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布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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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钗布裙-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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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户就是一座屋宇的眼睛。

    而这座屋子,窗口留得很小很小,细细的,有如一双倦眼,似睁非睁,拐子纹的窗格子,一格一格都嵌着不规则大小的琉璃,青碧色,仿佛异域美人的眼睛,清媚醉人。

    屋子的门没有关。

    确切的说,根本没有门。

    只有几串竹叶,碧绿生青,似乎就是朝西那段路上刚砍下来的那些,编成了帘子,悬在应该是“门”的那块地方。大雨借着风势,毫不把这点阻拦搁在眼里,放肆的就扑进屋内——扑进了水里。

    是谁说,“屋”里,就一定要是地面?

    这座屋子里,墙内,门内,也还是水,比外头那一湾更清、更艳,水上飘着几盏琉璃荷花灯,微微荡漾,艳得几乎要死在了这泓水波里。

    除了灯之外,水面上还有一样东西:桥。

    很窄很窄、很细很细的桥,平平贴着水波,似一失足就要淹死在水里,那却未免死得也太艳丽了,因为它比那琉璃灯更绝,竟是血一般的红石,一粒一粒砌出来。灯光一映,它更有了啼血般哀艳的神色,宛转的桥身,就仿佛美人垂死而无力的裙裾。

    这裙裾通向水中央的一只“宫灯”。

    屋内最明丽的灯光,也就是从那宫灯中透出来。

    它有八面,冰裂纹、亚字纹、龟龟纹、万字纹、步步锦,每一面格纹都玲珑剔透,捧出格心图案,八仙过海、麒麟踏云、天马追风、岁寒四友,每幅都活灵活现。可惜格后都蒙着芙蓉薄纸,影影绰绰,叫人看不清灯里的情形。

    云剑就是踏着纤艳欲死的曲桥,往灯里走,每走几步,就自己扯下一件衣服,踏入灯门时,已经只余一件亵衣。

    ——对了,这“灯”倒是有门。

    步步锦麒麟踏云的那扇格子,麒麟脚下踏空了,原来是给云剑留的一线门。

    云剑进去,就把脚上的鞋子都踢了,赤着一双足,踩在地毯上。

    “灯”里原来是一座小小的暖阁,烧着极好的炉火。整个阁子地面,都满铺裁绒毯,绯地,葡灰团花的外边、驼色蔓草的中边、毯心织如意天华图。

    云剑湿脚踏上干燥柔软的裁绒毯,舒适得简直要“唔”一声。至少价值千金的毯子,可就被他老实不客气的踩湿了。

    暖阁主人懒洋洋道:“你专能糟蹋东西。”

    与其说是埋怨,不如说是一个呵欠。像迟迟春日,阳光那么暖,花那么香,花粉抖下来玷污了洁白的莲花瓣,花下的石鲢吐了个泡泡,就是这么样的呵欠。

    主人的模样儿也懒,俯在炉前,像是被烘得一丝力气也没了。天空一样碧蓝的缎子斗篷披在他身上,映得他面颊肌肤更如处子般皎好。他的眉毛很清、眼波很倦、睫毛很长。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十三章 胭脂香汤

    两个小少女,只比先前的小童子大一点点而已,梳着双丫髻,戴着香喷喷的桂花,吃吃笑着闪出来,偷看一眼谢云剑俊秀的脸,很羞涩的垂下眼睛,看到亵衣下的线条,就更羞涩了,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吃吃笑得更大声,互相你羞我一指头、你拧我一下,扭着拧着竟然还有空腾出手来服侍云剑脱了最后一件亵衣,捧着衣物弯着腰溜了,只余桂花的香味、还有她们笑的余音,还在暖阁里回荡。

    云剑再次举步,不是向着炉子,而是向着炉边一个盆子。

    那盆子一人高、一人宽,瓷制,从踵至沿,颜色由白渐进至天青,造型似餐桌上请客用的搁大菜的盆子。

    这盆底也像有的搁大菜的盆子底下一样,置了炭火,可以将盆中菜品保温。

    只不过,这个大盆子里面虽然也满满盛了汤,但汤里熬的不是鱼翅、干贝,而是白芷、江离——都是沐浴用的香草。

    汤也不烫,最多比皮肤烫一点点,正好让人躺进去“哦呼!”一声,绝不会对人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只会把人泡得红通通的,像一只心满意足的大虾。

    这是一锅上好的洗澡水。云剑沉入水中,“哦呼”了一声。世上再没有比淋了一场大雨之后泡个热热的香汤更美的了!

