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刺史的人选已定下来,正是华阳的驸马王宗芝。然而王宗芝还没启程赴任,西域就有了新的动向。如今相公们正在商议设置安西都护府。听外边的口风,是为了应对突厥人。苏秉正当下紧要忙的便是这一件。
卢佳音对西域的局势倒不陌生。
人被困在深宫里,心却不能跟着狭窄起来。早些年她读书,最爱的便是山川地理、风物人情。很多地方纵然不能亲至,也该明白天下有多么的广大。西域的书她当然也读——因她好奇追问,苏秉正还曾叫使臣入宫给她讲解西域诸国的风俗和历史。
当年她和苏秉正相处,很少聊起东家长西家短。倒是苏秉正受了哪个朝臣的气,常跟她抱怨。偶尔谈及朝局,她也不曾茫然无知——她确实不避讳朝政,也曾就涉及自身的事给苏秉正上过谏言。只是没什么权力欲而已。
如今有了孩子,更是全心都在孩子身上。听说西域有事,也只在脑子里略过了一过。
反倒是采白问了一句,“不知安西都护府治所在哪里?跟西州近不近?”
卢佳音知道她是在替华阳公主操心,便随口答:“大约就设在西州治内,那里是出入天山的必经之路,可以扼守东进西退的通道。而且物产丰饶,人多地广,前车师国、高昌国都将都城设置在那里。是能建起重镇来的。”
她说完了,便看到采白和甘棠都盯着她,便又笑道,“我脸上有东西?”
甘棠摇了摇头,“只是惊讶,贵人竟连这些都知道。”
卢佳音便道:“碰巧听过那边的事。”
甘棠便看了采白一眼,采白也回过神来,道:“能相互照应着就好。”又叹了口气,“没想到陛下会舍得让公主去那么苦寒,那么远的地方。”
卢佳音也不介意多说一句,“远固然远,却也未必多么苦寒——有天山水源的滋养,西州是处极富饶的地方。听说瓜果尤其甘甜,吃起来就跟饮蜜一样。在中原是尝不到这么好的东西的。”
她不觉流露出向往的神色,倒是把采白她们逗乐了。行露刚从屋里进,听说到这里,笑着插嘴道,“贵人想吃,日后跟陛下提一句,让他们入贡也不难。”
卢佳音惋惜着摇了摇头,“为一点口舌之欲不值当——”忙又叮嘱她们,“就当没听到,可千万不许提。”
采白笑着应道:“知道了。”甘棠和行露却都沉默下来。一时外间小宫女来催促,甘棠出门去王夕月那里回话。行露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道,“贵人真是……连话都说得一模一样。”却也没伤神太过,立刻就又微笑起来,“适才瞧见外面有人张望,看着像贵人殿里的葛覃姑姑。”
卢佳音便想起,当年使者跟他说起天山的馈赠,那美景美食与美酒,她也流露出向往来。与甘棠她们之间似乎也有过类似的对话。彼时采白已在苏秉正殿里伺候,想来不知道有过这一段。但听行露说到,估计也品味过来了。此刻又难过起来。
她心里也很不自在,忙对行露道:“我出去看看。”
此刻苏秉正不在寝殿,她出入便也没什么避讳。
过了三重帷帐,再走过回廊,便到前殿。
苏秉正偶尔也在前殿接见些近臣,卢佳音这一次便碰上了。
那人跟着侍中进去,身量高瘦,模样清朗。一对漆黑上扬的剑眉,看着精神奕奕。想来是个新秀,至少卢佳音不记得有这么个人——看着才不过二十五六,便能入乾德殿与天子对答,寻常人难免惶恐。不两股战战已经是好的,而这人眉宇间竟还有自信。不是无知,就是腹中有真才华。
到底是外臣,她不该表露出好奇来。卢佳音也只随意瞧了一眼,便退步回避。
但那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先还守礼不抬头。然而只眼角扫到,便不由自主望过来。对上了卢佳音的眼睛,便露出又惊又喜又无措的目光来。失措了一阵忙又收敛了垂下头去,要躬身行礼。
卢佳音只抬手拦住,道:“乾德殿中,不敢受礼。大人请进吧。”
