朗明濯的秋之皎月被腥甜的鲜血徐徐涂染成一轮嗜杀的不祥红月。
第070章 堕魔宠物
“北、宫、媛。”醇冽清澈的男中音一字字吐出,字音与字音之间的顿停中似藏著温馨的回忆。
锦螭负手走到北宫媛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不停颤抖的少女,水润薄唇忽地弯出绝美弧度,微笑道:“北宫媛,你不该追来的。”
他伸出右手,抚上少女煞白的小脸。杏形长眼中微蓝的眼白反射出幽冷疏淡的柔光,沐浴其间的瞳仁黑沈冰寒得好似雪山中的万年墨潭,无波无澜,冻结僵死。
“锦锦哥哥”北宫媛在冰凉大手的抚摸下,颤抖得越发厉害。这个浑身散发冰寒死气的黑沈男人不是她的锦哥哥!不是她痴心爱恋的锦哥哥!
她的锦哥哥明濯清冷,幽柔华朗,犹胜秋之皎月!她的锦哥哥有一双温暖的手,一对清凌的眼!她的锦哥哥对家主历来都是孝顺有加的,也从不会对她笑得这样冷漠,这样陌生,这样可怕!
面前微笑的男人已经堕落成魔,高华清贵蜕变成邪狞残忍,阴森森,惨厉厉,夹杂著淡淡的血腥气。
“不不!”她惊恐地战栗,无法置信地摇头,试图摆脱颊上的冰冷侵蚀。
“少主,这个可爱的小妹妹是你的未婚妻?”花恋蝶移步上前,伸臂占有似的勾住锦螭脖颈,软若无骨地倚在他身上。雅致磁音笑意融融,温和亲切,眼睛却充满警告地看向北宫媛。小妹妹,招子
放亮点,这是姐预定的第二夫君,在他没有以行动和言语正式拒绝姐前,姐奉劝你最好还是不要胡乱肖想。姐身为一个成年女人,实在不想以大欺小,在你娇嫩的小脸中扎下几根毁容银针,担上个摧残
国家花朵的名声。
锦螭薄唇的弧度弯得更大,右手随著北宫媛摇摆的头移动,渐渐滑到她纤细柔嫩的脖颈间,状似爱怜地上下游移摩挲,含笑否认:“二倌主切不可凭空污人清白。她只是本少主一时兴起,养了十六
年的宠物而已。”
“养了十六年的宠物?”花恋蝶一怔,继而抬眉怪声叫道,“看来锦螭少主对这只宠物还真是喜爱之极啊,竟足足养了十六年!”勾搭在男人脖颈上的粉玉手指泄愤似的摸著他的性感喉结抠搔起来
。哼哼,你以为当著姐的面猥亵养了十六年的人形宠物,姐就会红著脸灰溜溜地尴尬撤退是不是?错!姐的心理承受度不是你能小觑和猜度的!
锦螭抬起左手,牢牢握住她放肆的手指,止住她的暧昧举动。黑沈冰寒的墨眼盯著俏丽清新的北宫媛,渐渐也弯出小小的弧度,赞同道,“二倌主说得没错,养了十六年,本少主确实有些喜欢。只
可惜──”拉长的话音顿下,颇为遗憾地接著道,“现在腻味了。”轻描淡写间,抚在少女脖颈上的手指慢慢收紧。
他目不转睛地欣赏著少女白里透青的脸颊憋成紫红,香舌从大张的檀口中被迫探出。一声幽幽叹息在唇齿间悄然逸散:“北宫媛,你真的不该追来。”
五指倏地狠戾一收,咯啦的骨碎声轻轻响起。北宫媛涨出血丝的凸眼永远失去了生命的光彩,死寂的眼中来不及为自己的消逝流下一滴泪,只凝固了无尽的惊骇和恐惧。
“若是你未闯进来,也不会死得这样早。”漠然看著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五指蓦地松开,任由少女的尸体砰然倒地。他突然侧过头,黑沈冰寒的杏长眼漾出奇怪的笑意,“二倌主,你瞧,本少主
养的宠物死了,不知你可有兴趣做本少主的新宠物?”
花恋蝶眨眨眼,再眨眨眼,刚才如果、假设她堪比鹰眼的视力没发生视觉障碍的话,好像亲眼目睹了一起蓄意谋杀人形宠物的恶性事件。不知道这件事若发生在二十一世纪,是会先被动物保护协会
叱责起诉呢?还是先被司法机关关押判刑?
“怎麽,二倌主不愿意?”锦螭握著她的手指放到齿间轻轻咬了一口,奇怪的笑意飞扬出黑沈的邪魅,“本少主饲养宠物也算长情,即便会腻味至少也在几年之後,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这个,呃,被咬的指尖麻酥酥的,有一丝丝痒,直直撩拨到了心灵深处其实吧,她的自尊好似薄弱如宣纸,脸皮厚度也还经得起导弹攻击。
花恋蝶摸著自家滑嫩嫩的面皮,真的认真考虑起来了。根据所见所闻,眼前这个绝色男人的心理状况明显已经沦落到非正常人类的境界了,依靠常规的追求方式很有可能会竹篮打水一场空。变成宠
物这个提议嗯,方式新颖别致,指不定最後能出奇制胜,起到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