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知到了这里,免不了要与阙舒朝夕相对,但同住一个房间还是大大出乎何容锦的意料。他推着轮椅到房门前,正要伸手,阙舒已经先一步将门推开。
窗户密闭,房内幽暗。
何容锦胸口突然感到一阵窒息,直到阙舒打开窗户,阳光洒落进来才略微舒畅。
阙舒扫了眼房间,眉头不满地皱起来。
里间有两张床,一左一右,中间隔着两三尺的距离。
何容锦推着轮椅到床边,将行李放上去。
阙舒赶过来道:“我帮你。”
何容锦道:“你若真想帮我,便尽早离开吧。”
阙舒道:“你几时跟我走,我便几时离开。”他说完,以为何容锦会反驳,不想何容锦只是低头看着床铺。
他问:“你渴吗?我去打水?”
何容锦充耳不闻地拿起葫芦啜了两口。
阙舒看着他的背影,放在身侧的拳头握了握,转身出屋去了。
何容锦等他脚步声远去,才慢慢地转过轮椅,神色无奈地看着大门的方向。
过了一炷香的工夫,阙舒端着一盆热水回来了,亲自放在架子上,绞了把汗巾递给他。
何容锦仰头闭目,不搭不理。
阙舒抓着汗巾就往他脸上擦。
何容锦抓住他的手,不耐烦地睁开眼睛。
阙舒道:“连这点小事你也要与我争?”
何容锦将汗巾从他手中抽走,慢慢地擦着脸。
阙舒坐在一旁看着他。若不是亲身经历,他绝不会相信自己有一天竟然也会喜欢一个人喜欢到只要看着他就能感到满足的地步。
“记得么?你曾问我为何不杀了你。”阙舒缓缓道,“因为我舍不得。我恨闵敏王不止因为父亲,也因为你。因为你们都站在他的身边。我嫉妒,嫉妒得快发疯。”
何容锦将汗巾丢入盆中,“闵敏王真的没死?”
阙舒站起来,背对着他,半晌才道:“我不想他死得这么容易。”
这句话其实是相当有歧义的。
如果闵敏王没死,这句话就是解释闵敏王没死的原因。
如果闵敏王死了,这句话就只是感慨。
但人有先入为主的思维。就如何容锦之前看过那封斥责察隆的书信后,便以为闵敏王果然通过一劫,被阙舒软禁了起来,这句话自然而然地理解成了第一种解释。
他道:“你说话算数?”
阙舒转身,谨慎地问道:“你指哪一句?”
何容锦道:“我若跟你走,你便离开?”
阙舒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欣喜若狂道:“你答应了?”
何容锦点头道:“答应了。”
阙舒觉得胸腔有一股热流涌动,几乎要将他的心撑裂开来。他连道了三声好,兴冲冲地往门口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解释道:“我让祁翟即刻进攻面见可汗,我们明日就启程。”
何容锦道:“我如今还是小可汗府的总管。”
阙舒的笑容顿时一僵,“你答应的。”
何容锦道:“取笔墨来,我修书与他,辞去总管之位。”
在小可汗府见过确珠和何容锦若有似无的暧昧后,阙舒早视确珠为眼中钉,闻言二话不说地冲出房间去,不一会儿就拿回来了笔墨。
何容锦提笔书写。
他写的是突厥文,阙舒一字不识,即使如此,他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何容锦写完之后,将信收在信封中,推着轮椅往外走。
阙舒一怔道:“你要去哪里?”
何容锦道:“请人送信。”
阙舒道:“交给我便可,我派人去送。”
“你想让我背上叛国之名不成?”
阙舒不悦道:“你本就是我西羌大将!除本王之外,谁能说你叛国。”
何容锦不理他,淡淡道:“我今夜先离开迎宾馆,去城中客栈暂住,明日出城,与你们在其他城镇会合。”
阙舒眯起眼睛道:“你当真会来会合?”