侍中似乎也愣了一下,却还是如卢佳音所言,道:“大人请在此等候。”
那人还弓着身,卢佳音屈膝行过礼,便出了大殿。
果然看见葛覃在殿台下徘徊,便无奈的过去找她。
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来送换季换洗的衣服,又将梁国夫人去殿里拜访的消息带给她。
同样的作为,在不同人眼里也有不同的解读。行露她们正面忍受梁国夫人的轻蔑,自然厌烦她的脾气。而葛覃她们看梁国夫人,只觉名门邦媛远在云端,就是让人瞻仰向往的——兰陵萧氏,对她们来说高不可攀。骤然俯身屈就,便令她们受宠若惊。
“梁国夫人不知道我不在殿中?”卢佳音稍有些无奈。
“就是知道娘娘不在殿中,”葛覃便解释,“又不能来乾德殿找您,才留下口信的。”
卢佳音就叹了口气,“她留了,你就帮她带?”耳根子怎么这么软啊小姑娘……
葛覃想了想,道:“必然要带的,不然岂不是瞒着您。这样吧,”她笑道,“若您觉得行,就当我带到了。若不行,我就说没告诉您。”
“你倒是会替我想。”
葛覃笑道:“跟您开玩笑呢。梁国夫人没留什么口信,只说以后再来看您。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听说在外朝,我们国舅和梁国公私交不错。可宫里咱们又没什么交情……”
这倒是让卢佳音吃惊了——在乾德殿一方面消息灵通,另一方面,有些后宫沸沸扬扬的闲话却难传进来。
“什么私交,我怎么不知道?”
“听说是梁国公请卢大人喝了一盏茶……”
卢佳音心下便有数了。
御道上苏秉正的步辇已过来了,她不能和葛覃说太多,便道,“且等我回去再说吧。”
卢佳音确实不想掺合进萧雁娘跟苏秉正的矛盾里——但这一回,梁国公对她伸出的橄榄枝,她却不能不接。
她跟卢毅不一样——卢毅固然不曾富贵过,但在乡间也是有名望是受人敬重的。他不明白世家大族这个圈子里的保守和顽固,可她明白。这个圈子享受的特权决定了他们不会容许外人轻易介入分一杯羹。何况是范阳卢氏这么大一杯。
这些人排挤起谁来,笨些的都意识不到自己是怎么成了孤家寡人的。卢毅没长在这个圈子里,只怕要明里暗里受他们很多冤枉罪。卢佳音没指望他能顺利承祧,只想着艰难些也不要紧,慢慢的什么都遇到了也就什么都懂,什么都会应对了。
也都是无奈之人无奈之举。
梁国公这一杯茶,在他只是举手之劳,在卢毅这里却是漫长的一段路。
若他那这杯茶跟卢佳音讨价还价,卢佳音可以拒绝。可人家送出了善意,她不能得了便宜卖乖。
萧雁娘和苏秉正这一架,她势必得入手相帮了。
也直到此刻,她才有些明白苏秉正何以要寻萧雁娘的麻烦。只怕既是减轻卢毅在朝中的压力,也是顺手给她个机会卖人情。
那边苏秉正也望见了她。
步辇行至跟前,卢佳音屈身行礼,苏秉正就在辇上抬手截住,道,“起来吧。”
他的形容是大致将养过来了——看得出也是下了狠心想忘掉卢德音,开始新的生活。有时候明明就是吃不下饭,也要慢慢嚼着咽下去。看不得卢佳音在他眼前时,也顶多将目光移开一会儿,不曾逃避过跟卢佳音对视。夜里失眠惊梦的症状也渐渐轻了。
如此小半个月里,便大致恢复过来。只是当年风姿却永远不在了——也不是全然不在,安然沉静读书的那个还在,张扬快活纵马的那个却不在了——他生得好,十五六岁时纵马踏雪,曾是长安一景。极目而望,天地苍茫,少年胯_下黑马如绝影飞驰,马背之上少年如风般俊朗肆意。当他从长安街上过,多少男孩子追在马后,多少姑娘踮着脚攀住墙头。
想到彼时,再看他如今的模样,心里不免感到难受。
苏秉正仍是淡淡的,看了眼她怀里的衣服。道:“缺什么找采白要……”又要说什么,想了想还是算了。
其实他想改口的——卢佳音又不可能在乾德殿里常住。只他从心底里不想让她走,否则怎么可能一拖就小半个月了?
