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嫉妒这种情绪,很多时候不是理性可以克制的。
苏秉正命人将案卷送回吏部,询问:“秦明桥何以至今未起复?”
毓秀宫。
周明艳挼着新送来木槿花,摘了片花瓣送入口中。
如今宫中纷纷扰扰,有些头面的妃嫔几乎都牵扯进去——萧雁娘差点和杨嫔反目,王夕月统领后宫事务,卢佳音住进了乾德殿侧殿……而她身居妃位,生养了皇长子,按说该是后宫最不能小觑的人,却最风平浪静。几个月来她一言不发,只消失了一般窝在宫中“养病”。
高平侯夫人上次来的时候还在劝她,差不过“病该好了吧”,现在却听凭她自作主张。
——看萧雁娘的遭遇就知道,还是周明艳更能揣摩当今天子的心思。这个女儿固然争强好胜,常令人忧心她是否锋芒过盛,气焰太高。但仔细揣摩揣摩便知道,她似乎真没吃过太大的亏,最根本的东西——不论是名分、资历还是皇长子,她都得到了。
如今看上去时机到了,她反而比长辈还稳得住——她已领先旁人许多,此刻确实不争方是争。
然而她也并非万事不关心。
“皇上就说了一句?”
“就过问了一句,‘何以至今不起复’……”文漪答道,“先前确实是发了脾气的,过后却还是提拔。无怪人说陛下有海纳百川的气量,最能容人的。”
周明艳垂眸冷笑,又拈了片花瓣送入口中,“什么提拔……就是不叫人安心过活罢了。”
文漪猜不透周明艳的想法,却也不问,只道,“真想不到。卢婕妤那种出身,竟连初榜的进士都不肯嫁。”
“谁心里没些志向?十□了还不嫁人,定然都有些缘故。只看你挖不挖。往哪里挖。”她嫌恶的拍了拍手,将手上木槿花倾在窗外,“那些一心想傍小主人的老女人,做出的事才更令人吃惊。”
远远的宫女们正簇拥着皇长子在院子玩耍,周明艳望着,眉毛缓缓的竖起来,咬牙道,“那个牵着晟儿手的狐媚子,给我处置了!”
苏秉正过问一下十二年前的进士,朝中各有揣摩。后宫却没几个人在意。
——当年秦明桥和卢德音虽然到议亲的地步了,毕竟还没议成。且当时的卢德音也不过是寄居在秦王府的一个孤女罢了,没什么可议论的,知道的人便不多。
阿客听了秦明桥的名字倒恍惚了一会儿,却也没太往心里去。
她并非不喜欢秦明桥,可也确实没那么喜欢。她对他更多的其实是一种寄托和憧憬。因为她知道他是最合适的,只要嫁给了他,她就一定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家和生活。
她也差一点就得到了——只是有缘无份罢了。上天总是让她遇见最好的,却不肯给她。
那个时候他们正在议亲,眼看便要议成时,黎哥儿病了。
他秉质柔弱,从小便多病多灾。可从没有哪次像那一回那么凶险。太医们束手无策。秦王府满天下访求名医,揭榜的不少,可一诊断便都摇头。说已是司命所属,人力所不及。
那个时候阿客守在他的病榻前,几乎没跟着他死一回。
她只是记得,黎哥儿焦躁的在她房里摔着东西,质问她为什么非要出嫁的时候,她没有好好的跟他讲道理,反而说了诛心的话。她那个时候确实是气昏了。可黎哥儿年少不懂事口不择言,她怎么能对他冷言嘲讽。
她记得自己说出“不是谁都得当你家的人时”,黎哥儿倏然苍白的脸色。他拽着她的衣袖不停的解释“我一直把阿姊当亲阿姊的,我不是那个意思”,可她只说“日后不要再往我屋里来了,让人瞧见了不好”。
她记得黎哥儿便在病中也是乖巧的,醒来望见她,便再难受也会微笑起来。可这一回他就只是死气沉沉的躺着,连眼睛也不睁开。
楼夫人在佛前日夜啼哭,阿客在黎哥儿病榻前衣不解带。
府上长史连棺木都准备好的时候,有衣衫破烂的道士咬着虱子歪在王府门前摇头晃脑的唱经晒太阳。秦王将他请进家中,夫妻两个屈膝下拜,道士罗圈着腿单脚往旁边一跳,道:“鹣鹣双生,失偶而死。你自将他的命摘去,却拜我作甚!”
