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我们启程回去,闵浩会接师傅跟我们一起走,等回了范阳我们立刻成亲,你大哥做得到的我一样做到,此生,只爱你一人,只娶你一个。”
“我听你大哥叫过你清河,你喜欢我叫你清河还是珍珠?清河很好听,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珍珠也好听,珍珠蒙珍宠,明眸转珠辉,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无论是珍珠也好,清河也好,我会风光娶你,娶我师傅最宝贝的孙女独孤清河为妻!”
清河!
我从没想过,在这个世上,还有第二个人会叫我清河。独孤清河,我是爷爷的孙女,再不是沈珍珠,也不是郭珍珠……那些过往……广平……郭家……儿女……一切如烟消去。你这般做法,史朝义,你要我是恨你,还是——
“当年我说错了很多,不过我在改。第一,我永远不会拿你威胁你大哥。第二,我可以不争江山,但我要你。所以,第三,我不是绝不放过你,而是绝不放开你。还有,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你只能选择爱我或者恨我吗?我反悔了,你不可以恨我,只能爱我,知道么?”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我启唇无声问他,我说不出话,我不知道是该恨他还是恨自己,因为他,我失了爱人、亲人、儿女;因为他,我得了仳佑、尊严、呵护,如果我可以坚强一点,可以有骨气一点,我该严词斥他,我该以死相抗,我该……我做不到,我一直怕,怕面对他,想抗他拒他,最终,原来只会顺从。
“你看我穿黑衣可好?”他张手转身,黑衣黑袍的他平添英俊,但儒雅稍逊,“我的战袍战甲也是黑色,马你从前见过,西域黑风。你可知这是为何?”
我不懂,我本以为他是为我的眼睛换了白袍,可我的眼睛好了他还是惯穿黑袍。
“我一直觉得,你对黑衣的我比较友好。” 他憨憨地笑,笑得象个初识爱情的少年。
“以前我穿白袍,你说讨厌我,后来我穿黑衣,你反为我裹伤,现在,你在我怀里,你说,我会怎么选?”
他牵了我手探进袍里,斜斜长长一道,那夜我包的刀伤,技法生疏,斑疤凸起。
“懂了吗?”他折梅,宫粉红梅插入鬟发,“我不在乎第一,我要做你一辈子的男人。”
人不说话,反而想得更多,当房门被撞开的时候我惊叫着从水中一下站起。
屏风唰地拉开,他一步掠到浴桶边,黑袖一撸,从水中来捞我。我直觉去挣去逃,水中湿滑,他手滑脱了我臂。“珍珠,别犟!”他扣住我腰,哗地从浴桶中捞出我,我被压向低低的贵妃榻,黑衣大氅里衣小衫,乱七八糟兜头盖脑,他挥开一片混乱,抢入我腿间。我含糊不清地叫,他一下俯身,抬起我脸,“什么?珍珠,不是!”不是什么!还不是这样!男人还不都一样!他轻击我锁骨颈边,我不能说话,不能动弹,瘫软在他身下,我恨恨看他,看他脱衣脱袍,兜头裹我。
“太子殿下到!”
“太子殿下到!”
冷风呼地灌进房中,在他将我纳入怀中的一瞬间,一个浑厚的男声拔地而起——
“朝义!你为何瞒我!朝义——”
“对不住!我不是有心,对不住!对不住!”
我在颤抖,身子在颤,齿关在颤,他发现了,拢下我裸露的肩,纳我紧紧。
“朝义,她是——这位姑娘是?”
“她是我师傅唯一的孙女,也是末将未婚的妻子,殿下,请容末将安顿内人,稍后再谈,可好?”他姿势不改,以怀纳我,以袍裹我,我拢着他的腰身,双手双脚冷得发紫。
“好,好,我到外殿等你,独孤小姐请原谅,安某是个粗人,不懂礼数,小姐请原谅,万勿放在心上。”
房门再度合起,他放开我,我抓着他不放,第一次,我第一次这样紧紧紧紧地抓着他,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真正怕的不是史朝义,而是安庆绪!
那个有着浑厚声音的男人,那个称他“朝义”的男人,那个连连道歉的男人,是大燕的太子——安庆绪!
他在上林一掌掼毙一支活生生的松鼠。
他指着我说若不能为他所用就留不得。
他血舞黄沙攻城掠地野蛮屠城。
他虐杀皇子皇孙剜心剖腹铁锫锨脑。
“有我,不怕。”他吻我颊,吻我颈,一路掠过,蜻蜓点水。他为我穿衣,系带,扭扣,指结发白,唇角微颤。
他转身即走,我茫茫然然,不知过了多久,他进来,打横抱起我,出门,出殿,出苑,上车。
“整队!出发!”他在马上高声号令,隆隆铁骑回响震彻遍野,走了吗,真的要走了?“小姐,我们要回去了。”朝英是兴奋,也是遗憾,“只是便宜了那畜牲!小姐放心,公子说会为您报仇,公子一定能做到!”