何容锦道:“你若不信,派人跟着我便是。”
阙舒半蹲下身,手抓着扶手,侧头看他,柔声道:“我自然信你,但你行动不便,有个人在你身旁照顾,我才安心。”
何容锦讥嘲地看着他,用力推动轮椅,将他抛在身后。
信交托给馆中守卫,守卫向上官知会之后,便匆匆跑去送信。
何容锦看着信随着人离开视线,不禁暗暗揣测确珠见信之后的反应。
晚膳送入房中,何容锦随意吃了两口,趁阙舒还未从祁翟处回来,匆匆收拾行李去了城中客栈。
城中客栈在他找托赤的时候来过一次,不是什么豪华奢侈的去处,却胜在幽静。
何容锦用汗巾擦了擦身,便和衣躺在床上。
未几,他便听到敲门声传来。额图鲁粗声粗气道:“开门,是我。”
何容锦慢吞吞地坐到轮椅上,等额图鲁将整扇门敲下来之前,悠悠然地开了门。
“怎得这么久?”额图鲁一进门,就下意识地打量四周。
何容锦道:“瘸腿之人,行动不便,还请总管多多包涵。”
额图鲁见没有其他人,才收回目光,一屁股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水道:“是小可汗命我前来的。”
何容锦道:“哦。”
额图鲁道:“小可汗说,你若想如此,便如此吧。”
何容锦道:“替我多谢小可汗。”
额图鲁双眼紧紧地盯着他道:“小可汗是否交托了你什么秘密任务?”这才是他最介怀之事。短短的一句话,仿佛暗语一般,只有小可汗和何容锦才听得懂,这让他感到被排斥的危机。
何容锦道:“既然是秘密任务,又怎能宣于第三人之耳呢?”
额图鲁脸色青白交加,愤愤地拍桌而起道:“何容锦,你莫要仗着小可汗的宠信,便……便目中无人!”
何容锦道:“您多虑了。”
额图鲁看着他泰然的神情,顿觉得自己被轻视了,一掌拍裂桌子,冷然道:“哼,总有一日你会知晓,谁才是小可汗最最信任之人。”
何容锦沉默不语,由着他拂袖而去,直到他的脚步声完全听不到后,才盯着桌子自言自语道:“他最信任的人,从来都是他自己。”
门被大咧咧地敞开着,店伙计听到动静跑上来,看到裂成两半的桌子,吓了一跳,颤声道:“客官,这,这可如何是好?”
何容锦从怀中掏出银子丢给他。
店伙计这才缓了脸色道:“您稍等,我这就给您换一张。”
何容锦见走廊人来人往,人人都要往屋里张望,便推着轮椅到门边上打算关门,但门还未完全闭合就被一只从外面推进来的手挡住了。
阙舒缓缓推开门,看到屋内情景,脸色立马阴沉下来,“发生了什么事?”
何容锦脸色与他一般阴沉,“你怎么来了?”
阙舒见他不愿意提,也不再追问,温声道:“你不是说,让我派一个人陪着你吗?”
何容锦怔住。
阙舒按着轮椅的扶手,将他倒推入房内,反手关上门,接下去道:“我想不出这世上还有谁比我更适合。”
何容锦皱眉道:“行刺的刺客尚未落网,你一个人跑出使团的护卫,不怕遭遇不测?”
阙舒道:“不是有你吗?”
何容锦道:“我行动不便,关键时刻帮不了你。”
阙舒道:“那便让我来保护你。”
何容锦想到他的功夫,再可看看他泰然自若毫无羞涩的表情,一时无语。
24、惊心动魄(五)
夜渐深。
阙舒坐在新搬来的桌子边上,目光灼灼地看着用汗巾擦拭双手的何容锦。
何容锦将汗巾放回盆中,从怀里掏出一两银子,恋恋不舍地摸了摸,才丢给阙舒,“你再要一间房吧。”
阙舒随手将银子放入怀中,“不必,我在这里打地铺便好。”
何容锦转头看他,眉头微微皱起,显是有所不满。
阙舒起身道:“我再去要一张席子和两条被子。”
“等等。”何容锦道,“要席子和被子用不了这么多银子。”
阙舒失笑道:“区区一两银子,也值得计较?”
