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坊景龙道观。此事由李林甫及其婿杨慎矜上奏弹劾,称太子与外臣边将私会,结谋政变。正月二十一,玄宗下制,韦坚以“干进不已”之罪受贬,韦氏家族被清洗一空,皇甫惟明则以“离间君臣”之名获罪被杀,太子李亨惶惶不可终日,以“不以亲废法”的国法与韦妃和离,韦妃出家为尼,郁郁而终。这,就是天宝年间著名的韦坚案。
一年之后,相同的命运降临到新太子妃杜良娣身上,杜氏满门被抄,杜妃废为庶人,被贬出宫,由此,张妃上位,东宫安然至今。
不能不说,张妃是个很有眼光的女人,太子李亨成年子嗣之中,建宁王李倓豪爽不羁,南阳王李系过于骄傲,唯有李俶,既受玄宗偏爱又沉稳历练,李系李倓又以他为马首是瞻。我是知道历史的人,七年之后,李俶即位,是为唐代宗,而这一点,她是无法知道的,由此,更显得她的眼光奇准手段奇精。
张、杨的联手,为的是重现韦坚一案,废了我这个新婚才三个月的广平王妃。
九月初九,苏州刺史沈介福办了桩案子,标准的强抢民女伤其家人,沈介福秉公执法,却没想到本案的被告乃太子东宫内侍总管李辅国的义子,平阳郡公薛康衡的族弟——薛由检。
薛家人是一个德行,而对付薛家人的手段,他们三人是截然不同。大哥是武力解决,李俶是暗地出手,而沈介福是书生气重。明镜高悬惹毛了薛由检,而他的仗势欺人又激得沈氏一族奋起反击。短短三月间,我在广平王府两耳不闻窗外事,江南沈阁老门生一派却与太子东宫李辅国一系势同水火。最终的结果是沈介福被贬,而李俶抢先一步长跪甘露殿求得玄宗皇帝的金口豁免。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明堂两国之间的比试,明眼人都看出了李俶与大哥之间的亲近,以及回纥对我们兄妹的偏袒。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极其微妙,动辄既可套上“皇子与边将外臣结交”的帽子,更有甚者,“私结临国结谋政变”也不是没有可能。
换了他人,疏远妻舅是唯一之法,可李俶不,他绝不是任人宰割之人。他打算得极好,大哥比试获胜圣眷正隆,若是娶了宁国郡主便是皇亲国戚,如此既是堵了张、杨的嘴,又再无人指摘他二人的交好。他算得虽好却忘了一件事,我们是古人,却又不是古人,或者说,不是正常的古人。作为一个古人,大哥已改变得太多,正如他所感叹的,他的手从没干净过,而他,正竭力维持那最后一方纯净的空间,给嫂嫂,也是给他自己。所以,他不会娶李逽,即便是不得不因此与我远隔千山万水。
他们有过纷争,最后,仍是站在同一阵线上。宫中制宴五日,崔孺人风光无限,李俶疏远我,冷落我,哪怕我伤痛交加,那怕流言满天。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再不会委屈了你。”初五那夜他发誓。他不是没有能力保住我,事实上,大哥这一世是对了玄宗皇帝的眼,欺君之罪是免了,结交皇子也既往不咎,单一句“文武兼备品德无垢”就足够流芳百世,而我,两箭惊艳,杨贵妃拍手不绝,皇帝又怎会怪罪。
李俶是为与杨国忠再联一次手。十二月二十九,宰相杨国忠联合吏部侍郎韦见素上奏,提出让安禄山为相,由贾循为范阳节度使,吕知海为平卢节度使,杨光翙为河东节度使,此奏若准则意义深远,不仅三镇节度使要职平分三人,更为重要的是,安禄山入朝为相,从此天子脚下焉有他谋反的机会。
历史永无改变,此奏玄宗皇帝是准了,宦官辅璆琳带着御赐珍宝到了范阳,安禄山反以厚礼贿赂。正月初五,辅璆琳回京复旨,大说安禄山赤心为国、三镇防务任重难离之类,玄宗皇帝自食其言再不提入朝一事,杨、韦二人唯唯而退,了无利用价值,由那一日起李俶日日宿于沈府,亲侍榻间。
“在想什么?嗯?”他扳过我脸,我回神,“这些日发生的事太多了,我知你心里不开心,过些日,我派人接郭暧来好不好?他四岁了,极漂亮可爱的男孩儿。”
我轻嗯,慢慢回应,他包住我心房,那处跳得杂乱忐忑。
“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他缓缓念道,“别疑我,也别多想,我可负天下人却绝不会利用你与你大哥,知道么?”