就是这么无首无尾,无缘无故的一句话。楼夫人便令阿客嫁给黎哥儿。
当年阿客初入晋国公府的时候,楼夫人令她见过姊妹们,又命人将黎哥儿抱出来给她瞧。那么小的孩子,哭得却那么响,任乳母怎么哄都不肯消停。可阿客走到他跟前,轻轻握了握他软软的小手,他立刻就不哭了。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阿客,忽然便乐呵呵的笑了起来。阿客望着他的眼睛,轻轻的说,“……他可真像我阿弟。”
楼夫人便笑道:“以后他就是你的阿弟了,你要像对阿弟一样好好的保护他。”
阿客便当了真。
这九年里他都是她阿弟。然后忽然有一天,他就要成为她的丈夫了。
阿客做不到。她跪在地上只是哭,说“我不出嫁了。夫人,我愿意修行一辈子,黎哥儿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求您收回成命吧。”
可她注定坚持不了多久的。楼夫人已是病笃乱投医。当年穆贺之乱她是如何的镇定自若,可她救了满门上下,偏偏没能救下自己的子女。如今她就只剩这么一个亲儿子了,为了这个孩子她什么都肯做。
阿客又何尝不是?何况她欠楼夫人太多恩情。
十五岁那年秋天,她草草的嫁给了苏秉正冲喜。彼时苏秉正还不到十岁,只怕谁都没把这场亲事当真。甚至还有不少人在背后笑秦王府糊涂。可旁人再不当真,阿客一辈子的姻缘也葬送进去了。
她从来都很清醒,知道自己和秦明桥的缘分断了,连后悔甚或怨恨谁的理由都没有,便不再想他。
那只是她的命罢了。
正文 22旧情(五)
说到底;卢德音已经死了。
纵然她还活着的时候;与她有恩怨纠葛、或是令她牵念不舍的人,也纷纷离开或是死去。她心中并没什么割舍不下的;反而还有一段只有死去才能斩断的孽缘;生活便真如槁木死灰一般。
只在生命的最后;她真切的抱到了自己的孩子;才骤然有了可以执著的事物。
因此重新活过来之后;她便早早的不把自己当作卢德音了。
可要让她作为卢佳音活着,却也欠缺了些什么——她对卢佳音所知不多,对卢佳音过往的人生,更是几无所知。她没有自己是卢佳音的实感。
她便全当自己是再世为人了——也或者还是那一缕孤魂;只因舍不下儿子;才牵绊在世上。
过往那些旧情;不经意间追忆起来,也不是不动情,可于她而言,确实都早已被强行斩断,或是自行了断了。
阿客不想再续前缘,更不想缠杂不清。
苏秉正发了话,小皇子的百日宴便也一步步的筹备起来。
阿客想给三皇子铸一枚贴身带的长命锁,便抽空回了一趟瑶光殿——其实卢佳音的财物她早就已经清点过一遍了。不过直到需要用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有多穷。
对着账目算了几遍,最后还是只能去里间开了箱子。
箱子里的东西都是当年卢佳音生长乐公主的时候,苏秉正和卢佳音的赏赐。东西十分丰厚,七宝俱全,还有些西域传来的稀罕玩意儿,一看就是给小孩子玩儿的。
阿客掂了掂轻重,拾出一块黄澄澄的金子。然而沉默一会儿,还是又放了回去。
——阿拙出生的时候,她怀三皇子也有七个月,正是最辛苦的时候。胎养得足,肚子便挺得尤其大,低头都瞧不见脚尖儿。腿脚浮肿起来,走两步便浑身疼。苏秉正便一心扑在她的身上,整个人比她还要焦躁。旁的人谁都不敢去烦扰他。
卢佳音生产的消息从瑶光殿传来,便叫苏秉正给拦下了——他大约是怕阿客因此操劳起来,动了胎气。一直到阿客先来无事算起卢佳音的产期,亲口过问起来,他才支支吾吾的承认。那个时候,阿拙出生已经小半个月了。
赏下的财物固然多。但比起苏秉正前两个孩子,这个小公主遭受到的冷遇,至今瑶光殿里人提起来还要叹息。
为了给小皇子而动用本该属于阿拙的东西,阿客是做不到的。她已经对不起那孩子太多了。
何况苏秉正定然会给小皇子铸个极好的,就算她送的再好,小皇子也不能贴身佩戴。
最后还是只斟酌着财力,铸了枚银锁。
这一日秋爽,旬假里百官下值,苏秉正也难得空闲。便往侧殿里去逗儿子。
可惜小皇子不买他的面子,苏秉正一天睡四个时辰,小皇子则只醒四个时辰,且夜里还要闹腾掉小半个去,白日里肯醒着陪他玩的时候就不多。只四肢大开的爬着熟睡,苏秉正拍了拍他的脸,“三郎,三郎?阿爹来了。”小皇子则流了他一手口水作答。
阿客在一旁给小皇子缝百岁衣,看到苏秉正悲惨的拽着衣袖要帕子的模样,忍不住就抿嘴笑出来。
苏秉正听了她的笑声,回头望见她,心里便略微觉得有些异样。
等净好了手才明白过来——她在他面前,似乎从来都没有忐忑、畏惧乃至紧张过。或者说,她似乎都不太明白该怎么跟皇帝相处。和皇帝同处一室的时候,还有那个女人能好整以暇的做针线?
