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传雄自忖一碗水端平,却不知他的不察事实上已经让虞世兰这样敏感的少女受了伤。
她身上竖着太多尖刺,一边痛恨着虞传雄疼爱虞世莲,一面却也在内心深处渴望着来自于父亲的欣赏与宠爱。可惜从来没有得到过,父女关系便变的只有更坏而已。
与义成郡主见过几面之后,她也隐约透露了点虞家父女之间的矛盾,大意是虞世兰脾气暴烈,林碧落虽是妹妹,但性子机变,还望瞧在她的面儿上,对虞世兰多多提点。
林碧落生在市井间,又早早自立谋生,人情世故不算极为精通,却也略知一二。义成郡主每每见她在店里应酬,一方面是心酸,一方面却也欣慰于她的懂事精干。
别人的话,虞世兰如何肯听?但是表姐妹相处,说不定林碧落的话她也能听进一二。
因此方才林碧落那段话却是一语双关,并非只针对楚君钺,还有针对虞家父女之间的关系对虞世兰加以提点。
可喜虞世兰多年被困于此境,一点就透。
姐妹二人早前互相看不顺眼,可是相处的久了,便会发现对方都是爽快的性子,不扭捏作态。虞世兰平生最厌恶虞世莲那么惺惺作态的女子,林碧落在她面前却是个有话就说的,哪怕中间还有楚君钺这根刺扎着,到底相处起来更有几分默契了。
既然说开了,虞世兰便追着问林碧落关于十二郎的事儿。
林碧落索性将她干的好事,后来楚君钺又派人来助她开铺子赚钱之事讲了,还指着她笑,“亏得楚家提亲我拒绝了,不然这红娘你可当定了!”
虞世兰酸溜溜的讽她:“那你怎么不应下来?方才可是后悔了?瞧着楚三郎目光都粘在一处了!”
林碧落拍了她一巴掌:“你当我是你?有好的家世好的阿爹阿娘?我这样寒门小户的,何苦自讨没趣去攀扯高门大户?没得让人笑话自不量力!”
方才心里还十分不舒服的虞世兰这会奇异的沉默了下来。
她险险忘了阿娘跟她说过的,表妹的身世。
她完全不能想象自己假若有一日落到了表妹这样的境地里,该如何生活。光想一想,也觉胆寒。从来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假如变成了任人踩踏的市井商户,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趣?
耽搁了这会子,二人也休息的差不多了,眼瞧着远处虞世莲的身影,虞世兰出乎意料的拉起了林碧落的手,“快走,小贱莲花儿追了上来!”
二人携手下了半山亭,一众丫环仆人皆在山道旁候着,姐妹二人相携继续爬了上去。
远处虞世莲累的头晕眼花,好不容易瞧见了半山亭,都快累哭了。她比不得虞世兰与林碧落,前者平时还上马术课箭术课。后者平时到处跑,果园铺子市场里几头转,体力也很不错。她却不曾选这些课,嫌学了这些不够文雅,又缺乏锻炼,真是有心想追上来也无力。
待得义成郡主爬到开宝寺之时,虞世兰已经与林碧落将山上菊圃转了一圈,又在早早遣人在寺中订下的院子里休息过了,喝茶吃点心。
虞家女性体力不继,基本是都是今日登上来,明日再下山。开宝寺占地阔朗,正殿后面各种错落建了许多小院子,方便权贵人家来借宿。这些借宿的人家每年必要向开宝寺捐一笔不小的香油钱,因此主持也乐的做这门生意。
今日重阳节,开宝寺奉上的点心便是菊花饼,以花入饼,连房里也摆着盛开的菊花,很是应景。
吃过了晚饭,虞世兰与林碧落出门消食,经过了一上午的体力消耗,虞世莲不但徒劳无功,这会儿还在床上躺着呢。探听消息的小丫环悄悄跑来告诉卫姨娘,这两个小娘子出门了,卫姨娘推推床上躺着哼哼的虞世莲,“快起来,小郡主出门了,你快去跟上了,好听听她们说什么。”
虞世莲都快哭了:“要去姨娘自己去,我可不去!她们……她们也太能跑了!”都爬了一上午的山,又在寺中转了一下午,还不嫌累!这哪里是闺秀啊?分明是谁家少年儿郎!