“要是我变成无颜女了呢?”我由他怀中抬脸,他目光温柔清澈,眸中倒映的我娇美如初。“无颜?无盐女?若你是无盐,我,便是齐宣王!”
第二十九章 帝女花(一)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草长莺飞柳绿花红,四月晨露清新微凉,穿衣照镜,门轻扣一声——
我掖门竖指,一双圆眼不满地瞪我,我摊手笑,没办法,女孩子出门总要打扮打扮吧!蹑手蹑脚靠近床沿,伸手去够,近些,再近些,呀,水香绢帕凌空飞起,悠晃着罩拢面门。
“早去早回,别再把京兆尹给我招来,知道么?”那人咕哝着翻身补眠,我讶然失笑,俯身扳过他脸,“啪”地亲了一口,他睁眼,一双黑眸清亮有神。弯身俯下的姿势还未及改变,腰肢吃重,我把持不住一下跌到他身。暧昧相贴,他迅速硬挺,“逽儿,逽儿在等我……”我刹那飞红双颊,他停下动作,在我耳边暖暖呼气。“珍珠,这些日你辛苦了,下了朝我去接你,我们带暧儿一起回家,好么?”
终于松口了呀,这个男人!我心满意足地加上一记香吻,然后,手上用力——
“你扭到哪里!”他几乎是呻吟,我坏笑着下楼,身后是他的咬牙切齿,“珍珠……你等着!”
哼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李殿下这回总算是有所体会了吧,一下得罪两个郭家人,就让你欲求不满!
“姨!”小小软软的身子扑向我,我欢笑着抱起他,还未说出这个大团圆消息,小人儿捏了小拳头起誓,“姨姨,我决定了!”
“决定什么了?”我香香完美无缺的小脸,实在是感叹造物主偏心,俊男倩女都集了郭家了,才四岁多点的小人儿,已是这般的大小通吃,今后长大了还了得啊。
“我不喜欢舅舅了,姨姨不要跟他在一起!”小郭暧嘟嘴指阁楼,小孩子记恨了呀,我安慰他,搜肠挖肚地讲着李俶的好处,比如你喜欢吃鱼汤鱼眼睛肉,人家堂堂广平王每次都是喂完你才吃剩汤剩肉拉,比如你烧着了雍王府是谁免你吃牢饭又是谁帮你赔钱拉。李逽在旁帮腔,说是谁教你偷懒翘课跑去捞鱼,即便是崔光远不告状那手板子也没冤了你。
“十下呢,俶打他十下呢!”我心疼郭暧,不能体罚孩子知不知道呀,李俶真是严厉,用他的话说已是格外法外开恩。郭旰挨了十大板子,郭暧好些,挨了十个手板,原因是郭旰教了小郭暧翘课去雍王府外宅池塘捞鱼烧烤,结果一不小心踢翻了炉子,风急火大,一下烧着了人家的宅子一角。雍王李守礼呀,现今皇帝的唐兄,李俶的叔父,人家倒是大度不究,一场大火引来了长安地区最高行政长官——京兆尹崔光远,李俶摆平此事,二十个板子打得郭家两个男丁心有余悸。
大唐皇室子弟教养严格,三岁习文四岁习武,且从小带离娘亲,在百孙院中长大成人。李俶是爱乌及乌望子成龙,二月郭暧被接到长安沈府,四岁半的小人儿立刻辛苦了起来,白日里在邻了百孙院的偏院念书练功,那里聚集了一票与皇室搭点边的男孩儿,夜里回府还得温故知新。李俶又坚持要他独睡,我大哥是现代的养育方法,郭暧从小与父母同房,这下天天是临睡大哭一场一早起来又眼泪汪汪。起先我倒是硬着心肠,眼看他一日比一日独立自主心里还有些佩服李俶的铁人教育,待这十板子打完我甩手回了沈府亲自带他,整个四月,或踏青识花草树木、或远山近池写生涂鸦,或郊游烧烤自制纸鸢,生活过得无比惬意充实。
“我能自己走。”郭暧从我怀里溜下,他最近是长大不少,至少一来时赖人抱的毛病是改了,“姨姨今日好漂亮哦!”他拉我的裙摆,湖绿纱裙,裙摆金丝绣成的小鱼儿,闻风而动,清盈飘逸,宛然是鲜活一般。
“我知道了!今日去便桥是不是!去看赤鲤!”郭暧拍手笑。李逽没给他面子,一点他额,“就知道玩,我象你这般大的时候早文武双全了!”