    一定有所要求的话,倒是可以锦上添花一把。

    “蝶儿,”云剑唤道,“给我推拿。”

    “我不是蝶儿。”炉边主人唇边逸出一抹不知是何滋味的笑容,“我只是个笑话。”

    他叫蝶笑花。

    本朝没有“蝶”这个姓,锦城更没有。“蝶笑花”这三个字,就跟“楚云”、“海棠”、“娇月”、“香红”差不多,都是人家给取的,专为招揽生意用。所谓艺名。

    叫“楚云”、“海棠”、“娇月”、“香红”的女孩子,多半会在什么地方做生意,你也想像得出来吧?

    不过蝶笑花不在勾栏。有的勾栏只收女孩子,他自然进不去。有的勾栏,兼收男孩子,他也没进。

    他进的地方,比勾栏还苦一点,要压腿、要下腰、要走台步,要吊嗓子,所谓梨院。

    梨院子弟,地位比起勾栏来似乎高那么一点点,有的时候呢,却仿佛还要低上那么一点点。戏子的生活,有时比妓女还要糜乱得不止一点点。

    而蝶笑花,是锦城所有戏子中,“那方面”名声最响的一个。像谢云剑是举城最受迷恋的贵公子一样,没有之一。只不过,蝶笑花的名声,未必招人喜爱。有的人嘴里,他是妖魔。有的人嘴里,他简直就是疯的。

    他像一出折子戏,不想管来路、不想管去路,所有的美丽、哀艳、甚或是倦怠,都只凝缩在眼前短短一幕,没有明天。

    他动人得,像是根本没有明天。

    云剑叫他,他就恹恹的站了起来,恹得似一株才抽出新芽、就已不堪盛大春光负荷的垂柳,每迈出一步,腰肢儿都是软盈盈的。

    他的斗篷没有扣住,一站,前面就散开了,露出里头衣裳,是遍地金鸦青百花锦袍子,很难压得住的颜色。而他甚至根本没想过要压,只那么随随便便一站,春风都要为他醉了。

    他的袍襟,别着一朵花。芙蓉花。木芙蓉花。

    比外头的木芙蓉,好像更漂亮、更端正一点点,但或许摘下枝头已经有一些时辰了,所以便有些委顿了。

    他走到云剑盆边,胳膊肘支在盆上,芙蓉花瓣几乎碰触到云剑的肩膀,云剑低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刚刚那小少女之一,又奔了回来,手里捧着一只万寿回文金盏,仍然笑成一团,步子都要迈不稳似的,把金盏往蝶笑花足边一放,咬着嘴忍住笑声,回身又逃了。

    蝶笑花伸出尖尖的食指,向小少女的背影指了一指:“你啊——”小少女不听,他也没脾气,自己弯腰捞起金盏,递给云剑。

    盏中盛着酒,酒色清碧,似外头窗格嵌的琉璃。

    云剑啜了一口,放开手,酒盏就自己漂在汤面上,似外头的莲花灯。

    蝶笑花这里的所有东西,似乎都经过精心的布置,不但美,而且一定很实用,一定让人舒适、让人省力。

    只有一个很懒、又很懂得爱惜自己的人,才会想得出这样的布置。

    “有个老婆子给我拿花来。她说,是她们家娘子换下来的花。听说,她们家娘子今儿上午在你们家,你们六小姐叫人送花来给大家取用。”

    云剑“唔”了一声:“为什么把那些竹子截了?”

    “因为忽然想看看那边的天空。”蝶笑花简短的回答完,又把话题拉回来,“这花,你知道我很少能接触这样的花。”边说边笑。这是他第一次笑,笑起来,那些倦怠、哀恹,全都一扫而光,像是个无邪的孩子含到了一块新鲜的饴糖,“可惜‘芙蓉襟闲,宜寒江,宜秋沼,宜微霖,宜芦花映白。宜枫叶摇丹。’却都不是什么富贵吉利之相。”

    云剑淡淡答:“她哪里懂得这些。”

    “对了,是我,我也不必懂得这些。”蝶笑花挽起袖子,把一双青葱纤手浸到浴汤中,神往道,“我若是个小姐,安了心的游手好闲,一样都不懂,一样也不劳神。纵然长辈面前不得宠,须饿不死我,我就看看花、听听风,且过足十多年清闲好日子。婚配时,想必总也配个正经人家,但凡稍懂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日子须过得下去的。等有个一男半女,地位一发稳固了,可以等待安稳养老的前景。那才叫颐养天年。”

    “那不叫活着。”云剑道。

    “哦?”蝶笑花收回神游的目光,提起手,看一双手都已经泡得暖、而且软了。皮肤一发白嫩得似小睡初醒的花儿,皮肤下青色的血脉,清清楚楚,纤细动人。

    这双手已经可以用了。

    推拿的精髓,不仅在于手势,更在于手的本身。

    这双手按在云剑的背上,云剑舒服得呻吟了一声:“这样才叫活着。”

    蝶笑花又笑了。这一笑像嫩叶在风里招摇。他换了个话题:“你的影子不需什么消遣?”

