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女长发因为冲出来太快而微有散乱,掩住了半边脸容,露出来一点鼻尖,在黑发映衬下玉珠一般,她半跪于车前,俯身、压肩、姿势绷紧,还维持着刚才千钧一发间的紧张状态,五指却虚虚松握,像是怕捏坏了什么东西。
万众瞩目下,她缓缓张开五指。
“唧唧。”
惊魂未定的小猴子,抱住她的手指,在她雪白的掌心哀哀叫唤。
“好功夫!”四面观者都松口气,轰然一声由衷赞叹。
耍猴人急忙赶过来,对君珂千恩万谢,谢她救了自己的吃饭家伙,君珂将猴子还回去,摸摸它的头,道“对它们好点,动物也有感情,也知道以心换心,别尽拿饿饭来调教它。”
耍猴人诺诺而去,君珂的眼光,越过他背影,看着刚才的人群,很显然,刚才莫名其妙出手扔猴的人,已经不见了。
“刚才那少年夭寿哦,好端端给钱又扔猴子做什么……”有人一边议论着一边从君珂身边走过。
君珂唇角微微翘起——少年么?
穿了身宽大的少年文士袍有什么用?姑娘我愿意,连你多大罩杯都看得见!
只是这人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又为什么要突然扔猴?
君珂怀着一腔疑惑转头,正准备和被迫惊马停车的主人家道个歉,车里面主人已经道:“还拦在这里做什么?快走快走,不要误了我瞧病!啊!肚子好痛!”
君珂赶紧避让到一边,车经过她身侧的时候,帘子被风卷起,她无意中瞧了一眼。
这一眼她大惊失色!
“停!停!”
车身已经经过她身侧,君珂蓦然大呼,拔腿就追了上去,那车上的人哪里理她,疾行匆匆,反而加快了速度。
君珂无奈,一翻身跃上了车顶,再从车顶腾跃而下,一脚踢开了原本的车夫,夺过缰绳,用力扯紧,“停——”
骏马长嘶,扬脖抬腿,油光滑亮的身体上肌肉块块坟起,君珂手臂后束,纹丝不动。
车轮在地面上戛然擦出一溜火花,生生停住,车旁的几个护卫一怔之后刀剑齐出,“大胆!”
君珂一矮身,便从他们平架的刀剑之下窜了出去,窜进了车厢。
“……你……干什么!”车内人一声惊呼,却是气息微弱,君珂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起,头下脚上,放在座位上。
随即她一个翻身从车上跃下,拔剑便砍车轮的榫头,剑光一闪榫头掉落,车轮歪向一边,她快速取下车轮,将歪倒的车身接住,随即一个翻身从车顶上翻到另一边,依样施为,将另一边的车轮也取下。
忽然身后冷风一烈,一声怒喝,“让开!”刀风霍霍劈落,君珂头也不回,手势稳住不动,抬腿向后飞踢,啪一下将这家出手拦阻的护卫给踢出三丈。
“哪来的凶徒,竟敢在这闹市公然劫车伤人!”怒喝声里,原本被君珂一连串闪电般的动作惊得反应不过来的护卫们,纷纷举刀迎上,君珂不回头也不抬头,更不说话,左挪右闪,连连飞踢,将这些人都踢了出去,等人都踢完,另一边车轮也已经取下,她将车轮摆放一边,抓住车身,小心地平放在地上。
她对护卫的拦阻反击快速有力,一副踢滚算完的姿态,但对这车却小心翼翼,仿佛这是不可震动的珍宝,直到两边车身都平稳落地,她才舒出一口长气。
刚站定,身后铿声微响,劲风凛冽,少女霍然回首,黑发刹那卷起如腾腾黑旗,手一抬,“啪。”
一截刀尖紧紧捏在了她指尖,出刀者瞪大眼睛,眼神骇异。
君珂冷冷看了刀尖一眼,手一甩,那护卫连刀带人踉跄退出。
“派个人去七里巷杏林医馆,叫柳杏林立刻带着针刀用具过来!”君珂声音快速干脆,不容违拗,“告诉他,有人要开刀,器具要带全,要消毒,再带干净的毯子,病人需要保暖。”
护卫们怔在那里,君珂挑眉,“想你主子死就站那别动!”
“姑娘……”一个护卫愣了半晌道,“……我们本来就是去找柳大夫求医的,只是柳大夫何等身份,会丢下那么多病人,来这里当街诊病?”