她都感觉自己两条腿都软了,由不得自己了。
虞世兰与林碧落却不知虞世莲母女俩打的主意,只在寺中各大殿转了转,只觉秋高气爽,放眼望去,山间风景尤其开阔浩大,脚下山峰山形矮小,往来山道此刻还有人结伴下山,远处绿树成荫,更远处纤陌相连,比之熙熙攘攘的上京城来,更令人胸中块垒顿消,万般愁事也被山风给吹没了。
转过山门,又沿着大殿往回走,路过偏殿的时候林碧落却停了下来。偏殿里正有几名学子一股脑儿涌出来,林楠正在其中,见到了林碧落也是一愣:“阿姐?!阿姐——”实不曾料到姐弟俩能在这里相遇。
“阿弟,你怎么在这里?”
林楠久不见林碧落,又见她打扮的这般漂亮,身旁又立着模样儿与她有些相像的虞世兰,二人打扮起来更像了两分,他心中一沉,方才见到林碧落的欣喜便不翼而飞,脚下有了几分迟疑:“阿姐你怎么在这里?”
三言两语的,一时里哪里说得清。林碧落便不再说,只问他:“你怎不在书院读书,却跑到这里来顽?”
这才进了书院多久,没家里人看着,难道这小子学坏了?
林楠见她面色严厉了起来,看着自己的目光颇有谴责的意味,连忙解释:“阿姐你别恼!书院里放了几天假,几位同窗说开宝寺的菊花最好,我们便结伴来瞧上一瞧,不然回去先生要做菊花诗,没亲眼瞧过,我哪里做得出来?瞧完了明儿便要回家去了。不信你问他——”说着朝他身后那帮停步的少年郎之中的一个人指了一下,“姜兄有劳过来一下,向家姐解释一下!”
那群少年郎里便走出个很是清俊的少年来,微微笑着走了过来,向林碧落一礼:“令弟说的没错,确实是这样儿。”
林楠似乎林碧落还不信,又加大了法码向她解释:“阿姐你不知道,姜兄家里便是开铺子做买卖的,最是信重守诺。对了,他家表弟你也认识,便是以前去过咱们家铺子里买枣子的沈郎君!”
他的本意便是想要找个林碧落熟识的人来加大可信度,哪知道林碧落听了这话,面色瞬间惨白,“姜家?你姓姜?”
姜俊弘与林楠是在林碧落的喜事上相识的,意外的投契,后来林楠去了应天府书院读书,二人日渐相熟。谈及家境,姜俊弘得知林楠家中经济却是幼姐支撑,且这幼姐与他乃是龙凤胎,年岁相同,却已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只觉佩服,便有意开玩意,要聘了林碧落家去支撑门第。
林碧落与邬柏订亲,为着拒绝楚家求亲,行事匆忙,倒不及知会书院的林楠。是以林楠至今都不知道邬柏与林碧落订了亲。
当初沈嘉元上门来,他便往歪处想了,后来沈嘉元却再没上过门,如今讲来讲去,姜俊弘竟然是沈嘉元表兄,林楠也没往旁处想,对他的玩笑话也不放在心上。
哪知道林碧落紧跟着又问了一句:“你家……可有八九岁的幼弟?”
姜俊弘不知有异,还当她是因为担心阿弟逃课,这才要拿他家阿弟说事儿,便笑道:“我家阿弟今年八岁了,比之阿楠可差远了,顽劣不堪,整日惹祸。”
林碧落只觉脑中霹雳一声响,瞬间便大彻大悟了。
——当初,沈嘉元护着死活不肯说的,原来是他姜家的表弟!
这件事情他必是知道的,只是装不知道罢了。
想来姜俊弘也不知道此事,更不知他家幼弟当初带累的林保生丧命,不然哪里敢在她们姐弟面前提起他家幼弟
拉着她手的虞世兰只觉她有些哆嗦,还只当她冷了,便扯了她一步:“冷了就回去吧,在这吹什么冷风!”从头至尾,倒跟林楠一句话也未说。
林楠对虞世兰的身份也心知肚明,见她这样凶悍的对自家阿姐,有心要为林碧落鸣不平,但瞧她面色不好,默瞧着姜俊弘的表情似伤心又似愤恨,心中不觉一呆,暗中猜测,难道阿姐当初真跟沈嘉元有了什么心结不成?
不然为何后来沈嘉元再也没来过铺子里,阿姐也绝口不再提他,如今连见着了沈嘉元的表兄,还露出这种伤心的表情……
他心中胡思乱想,眼瞧着虞世兰与林碧落走远了,这才想起来忘了问林碧落几时回家。想喊一声,又顾忌着此是寺中,不易高声喧哗,且林碧落身边的虞世兰可不是什么善茬子,瞧瞧她对林碧落说话的态度,林楠就心中愤愤不平,待转过头来,却瞧见姜俊弘摸着自己的面皮一脸疑惑:“阿楠,可是我这模样招人憎恨?怎么瞧着你阿姐见到我,眼神这么奇怪?”