他便有些不悦了——阿客这么做,那是理所当然。卢佳音学她穿衣打扮也就罢了,若连这都要学,便太掂不清自己的分量了。
他便起身走到卢佳音的面前。卢佳音似乎还没回味过来,只略有些疑惑抬头——那眼睛极温柔和明亮,微微弯起来,像是盈盈一泓水光。她生得跟阿客确实像极了,苏秉正想。
他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卢佳音依旧没有回味过来,苏秉正便伸手勾了她的下巴,令她将头抬得高高的。她垂着眼眸,似乎在忍耐。长睫毛遮住了目光,不与他对视。这模样令苏秉正一时有些恍惚,四周仿佛有烛火映着红帐,阿客还是十年前的阿客。
他的拇指擦过她的嘴唇,那嘴唇软而姣好,像是碧桃的花瓣,令人忍不住就想含住。苏秉正望着她的目光不觉就有些深,他用另一只手摘去了她发髻上的绒花。她仍忍耐着,面色却立时就变了,竟是有些羞恼。苏秉正下意识的便将手收了回去,退了一步。
卢佳音终于放下了针线,在他面前站起来,垂着头后退了一步。
苏秉正这才清醒过来。
可心口依旧在砰砰的跳着。明明是故意威压她的,可那一刻却真把她当成了阿客,以为自己又没克制住唐突了她。
难免是要失落一阵子的,可也早习惯了。毕竟阿客死去已经快要一百天了。
他便坐下来,令卢佳音站着答话。
“你有什么想要的?”
卢佳音淡淡的回道:“并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那么当初为什么入宫?”
她依旧字斟句酌,“采选得中,便入宫了。”
苏秉正便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你入宫的原委,朕已经找人问过了。此刻就只想知道你的理由。”
阿客被他问住了。
卢佳音入宫的原委,她是调查过的——可她要在宫外打听消息,并不像苏秉正那么方便。甚至都不能像旁的皇后那么方便,因为她在宫外是彻底没有势力的。便只知道,卢佳音因秋疾错过三次采选,第四次才得中。中间似乎也说过亲,可不是门户不匹配,便是旁的缘故,都没有成。
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推测出卢佳音想入宫的理由——甚或该说,她连卢佳音是顺其自然,还是被迫无奈入宫的都不清楚。
便只能道:“侥幸得中,云胡不喜……不知该有什么旁的理由。”
就好比有人向往布裙荆钗、举案齐眉,自然也会有人向往侯门深宫、珠围翠绕。
苏秉正便微微眯起了眼睛,“若没有选中,你便不嫁了吗?”
阿客是真的不知道,这个时候该给出什么样的答案。她只略蹇顿了片刻,苏秉正便穷追不舍,“朕听说,秦明桥曾向你求亲,你为何没答应嫁他?”
阿客脑中便嗡的一响,过了一会儿才记起,苏秉正问的是卢佳音。
她与卢佳音之间,竟然有这么多巧合。
她更想不出卢佳音拒绝秦明桥的理由——是因秦明桥大她十余岁?秦明桥该娶过妻子了吧?那么是续弦?总不至于想令她做妾吧?
她脑中百转千回,苏秉正只望着她,静静的等着。
“婚事自然有父母做主。想来他们另有考量,父母不曾对我提起,我也不曾问过。”阿客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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