何容锦摊开手。
阙舒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丢给他。
何容锦挑眉。
阙舒道:“权当这一路你收留我的劳资。”说罢,也不给何容锦反对的机会,开门而出。过了会儿,他回来了,两手空空。
何容锦疑惑地看着他。
阙舒尴尬道:“我说的,他不懂。他说的,我不懂。”
何容锦便教了他席子和被褥如何说。
等阙舒千辛万苦地向店伙计要了席子和被褥回来,何容锦已经上床歇息了。
烛火燃得只剩下末尾的小半截。
店伙计帮他将席子铺好,蹑手蹑脚地从外面关上门。
阙舒走到床边,正要伸手,就听何容锦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阙舒确认他的被子盖得很严实之后,才钻入自己的被窝躺下。
烛火一跳一跳,喘息着最后一口气。
阙舒道:“趁屋内还有些光亮,我们不如……”
噗。
烛火被一道劲风射灭,室内顿时暗下来,只有窗纸隐隐透着月光。
阙舒不以为意地继续道:“聊聊圣月教吧?记得父王当年曾带着闵敏王去过,听说圣月教藏于群峦之内,风景十分迷人,不知道是否如此?”
床上毫无动静,连呼吸声都不疾不徐,分毫未变。
阙舒接下去道:“他便是在那里认识你的吧?”
“那次他回来,足足在我面前提了一个月关于你的事。”
“还说你教了他几招功夫。”
“不知你何时有空,也教教本王?”
何容锦终于开口了,“你喜欢从窗户掉下去还是从门里滚出去?”尽管面朝里,背朝外,他依旧能够清晰地分辨阙舒坐起来的声音。
原以为他坐起来之后必然有所动作,或者走过来与自己理论,或者发怒离去,但何容锦等了许久,却听到他重新躺下的声音。
许久。
“夜深了。”阙舒似乎知道他还未睡着,轻声道,“睡吧。”
翌日阙舒起了个大早。
纵然小时候受到闵敏王与银铃公主的排挤,但阙舒毕竟是西羌王的亲生儿子,从来都睡软枕锦被,连出征也不例外,何曾打过地铺?几乎是一夜未合眼。
他走到院落里,自己练了会儿功,琢磨着何容锦差不多该起了,才打了盆热水进屋。
何容锦果然已经起来。
阙舒将盆捧在他面前。
何容锦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阙舒道:“洗。”
何容锦道:“我已经洗过了。”
店伙计笑嘻嘻地捧着倒掉水的面盆回来,“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何容锦将酒葫芦递给他,道:“灌满葡萄酒。”
阙舒道:“再来十个馒头两斤牛肉,还有准备一辆马车,走远路,约莫一个月左右。价钱好商量,最主要是人老实可靠,嘴巴严实,熟悉突厥地形。”
他说了一长串,店伙计没有一句听懂的,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何容锦。
何容锦看了他一眼,简明扼要地转述了。
店伙计满口应承。
阙舒等店伙计出门后才道:“祁翟今日面见沙纳利,若无意外,午时便能出发。”
何容锦道:“为安全起见,你还是与他们一起走得好。”
阙舒道:“你若是肯,那再好不过。”
何容锦道:“我想去街上走走。”
阙舒道:“我陪你。”
“我们还未离开京都,不便招摇。”何容锦推着轮椅往外挪了几尺,发现阙舒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你……”
阙舒在他发货之前,主动道:“只与你保持三丈之距,不叫人发现便是。”
何容锦嘲弄道:“你为何觉得你不会被人发现呢?”
“即便发现了又如何?”阙舒隐忍了几日的怒火终于在他不断的拒绝中爆发,“你究竟是在担心本王的安危,还是在担心突厥小可汗的心情!”
何容锦沉默。
他的沉默在阙舒眼里便成了默认,心头燃烧的小火顿时蔓延成大火,“本王的那个问题你还不曾回答!确珠,便是你留在突厥的原因?”
何容锦淡然地瞟了他一眼道:“若是,我又为何要走?”
“难道不是为了诱我离开,以免耽误你们之间的好事吗?!”阙舒冷笑。
何容锦道:“西羌王果然深谋远虑,若非你提醒,我还忘了有如此良策。”
阙舒眼睛危险地眯起,“你承认了?”
何容锦仰头,不愠不火地看着他,“你心中早有定论,我承认与否又有何干系?”
阙舒背过身,用力在桌上捶了一拳。发泄后的怒火不似原先那般旺盛,他平了平气,极力放缓声音道:“你若否认,我自然相信你。”
何容锦手下意识地想摸葫芦,摸了个空之后才回想起葫芦已经被店伙计拿去打酒了。他只好将手在扶手上摸了摸,“承认也好,否认也好,又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