“她方才不就问你……问你姓姜?!”
林楠脑中炸雷一样,忽然间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来。
只因时间过去的久了一点,如今生活安乐,他都快忘了这事儿了。
那时候,孟伯说:“那个孩子……听说是姓姜……”
听说是姓姜……
姓姜……
林楠只觉长久的记忆被掀开,父丧时候的愤恨悲伤全回来了,在他的脑子还没想好对策的时候,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扑过去揪住了姜俊弘的领子,咬牙:“你……姓姜?!”
姜俊弘:“……”林家这姐弟俩都疯了不成?怎么今日尽纠缠着他的姓了?
☆、第85章 伤怀
林楠气的眼前发黑;拳头照着姜俊弘的面门便要砸下去,却听得一声暴喝:“住手!”
却是林碧落去而复返;一路冲了过来,一把拉住了林楠,“阿弟,搞错了!快向姜郎赔礼!”
“啊?”
林楠愕然;面上便涨红了,“阿姐……”
姜俊弘见他姐弟两个这番话;想着许是真有隐情;整了整衣领,“阿楠真是吓死我了,方才我还以为自己无意间成了你的杀父仇人!”
他本是一句玩笑话;林碧落听到了;目中寒意一闪而逝,拉着林楠向他赔礼道歉,只道往年曾有一姜姓人家害的她家损失惨重,因此她听到姜姓,心下便有几分恍惚,倒让林楠误会了。
其余同窗目睹这场闹剧,又是这般美貌的小娘子软语道歉,也在旁说和,姜俊弘又是个好说话的,几句话便将此事揭过了。
林碧落又向众学子道:“数月不曾见过我家阿弟,还要向各位商借阿楠,待我与他说几句话,回头便将他还了给你们去赏菊。”
“令姐弟请自便。”
待众学子散尽,林碧落唤了林楠与她同行,才转过殿角,便瞧见神色不悦正瞧着来路的虞世兰。虞世兰见林碧落竟然拉着那商户子弟,声音里也有几分不高兴:“三姐儿你干嘛带着他过来?”
“阿姐先回去吧,我还有事要与阿楠说,说完就回来了。”
虞世兰想到此后她不再回林家,要在郡主府生活了,许是有事嘱咐这商户少年,略一颔首,便也自行离去。
打发了局外人,林碧落便拖着林楠往后山走去。开宝寺占山开寺,除了前面大殿,后面中殿各配殿之外,各独立小院点缀在整座山峰之上,有青石小道在山上铺成小径,姐弟俩沿着青石小径一直走,路过好几个小院,见得里面仆从穿梭,便知此间今晚有香客留宿。待走了两刻钟之后,眼瞧着山石嶙峋,离那些香客留宿的院落远了,林碧落这才停了下来。
林楠方才差点打错了人,一路之上心下懊恼,可是想到林碧落的性子,从来便不是容易伤怀之人,又有几分不确定了。
“阿姐——”
“那个姜俊弘……应该就是我们家的仇人!”
林楠惊跳起来,“阿姐,那你方才为何拦着我?”他脑子里冒出来个念头,比之方才更激动了,连声音里都带着指责的味道:“阿姐,你是不是早早知道了什么,却一直瞒着我吧?!”
他自小信服这个姐姐,这句话从脑子里蹦出来,他直接就说了出来,说完了连自己都有些呆,又夹杂着说不出的伤心失望。
林碧落忽转过头来,目中已有泪意浸染,连语声也带着几分颤抖:“如果我所料没错的话,姜俊弘的那个阿弟便是往阿爹马车下扔鞭炮的小孩子!”这件事情她苦苦瞒了那么久,今日撞上了姜俊弘,索性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从认识沈嘉元开始,到后来他不断的示好,好的毫无道理,令她生疑,又一再试探,最终决裂之事都讲了。中间林楠虽然不曾插话,但面上已有狰狞之色,待她讲完,才咬牙道:“难道便这样便宜了他们不成?”
讲述的过程不短,这段时间林碧落已经渐渐平静了下来,话意里带着无可奈何的自嘲:“不这样,难道你去一把火烧了姜家?或者将这姜俊弘打死在开宝寺为阿爹偿命?阿楠,咱们家有什么可与姜家沈家可拼的!”况事情都过去数年了,哪怕鸣冤,一个四五岁幼儿的恶作剧,恐怕至多是姜家赔点钱了事。
她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