个中缘由,苏秉正不愿意多想。
他在卢佳音面前一向寡言。虽令卢佳音跟他一道进去,却多一句话都没说。
进了殿,便有侍从上前,道是:“少府少监卢毅正在前殿等候陛下。”
苏秉正道:“知道了。”
卢佳音身上一震,就想起先前那青年看她的眼神。此刻心中疑惑终于解开了。
——她与他错身而过,却压根没有认出来,只怕已经引人怀疑了。
苏秉正觉出她的异样,望了她一眼,道:“跟朕一起去见见吧。你们兄妹也有些年数不见了吧。”
卢佳音道:“是……快两年了。”
正文 16立足(五)
卢佳音心下十分不安。她跟在苏秉正身后进殿,依旧默不作声的垂着眉眼。
眼下她是卢佳音没有错,可内里她毕竟不是真的卢佳音。若有人盘问起来,她能说出来的也只有她从卢佳音口中听说和调查出来的东西,卢佳音兄妹之间私下的关系,她是说不出来的。
——甚至都不必问到私下的关系,只需将卢佳音父母姊妹接过来让她认,她就要穿帮了。
她压根就经不起怀疑。
尤其她是抚养小皇子的人选,苏秉正容不得她有半分疑点。他一旦起疑,势必追根究底——也许追根究底些倒好,她该怕的是他宁肯错杀不肯错放。那她就白白重新活过来了。
但苏秉正也许未必那么容易怀疑她。
毕竟卢佳音确实是真的——她自我安慰着,她虽然是假的,可又有谁去想到死而复生、魂魄易体这般不同寻常的事?
她行走间抬眼望了望苏秉正,他面容沉寂而淡漠。她在心底叹一口气,心情略微平复下来。
卢毅在前殿等了不多时,仔细瞧还是能看出来的,卢佳音不认他,也影响了他的情绪。
却并不像是震惊,反而有些愧疚。
尽管如此,当苏秉正带着卢佳音进去时,他还是忙整理好表情,上前行礼。
苏秉正并未对他表露出什么亲近或敬重之意,抬手令他起来。跟他说话前忽然想起什么来,先问卢佳音,“适才你们兄妹碰过面了吧?”
卢佳音不知此刻该表露出什么表情来——故作惊喜吗?她实在不擅长。便只垂着头,实话答道:“是……但没料想是阿兄,一时竟没认出来。”
与其让旁人说,还不如自己先承认了。
连自己亲长兄都认不出来,到底还是让人惊讶的。苏秉正微微眯了眼睛,语气就有些意味深长,“哦……”
反倒是卢毅忙开口解释,“不怪阿客娘娘,比起离家那会儿,臣的模样确实变了不少。”
还当着皇帝的面,他竟就叫出来卢佳音的乳名。话语里百般情绪,有回护有愧疚,还有长兄对妹妹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疼惜。那声音骤然就与记忆中重叠了,少年挡在她的面前,“关阿客什么事……我,我混账阿娘又不是才知道!”
酸楚骤然间砸进胸口。卢德音已连哭泣的本能都忘记了,可卢佳音的心还柔软年轻着。泪水就这么滚落了下来。
阿客就跟着自己的感觉,轻声道:“阿兄瘦了好多……”
卢毅紧绷的精神立刻便松懈下来,老大欣慰。几乎已忘了卢佳音身旁站着的是当今天子。
苏秉正无语的看看卢毅,再看看卢佳音。他身后的侍从懂事的清了清嗓子。卢毅骤然回神,忙又紧绷起来,垂下头退了一步。
令兄妹见过面就行了。苏秉正还有话要单独跟卢毅说,便对卢佳音道:“三郎大约醒了,你去看看吧。”
泪水一旦开始流,便轻易收不住。
阿客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这情绪为何来得这么快。她就只是落泪。
从前殿出来,她原路回碧纱厨,这并不算长的一条回廊,却仿佛走过了她的一生。
那少年几乎是无处不在的,记忆中连他的面容都模糊了,却还是记得他的笑,记得他喊“阿客”时无奈又无赖的腔调。偶尔也会清晰记起他的眼睛来。他的眼睛生得其实没那么好看,至少比起苏秉正来,是没那么好看的。可是他的目光会说话一般,充满了和他整个人一样的,野草一般的生机。看着他,就仿佛能看见无限广阔的天地,看见百般摧折也不会枯萎的人生。若能跟他一起走,她那么无聊的人生,也会变得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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