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恨阿客,也必欲置良哥儿于死地。
可如今十年都过去了,连阿客都已不了。
他知道阿客与苏秉良之间是清白,当时没有怀疑,事后也没有追问。只是那场景太刺目了,他承受不住。他明白其中必定有什么关节他没有瞧见。可他不能问,那也就成了心口一根拔不出的刺。那时他以为苏秉良死了,这痛楚便可当作往事掩埋——总之从此他和阿客之间便再没有这个存了。
结果苏秉良并没有死。直到阿客去世了,他才骤然跳出来,报仇造反,自寻死路。
苏秉正若是真恨他,就该叫他活着。这个活着才是最大的笑话。看苏秉正至少还有三郎,有这天下。他还有什么?
可阿客已不了。连恨苏秉良的力气,苏秉正都已经没有了。
这一日下了朝,苏秉正没有去蓬莱阁。
他抱着三郎乾德殿书房里翻书瞧,连采白等也没让进屋伺候。
乾德殿里许多书上都有阿客的做的批注。有些是阿客来乾德殿时随看随写的,还有些是苏秉正从凤仪宫里淘换过来的。翻阅她的眉批也是他消磨时日的手段。阿客文字率真,议论常常本心而发。读她写的东西,轻易便能知道她的喜怒悲欢,可体察她心境上不期然的变化。仿佛与她交心。
这手段曲折,可苏秉正也是花了心思去琢磨的。他没旁的办法。他与阿客之间的姻缘,当他纳周明艳入太子宫,带去给阿客瞧时,就已经心照不宣的中断了。他们之间还可对面谈笑,皆因有这么一道界线。他不敢轻易去跨越,有些话就不能问,不能说。只能这么艰难的去猜心。
不过现也已没什么好猜的了,他就只是忽然想要再读。
这个静默温暖的午后,他翻阅妻子曾经批阅过的书札,看到兴起的时候,就指着字教儿子读。
三郎也十分可心,安安静静的趴他怀里,漆黑的眼睛盯着书页,仿佛真能看懂了一般。苏秉正教他的时候,他居然也真的像模像样的学,虽则还有很多音发不出来,学得蹩嘴,苏秉正也已经十分满足了。
屋子里太暖和,三郎穿得又厚实,小脸蛋儿红彤彤的。不多时就困倦欲睡,软软的打着哈欠,用肉乎乎的小手揉眼睛,然后就抬头看着苏秉正。
苏秉正就笑着将书卷到手上托着,一挑眉毛,“想睡?”
三郎遂又打了个哈欠,他怀里腾了个舒服的窝,睡了。
苏秉正就捏着他的脸蛋,“起来,朕还没准呢。”
三郎于是回了他一溜亮晶晶的口水。苏秉正反手就抹了他一脸,道:“别睡。”
三郎被这流氓爹折腾得十分无奈,想哭又嫌丢,只能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望着他。
苏秉正就从盘子里取了湿毛巾给他擦脸,道:“三郎还不会叫娘吧?叫一声娘——阿爹就准睡。来,跟着阿爹叫,娘——”
三郎脸被他笨手当团子揉来揉去,此刻才终于挥开了。他于学话上还是相当用心的,听苏秉正叫了三五遍,终于琢磨出叫法来,于是就试探着,叫了一声……羊。
苏秉正还欲纠正他,却忽而怅然若失。三郎叫得再准又怎么样呢?他阿娘已不再了。
他便给三郎掖了掖衣服,“睡吧。”
三郎竟瞧出他难过来,就叫了一声“爹”,眨了眨眼睛,又叫“娘”。
苏秉正心里越发难受,竟还能微笑起来,“叫她也听不见。阿娘最没良心……朕叫了她十年,她都不回头,叫这么一声,有什么用?”半晌,又说道,“原本以为有了,她就肯回头了。”
可这孩子竟成了她的催命符。
他其实并不比苏秉良幸运多少,当年他杀了苏秉良,其实也就杀了阿客的心。也许每每与他同床共枕时,阿客总不能忘,他手上沾着她喜欢的的血。可那个时候他不曾给阿客忘了这个的时间。他就只是想着与阿客共赴云雨,急于床笫间逼她承认喜欢。孰不知他越是百般手段令她沉迷忘情,她心里便越要自虐自厌。终于到了厌食厌生的地步。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做错。可已太晚了,到了那般地步,连他的碰触也已成了阿客的心魔。