    “照料马儿就是他的消遣。”

    “你今儿不用呆在家里聚会?”

    “雨下成这样,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聚会了吧。”云剑闭着眼睛,舒服得好似要睡着了。

    “可是你还是回府去了一趟。”

    “去看看六妹妹。”

    “哦,芙蓉花主。”蝶笑花偏着头,眼眸里闪过一丝光芒,应该是戏谑的,但戏谑之下又有某种难解的意味。

    云剑没有看见,只顾喃喃,“山上,我看见内子戴了一朵木芙蓉,觉得这花开得也有些……”他低头,看水面映着蝶笑花完美的侧面,“或许是听到另一个女子的死讯,一时间有些感慨,多心了。”

    “多心得有收获吗?”蝶笑花解开他的发髻,把他湿淋淋的长发抖开,舀起热水小心清洗。

    “多心得很无谓……”声音低下去。

    袍带松开了。木芙蓉掉进水中,一滴热水溅进花心,似美人胭脂滚了眼泪。

第一卷 锦衣昼行 第十四章 红嫣夜淡

    那一晚,大雨浇坏了全锦城几乎所有人家的登高兴致。谢府的人好容易回到家中,各各都湿得差不多了。懂事的下人媳妇们说了很多吉祥话,以表示这雨实在是喜兆,主子们千万别恼。但不管怎么说,入夜的焰火是放不成了,雨小了些,但总不停。老太太体恤下人,吩咐连夜宵也不必再吃,各屋快回去换身干衣裳、早点歇憩,免得生病。

    大少奶奶一边听着,一边眼神里悄悄四下瞥,总寻不到那抹人影,心下已有了结论,暗自恨恨。回屋去,小厮在垂花门外屈膝给她回了大少爷留的话。她早有预料,也没问别的,只道:“该歇的都歇着去罢!这鬼天气,看人人一身落汤鸡似的。天也冷了。”

    回了屋,检点身上。她是车来车去的,雨具护得又好,只湿了袖口和裤脚,丫头还是给她全身都换了,重梳了发髻,热热的烧着炭炉,她问了乳娘,她生下十六个月的儿子已经睡下,旁没什么事,便歪着,看陪嫁丫头绣着花样子。丫头问她:“奶奶,您瞧等绣成了,这儿缀饰是用大珠,看起来大气呢?还是攒几颗细珠秀气?”

    “都行吧。”大少奶奶懒洋洋道。

    “奶奶倦了。”丫头放下花样子,“我铺个床,奶奶睡罢?”

    大少奶奶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几点了?”

    丫头去瞧了瞧屏边刻漏:“一更二刻了。”

    “这么早,躺下也睡不着,翻来覆去,平添懊燥。”大少奶奶摆摆手,“算了罢!”

    “那末,”丫头眼睛转了又转,“我拿珍珠粉调一盅蜜乳来给奶奶吃?”

    “一天坐席吃到晚了!”大少奶奶提不起兴致,“又不饿。”

    “可蜜乳是养颜的呀!”丫头继续撺掇,“奶奶多吃这个呀,肯定更加的花容月貌,人比花娇。”

    “罢了,”大少奶奶撩起衣角,埋怨,“你看我这身段,一发胖了!再吃下去,怎么得了?衣服都要重做过。”

    小衣确实绷得紧紧的。腰肢上多一圈儿肉,倒也罢了,反正她肤色晶莹,年纪又轻,就算十八岁上生过一个孩子,如今肉还是紧绷着,一点色斑也没落下,腰肢这段景致,比许多瘦女人好看多了。她自己也知道。

    她不在乎腰肢,可在乎胸脯。

    本朝风尚,女子以贞静为要,胸前隆起高高两堆东西,那是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贞静的。女子们若生得瘦些的,穿了肚兜衣裳,也就平平如也,稍微胖些的呢,还要缠一道纱,免得行动间摇晃出笑话来。大少奶奶做姑娘时就本钱甚好,产后一发的水涨船高。而今她生下的长孙少爷已经断奶半年,她的身段,其余地方恢复得倒也还算可以,不算太肥硕,唯独胸脯不但没下去,反而好似撑得衣服越发紧了!冬天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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