“薛康衡?”
我太久没说话,第一句话勾起最屈辱惨痛的记忆,我记得他在冰冷坚硬的地上撕扯我,我记得他一把把掐拧掌掴拳打脚踢,我记得我在最绝望时一直嚅叫他的名字……
“小姐!小姐!那畜牲,那畜牲被抓来了!”
朝英死命拉我到窗前,我不看,我不听,我宁愿又聋又哑……
“朝义!留步!留步!是我的不是!我安庆绪向你赔罪了!”
无数人追上来,战马奔腾,铁甲霍霍,白刃明晃如白昼。一人大叫扬鞭,追上我们,急停车前,“朝义!我把姓薛的带来了,任你处置!”
车外静下来,数万铁骑寂静肃穆,只有“呜呜”的声音破碎发出。就是那个魔鬼,那个我无数梦魇中的恶鬼,谗媚得献上一枚大唐传国玉玺便能摇身而变的大燕御史大夫,大唐的朝廷命官,世袭的平阳郡公,如此可笑可悲。
“朝义,我是一时发昏,我听信小人之言在先,守忠扰你军营在后,我还误会你藏了珍珠,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打也好骂也罢,倒是说句话呀,啊,朝义,你说句话呀!”
车外中气十足的男声震得帘角翻飞,我看不见他表情,只知道他背掩着车门,负手在后一下一下按压着车帘,帘角扬起压下,撩拨着,探究着,他们在谈我,我十指不自觉地绞起,双手汗湿。
“那么,殿下和世子现在是知道了?”
他终于开了口,不冷不热,不愠不喜。朝英来握我手,不说话,只是笑,自信了然的笑。我不明白,他们知道什么,知道我死了么?
“是允汶错了么,叔叔莫再怪我了。允汶是情急,还以为……以为……”
“以为我乘乱得了沈珍珠,然后藏在禁苑,是不是啊?”他忽然声音拔高,阴阴冷笑,“就一颗玉玺你们就信了薛康衡,你们怎不问问他哪来的消息?他对她做过什么?做贼的喊抓贼!搜我军营?安守忠有能耐搜我军营怎不把长安掀地三尺啊?东门有没有,西门有没有啊?一个瞎子带着个孩子能逃到哪里去——”
“带着个孩子?她有了孩子?还,盲了……安允汶!死小子!”
“二叔,我不是故意瞒你。我看你日日在宫里,我以为你忘了……郭旰有说郭姐姐生了个女孩儿,我还没见着她们就被薛朝英打晕了。我以为你会嫌弃,所以就自个在找……二叔!史叔叔救我!”
车壁“咚”地巨响前倾,我卒不及防,哎哟失重跌滚去。
“小姐——”
朝英抓我,“撕拉”一声扯脱车帘,我撞上一人,他闷哼,“珍——清河,要不要紧?有没有撞到?清河,痛不痛?”
我头晕脑涨从黑袍里抬起头,面前是三个男人,史朝义抱着我轻抚我额,安允汶半身趴了车沿,还有一人拔了拳作势要打,身后的马车歪歪斜斜,车壁木屑飞扬。
“珍珠……”他僵了拳看我,喃喃叫我的名字。
安庆绪,是安庆绪。
长鬓飞扬剑眉虎目一如当年,黄袍加身金甲重胄气势天成,他还是他,我却不是我。
“独孤小姐……好象……”他喃喃,重重一挥拳,硬生生扭身。
“庆绪,别怪允汶了,去找找她,一个女人,什么也没有……”史朝义拥我上马,指鞭地下,“姓薛的留在我这儿,我会教他老实开口,这厮定知珍珠下落——”
“师傅!师傅!”
“师傅!二小姐在——”
所有人转首身后,身后风驰电掣马如惊雷。
“师傅,徒儿寻到二小姐了!”白袍温雅的闵浩甩蹬下马,直直走到我们马前,恭身回禀,随即,缄默。
“她在哪里?说!”安庆绪抄身而过一把楸起闵浩的衣襟,他逼问他,后者恍若未闻。
史朝义长长调息,青茬的下巴磨着我额,“闵浩,”他叫他,“回答殿下。”
“徒儿不敢确定真是二小姐,不过,她的发上有一支钗,徒儿曾见二小姐带过。”闵浩递来,未到眼前,一人衣带当风地劈手夺去。
“是她!是她的钗!带我去!她在哪里?本王要见她!立刻!”安庆绪一口确定,笑脸在我眼前掠过,那笑真心欢喜,不带一丝虚假做作。
“殿下,闵浩可有说过寻到的是二小姐的人?”闵浩冷脸对他笑脸,他僵住,“人?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闵浩甩脱他手,整襟垂首马前,“如师傅所料,闵浩去得太迟。二小姐在薛府后院,看来已……已在一月前就——不在人世!”