君珂忙忙碌碌将车子车帘扯下,示意护卫把车子抬到道路边,又命人赶紧去买布架布围围住车身,头也不回地道:“我是君珂。”
四个字比说一大堆话还有用,神眼君珂,和神医柳杏林号称双璧,如今天下,谁人不晓?
“是!”护卫像打了鸡血一般立即奔走,君珂笑笑,示意这家的其余护卫尽量驱散人群,将车门关好,进入车内,静等柳杏林。
车内的女子刚才还神情惊恐愤怒,此刻面色苍白冷汗涔涔,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君珂看着她平平的腹部,慢慢叹口气。
宫外孕。
一场车轮下救猴,却让她发现了这女子的病。
更要命的是,这女子的宫外孕原本无事,足可以撑到杏林医馆,甚至还了可以尝试中药治疗,却因为她窜出救猴,车马逼停,导致她受惊受震,输卵管瞬间破裂。
生死顷刻,她不得不出手,此时就算想把人抱到杏林医馆都不能,一是那女子已经经不起任何震动;二是从这里到医馆要经过两条最热闹的大街和一条窄巷,人群拥挤,浪费时间。她无奈之下,只能就地将车取轮,制造封闭空间,等柳杏林到来,当街开刀!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这么做就得眼看一条人命因她而死,君珂心中无奈,再次叹气。
救人是要紧,但这人救的,未必有恩,八成还是麻烦。
看这女子马车宽敞华贵,护卫众多,很明显是京中显贵亲眷,但车身没有任何标记,护卫拦阻至今也没说明身份,说明是悄悄求医,宫外孕悄悄求医,这里面可有猫腻?
而这样的身份,却因为她被迫当街看病,这事如此轰动,眼看是遮掩不住,不仅这女子可能因为秘密泄露要恨她,就是那家主人,这些爱面子爱到死的贵族,怎么忍得下?
这还得是救活的情形下,如果死了,她更难辞其咎!
如今君珂可算明白了刚才那女扮男装的人,重金赏赐扔猴的用意了!
重金赏赐,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力,好一直望着那只猴子;突然扔猴子,是为了让她冲出去救,好撞上那车!
现在唯一的疑问,就是对方怎么知道这车中女子有如此险病,尤其很明显,这女子自己未必清楚,这设计害人的人,却是知道的。
转回头来想,这设计的人必是女子,京中贵族女眷之间才能互相走动,才有可能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后宅隐秘。
好厉害的心计!
君珂揽紧了肩膀,忽然觉得有些冷,这燕京深水,阴谋潜行,防不胜防,到头来真要逼自己,做个冷心冷面八风不动铁石人,才能不为人所趁?
“小君!”蓦然一声呼唤,打破了她的沉思,车帘一掀,柳杏林跑得气喘吁吁的脸探了进来,“你要不要紧?”
他第一声便是询问君珂安否,君珂转眼,看见柳杏林热气腾腾的脸和关切的眼神,心中顿时一暖。
怕什么呢,自己不是孤身一人。
有这许多更美好的人在。
“没事。”她笑起来,轻松地道,“考验你我的时辰到了,你不是一直说,希望再有个肚子给你剖剖吗?”
柳杏林看看那女子脸色,神情一变,赶紧伸手把脉,末了吸一口气,由衷地道:“小君,本来我还想怎么能这样诊病,现在不得不承认,你是对的。可是这是大户人家女子……”
“我知道。”君珂微微闭了闭眼睛,“可是我不能看着一条命因为我而丧。
杏林,做吧,无论如何,我和你一起。”
柳杏林也沉默,随即微微一笑。
“是。”他道,“我早说过,我信你。”
宽大的车厢里两人相视一笑,温暖脉脉流动,随即君珂决然站起,替那女子解衣抹身清洁,柳杏林下车,在布围内安排消毒麻醉和一应器械。
虽然事先关照了不得外传,但君珂当街拦车卸车实在太多人看见,接着最近名动燕京的柳杏林赶到,百姓们多半猜到事实,顿时兴奋起来,布围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不住交头接耳。
“两大神医竟然出了医馆,当街给人治病!”
“这里离医馆已经不远,什么要命的病,竟然等不到把人送进医馆?还要两大神医一个当街拦车,一个立即赶来?”
“我听说两神医最初扬名就是在定湖剖了活人腹救了一命,难道这回也是……”
“啊!当街剖腹吗!不会吧!”