他们之间做了足足十年的夫妻。但这十年其实是名存实亡的。阿客总是想他能与旁琴瑟御,儿孙满堂。她才好远遁于世,去寻找卢家的遗裔,过几年自己想过的日子。而他呢,明明喜欢的就身旁,甚至与他有夫妻的名分。可他就只能远远看着,不敢逾越半步。甚至与旁生儿育女。
他即位立后时,已皆知他与阿客就只是姊弟的情分。因他少时多难,有高批命说阿客是他的贵,才娶来冲喜的。至此阿客该功成身退了——可他就只心里恨那些的愚蠢。他爱阿客,谁敢将阿客与他分开,他必神来杀神,佛来杀佛。
但就算他强将阿客留下来了又怎么样?足足十年间,他连抱抱她都不能。
三郎自然不懂苏秉正的心事。苏秉正不烦他,不一刻它就跟床睡成整个儿。
苏秉正就起身去博古架上,取下信匣。那匣子里其实只躺了一张花笺,是那年七夕节,阿客写来邀他小酌的请柬。
那日收到花笺的时候,他就将所有事都给忘了。他不敢想阿客是什么意思,给出那么多解释好让自己别抱有太多绮念。可又怕万一真有苗头,再因自己的不解风情给错失了。便连到了之后该怎么跟阿客打招呼,都设想过许多情形。
自然是都没有用上。
那夜月亮早早的沉下去,他们就坐庭院里看天河。还像年少的时候,她面前他总有炫耀不完的本事,她就含笑静静的听。她还叫他“黎哥儿”,偶尔也插嘴说些琐事。她读的杂书多,什么东西都是信手拈来。听她娓娓道来,苏秉正心境总格外容易平复。
不知不觉就聊到很晚……他便踟躇起来,不知她是忘了该赶他,还是默许他留下过夜。
终于一直耗到不能再拖延的时辰,她已经露出了倦意,仿佛垂头就能睡过去。
他偷偷的想要摸一摸她的手,却被她拉住了。她只垂着头,轻轻的说,“别走。”
那一晚他抱她的时候,手上其实一直都发抖。他手心的汗渍沾了她的头发,生怕扯疼了她,便不敢动。那大概是他一辈子最笨拙的一场性事。天明的时候她他臂弯里睡过去,他只是将她贴怀里,生怕一觉醒来发现是一场梦。
他以为十年错过,终于有了转折。那是这辈子他唯一想要的,她终于愿意和他一起。哪怕她还没有爱上他,只要给他机会,他们总还是有未来的。
但这一辈子,其实也就只有这么长而已。
他居高临下的嘲讽苏秉良,其实也不过是自欺欺罢了。
接连数日,苏秉正心情都不好。
这不是能道与外的事,他就只能闷心里。
只有蓬莱殿里,瞧见卢佳音的时候,才能将这些心事暂且遗忘了。
忘记自己喜欢的固然难,但死别的时日久了,明知无望,渐渐也就习以为常。甚至连痛楚都觉不大出来。自那日当着卢佳音的面提起阿客,苏秉正便再不能将她做阿客的替身。可他有时也会恍惚,觉得自己现对她和之前其实并无太多的区别——毕竟都生着那样一张脸,叫着那样一个名字,连日常的谈吐习性都难以区分。
然而再像也不是同一个。她不曾经历过阿客所经历的生,不曾和他一起长大,也不曾那些年岁里被他爱过。她们就只是截然不同的两个。
不过这世间也并没有不许移情别恋的道理。凭什么他就只能一辈子只喜欢阿客?阿客都不肯爱他。
如今这样过日子,很好。
这一日他照旧宿了蓬莱殿中。因眼看着就是上元灯节,王夕月又忙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进展太慢了
到了很关键的时候了,脑子里构思了很多遍,一下笔又跑了
本来想多写些再贴的……熬不住了。明天补吧
正文 44雾散(三)
三皇子身旁照料的奶妈、保母尽够用了;又有采白这一等的掌侍姑姑在;也并不需王夕月操持许多。
只是近来她颇有紧迫之意,便十分不想被这些琐事削减了与三皇子相处的时间。干脆将他带着身边听事。
三皇子也不淘人,安坐在王夕月的怀里,就瞧着底下人生百相。没见过的东西和人;总是容易吸引他的注意;他倒也十分得趣。宫里的姑姑们自然都是懂事的;只随口说几句得体的奉承话;并没有蝎蝎螫螫的做什么姿态。这一上午过得倒也平静。
一时各宫里、亲眷间的赏赐,洒扫祭祀一干事宜安排妥当了。王夕月才略起来活动了活动,将小皇子托在怀里,笑道:“你却十分乖巧;给我省了不少心。瞧你盯着看了一上午,都看出些什么来呀?”