来如风,去如电。
安庆绪走了。许久许久,旷野中如狼嚎叫回荡,悲伧凄绝。
“史叔叔,郭姐姐真的死了?”安允汶不信,不由得他不信,史朝义鞭指地下,“允汶,薛康衡可由你二叔处置,不过有一条,他多活了一月,就不能少死一日,我要你留他一口气在,一个月后,等我打完房琯来找你要人,我要——长安薛氏灭绝九族!”
“珍珠,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他轻抹我脸,抹一下笑意浓上一分,他的妙手,他的神技,我还是我,一个人,两张脸。
安庆绪不是认不出我,事实上他第一眼叫的是我的名字,这,与容貌无关。我撸袖,一下一下地擦去臂上的朱红,他点的,他在安庆绪闯进房前点的,一点朱红,守宫丹砂,我已为人妻为人母,他刻意教他看到,所以,我怎会是我?
朝英抹汗吐舌,闵浩拍她额头,亲昵包容。她几乎闯了祸,为了一个死人的名节。
史朝义的计谋,他要天下人都知我沈珍珠死于薛康衡之手,他是一石二鸟,既绝了我的念又杀人于无形,薛康衡献了玉玺讨好了安禄山,连他也奈何不了,不过若是安庆绪愤而动手又是另当别论。他的计策虽好,却因朝英的心慈手软而险些挚肘于人。朝英散了消息说我死于乱军,一日之内教安允汶看出破绽,也教薛康衡逮到机会。
当日的情形,朝英先到安允汶后来,薛康衡是乘乱逃走而安允汶则被郭旰和她背后施冷打昏。一个是怕他故计重施再掳我一次,一个是奉命不让任何一人泄露我的下落,安允汶醒后翻遍长安找不到我,正犹豫着揣测他二叔的心思即听闻了我死于乱军的流言,将信将疑中薛康衡来告密。薛康衡自以为捡到了宝,其实这宝要了他的命。他认出了朝英即是那日坏他好事之人,自告奋勇引了安庆绪突入禁苑搜我,他低估了安庆绪,更是低估了史朝义。安庆绪一旦确认我非沈珍珠即翻脸抓人以平息史朝义怒火,史朝义则更斩尽杀绝,长安薛氏杀光九族,他说我当日所受之苦他会百倍千倍替我讨还,他没食言,他为我讨得干干净净。只是那具凭空出现在薛府后院的尸体,是哪个可怜的缡难女子,还是……我自身难保又有何能力顾暇他人。
“师傅不走了吗?有勇无谋之辈师傅何须替他打拼?”闵浩站在帐边,今夜驻扎便桥,他不走了,他要等房琯的唐军到,临危受命的大唐宰相世家出身的房琯是如此得自信自夸,他说“贼曳落河虽多,安能敌我刘秩!”(注:刘秩,房琯此次出兵的中军大将)平卢史氏一族乃突厥后裔,也就是他口中的曳落河。
“闵浩,这一桩你做得过了。”他牵了我手进帐,我手发疼发酸,他捏得大力,“我告诉过你,郭子仪都打到洛交(今陕西富县)了,你用了那女人也就罢了,何须弄得死透一月,这般刺激,他成狂发魔,别说是郭子仪,就是房琯这种庸材都能乘虚而入!”
“珍珠,你还记得李俶曾在上林说过男人之间的比试我与他择日而战么?他不敢来我就拿李倓开刀,我们突厥人的习俗,谁赢了,谁就得你!”
第四十四章 意难平(三)
渭水便桥,我离难的起点,又何尝不是离难的终点。
史朝义没再逼上一步,我住到了爷爷的老宅,他行军六十里外。十月二十日房琯陈兵咸阳,这一战迂阔大言的房宰相效法了古人,一场令一千二百年后的史学家都匪夷所思的“牛车阵”将大唐千辛万苦征召的将士、粮草、士气统统送给了史朝义。
二十一日的第一战,史军顺风擂鼓呐喊焚烧战车,唐军牛惊车毁自乱阵脚,人畜相杂,死伤多达四万余人,此战唐军北军几乎全数歼灭,逃命活下来的仅有数千。十月二十三日,房琯倾巢而出正面交锋,结果南、中二军主将投降史军,唐军一溃千里,史军围困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