“天哪!”
“这车子式样,莫不是女病患!”
“两位神医真是仁心仁术,可是这样不和主人家商量就擅自对女病患做这样的医治,不怕惹来祸患吗?”
“唉……医者父母心啊……”
百姓们窃窃私议,君珂听在耳里只有苦笑,转头问那几个护卫,“敢问几位是哪家府上?烦请派人回去告诉贵府主人一声,贵府女眷重病,生死俄顷,君珂不得不当街拦车立即救治。”
那几个护卫对望一眼,神色犹疑,支吾了半天,却没人肯挪动脚步。
君珂抿抿唇,默然伫立,几个护卫对望一眼,突然都给她跪下了。
“君神医!君姑娘!我等实有难言之隐!无法回去和老爷通传,但请姑娘不要和我等计较,千万救下我家主子!”
不告诉主家就动这样的手术,换在现代,也没人敢做,君珂心底叹口气——可是她不能不做。
布围外百姓的私语声还在传来。
“这马车没标记唉,不过那拆下来的车轮,有金鲤花纹,金色鲤鱼,好像是流花郡许家的标志。”
“是一门七进士,族中五将军的许家吗?他家在流花郡势力相当了得,许家的大小姐,不是嫁了……”
外面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君珂吸口气,嫁了谁家?随便谁家,现在都不是她惹得起的吧?
她笑笑,将这些话丢在脑后,大声道:“杏林,请你为我做好准备,并立刻避出车外,只需在车外等我就好,我要亲自给人动手了!”
在车厢里忙碌的柳杏林怔了怔,不明白她的意思,愕然道:“小君你又不会——”
君珂一摆手,再次大声道:“好了,杏林,出去前请关上门。”抬脚对一边的一块木板重重一踢,听起来便似关上门的声音。
外面的百姓听得清清楚楚,都凛然以为君珂要亲自手术,君珂至今和柳杏林只做过一次手术,也是两人闭门一起做的,所以百姓至今都以为两人都擅开刀之术,此时听得这句,自然以为是君珂动手,柳杏林打下手。
无论如何,先保全这女子闺誉,否则就算救了她的命,回到那样规矩森严的大宅门,也无法生存。
柳杏林此刻已经明白君珂的意思,点点头,不再说话,君珂进了车厢,嘱咐那些护卫无论如何不可让人闯入布围,将门关起。
两人这段时间对在这个时代里开刀需要的麻醉和消毒技术,进行过比较精细的研究,柳杏林不愧是天生医才,自己钻研出一套有效的药方和做法,将危险性大大降低,而这女子的宫外孕,不同于当初纳兰君让两个脏器破裂的重伤,创面相对较小,存活的几率会更大很多。
车内一直很安静,车帘上映出两人的身影,动作稳定而迅速,长久搭档形成的默契,已经不需要过多言语来解释,守在车外的护卫,神色渐渐安心,想着只要不让闲杂人等进来捣乱,主子这一条命想必定可救下。
布围外的百姓也知道人命关天,渐渐安静下来,等着又一个奇迹的诞生。
却在此时,远处有了马蹄声响!
那声音来势汹汹,踏破长街寂静,眨眼间便已经从长街那头迫近,当先的骑士长鞭连甩,将百姓连连甩开而不伤人,技巧极高,破空鞭声里他高声道:
“让开!让开!”在百姓的仓皇走避之中,这队骑士眨眼就奔近了布围。
布围里那队护卫紧张地拔出武器,准备上前拦阻,然而悄悄拨开布围,看见当先之人熟悉而冷峻的脸,顿时跌坐在地,面色死灰。
完了!
来的竟然是府中二房最铁面无私,执掌家族戒律,号称“刑堂长老”的那位!
这下不仅主子性命名誉不保,连带整个流花郡许家,都将会受到牵连……护卫们原本操家伙拿武器,准备和敢于擅自打扰主子救命时辰的恶客拼个干净,然而此刻看见这些人,顿时失了勇气——现在出去等于不打自招,如何能行?
马车里君珂也听见了声音,直起腰,戴着手套的手掀开车帘望了望,沉吟了一下。
“是这里吗?”外面那队骑士停缰勒马,看着布围,询问身后人。
“是。”
目光在地上车轮掠过,当先那人眼神里掠过一丝愤怒,霍然手一挥,道:
“给我进去查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