小皇子自然不明白这底下许多人的许多关节,他爱高,王夕月一将他托举起来,便十分开心。咿咿呀呀的说道,“娘娘……娘娘……”
他咬字尚不十分清晰,王夕月只是逗弄他,哪里想的了这么多?还是流雪忽然欢喜道,“小殿下可是在叫‘娘娘’?”
王夕月才“哎呀”了一声,立刻欢喜得狠亲了他两口。可也知道这个“娘娘”她是当不起的。这宫里能让皇子公主们叫一声“娘娘”的,也只有已故的文嘉皇后。小皇子叫了,她敢不敢应,也得看苏秉正准不准。
然而若不能叫娘,以后小皇子又怎么称呼她?若也只跟旁人一般称她昭仪,未免太憋屈。毕竟这是她养育的第一个孩子,虽不是她怀胎十月所生,可也用了许多心力。这孩子在她心里,也与旁人是不同的。
是以欢喜过后,竟有些酸涩了。笑道,“也不知你是从哪里学来的。万一你阿爹以为是我教的,可就说不清了。”想了想自己倒也了然了——那些来禀事的姑姑,自然都是称呼他“昭仪娘娘”的。这孩子听了一上午,也跟着有样学样。随口就冒出来了。
若只知道悲春伤秋,那也就不是王夕月了。她想明白了原委,也只斟酌了小半刻,便对流雪道:“若再有人来禀事,且让甘棠看着处置。我带着三郎去蓬莱殿走一趟。”
蓬莱殿里,苏秉正正在窗下画梅花。
也是那日与卢佳音说起阿客为他绣的窗屏,忽而就想要画了。那画屏在他记忆中多么清晰,仿佛触手可及般,可真去画时,却又觉得自己仿佛什么都不记得。纸上笔势游走着,那寒梅根骨清韵渐成,记忆中画屏上的图案,却渐渐模糊至不可分辨了。
他提着笔端详了一阵子,反而更觉得感伤了,“总以为自己都记得的……”
阿客便道,“世事繁芜,哪能一枝一叶都记得分明?陛下记得当日那片梅花海,必也是有所触动的。那份用心便没有被辜负。”
苏秉正仍只是闷闷的,自嘲道,“纵然辜负了,阿客大约也不会在意。就只是朕自己难过罢了。”
便将画随手挪到一旁,说道,“阿客最不爱的便是工笔白描与刺绣。偏偏这两样做的最多。阿娘爱她的花鸟,她便给阿娘画,每一根羽毛都细及纤毫,仿佛可以捧着手里观赏。我不爱带旁人的针线,她便也给我绣。千枝万朵也一针一线的绣起来。可她做事只因为该去做,你都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喜欢,是不是真的愿意。”
他说的淡然,可阿客却听得难过——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人生本就有许多不如意。若都由着自己喜欢,得过成什么样子?可自苏秉正口中说出来,却又令人觉得体贴这本身就是件十分无情的事。
她瞧见苏秉正的肩膀,那月白的衫子竟让她感到落寞。犹豫了片刻,还是上前抱住了他。
看着多么瘦的青年,抱上去也才能觉出那肩膀的宽广坚强来。男人的身体终究跟女人是不同的。
也只有抱上去了,才觉出,拥抱他也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事。她手上有些虚,却还是沉心圈住了他的腰,就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轻轻的舒了口气。
“……女人的针线,也不是给谁都肯做的。皇后当年也必是两心望如一,想与陛下白头偕老的。”
她说的也并不全是假话。当年她确实想要苏秉正好好过日子的。只是世事难料,纵然你已一退再退,最后也还是难免生变。
那日良哥儿去山寺里寻她,其实也是对她的心的逼问。她选择留下来,便是最后的答案。可良哥儿的行踪却被发现了,寺里的戒备骤然严密起来。阿客固然笑他“蠢”,嘲笑他居然以为她会放弃眼看要到手的太子妃位,跟一个逃犯去流亡。可她终究不能眼看他去送死。
她将他暂且藏在自己的斋房里。想着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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