“文武双全郡主,上马了呀!”郭旰翘脚在府门口叫,门外停着一驾马车,我抱郭暧上车,李逽与郭旰前头带路,自那小子被李俶罚过之后,他二人倒是融洽了不少,因为那日李逽求得情,本来该打二十大板的,金创药和莫太医也是李逽请的。她真是个大度开朗的女孩子,正月十五大哥走时她来送了,远远地站在巷尾,红衣单薄。十六我搬回王府,她张罗一切,热心依旧,后来又与郭旰安允汶混迹一处,赛马春猎,远足涉水,就是羽林军的蹴鞠比赛她都插上一腿,潇洒自在得让我眼红。
“看赤鲤呀,主意不错!不过我们要先去接一位老爷爷,呜,是两位,郭暧,你要叫‘祖爷爷’,知道么?”马车停下,我牵着郭暧走上便桥,桥的那端,两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向我们走来。
来者正是数月之前便寻不着的国手神医独孤爷爷,他身边的老者么,仙风道骨,清冕和蔼,三尺长髯飘扬胸前,哇,神仙啊,我张嘴就叫了声“神仙爷爷”。老神医哈哈大笑,神仙爷爷捋须长笑,“独孤,你那孙女有点意思啊!”
“郭暧,叫呀,叫人呀!”我催促小郭暧,那小子一反平常的甜言蜜语,指了桥下呀呀地叫,“姨!看!看!”
看什么呀,不识泰山的苯小子,我抬手就去敲他头。忽然,黄金四十五度角一道阳光折射、散开、再折射,眯眼间,又红又金一道弧度闪过,一个湿湿滑滑的东西贴面滑过,我下意识合拢双手,怀中一沉,一尾肥硕的渭水赤鲤落于我怀中,扑腾扑腾跳跃不止。
呀!我尖叫。
“姨姨!给我!给我!”郭暧掂了脚伸手来够。
我一胸湿透,抱了条鲤鱼尴尬得要死,想放吧胸前湿了大片,是大大的失态,不放吧,一桥的人都看到了,人人好奇得要死,不知道这渭水赤鲤是发了什么疯了,居然从三丈下的河里一跃而上,还正好落了我怀里。
“给我!珍珠!”
“小姨,给我!”
李逽郭旰撸了袖来接,我忙不迭交了他们手捂胸而避。“呀!跳了!”几人大叫,那鲤鱼又沉又重,浑身滑不溜秋,跳过几人手掌,我回身去看,它一甩尾,正跳进我怀中。
“丫头,给爷爷吧。”身边极柔的一股力推来,我顺势后退,青袍一扬一卷一甩,“扑通”一声,赤鲤落入河中入水向北,大大小小数不清的赤鲤随波逐流,一河赤红竟逆流而上。
“……”神仙爷爷唇角伮动,一字一字清晰入我耳中,我瞬间耳间轰鸣大脑一片空白,回过神来,身上已披了白袍,气息熟悉。
“李该?”李俶迢望桥头,远远地,身影模糊,青袍白发,两位爷爷已远去。
李该,唐初年著名的天象家李淳风之子,占候吉凶,若节契然,当世术家意有鬼神相之,中宗初年擢太史令,后辞官,撰《法象书》七篇之下,合其父的七篇之上,传於世,后人推崇甚密。
“李先生已满百岁了,一向行踪缥缈云游四海,前些月听说安禄山厚禄相请也没得了先生一句箴言,倒是你,投了他的缘。”李俶扶我上车,他为脱我湿衣,以自己的外袍裹我。
我喷涕不断,好一会儿才能开口问他,“爷爷呢?”
“你刚才魂游太虚么?”他哭笑不得,紧一紧我衣襟,挂帘封得严实,“老神医说要与李先生登一回华山,六月回转长安,我后赶来的都听见了,你没听见吗?”
哦,我记起,爷爷六月十九日七十大寿,我还答应了下厨做七十块肉为他老人家祝寿。车轮辘辘,我挑帘看窗外,日当正午,随口问他今日怎下朝得比平日早,他笑意渐深,停留我肩上的手渐渐下滑,滑于腰间,收拢。我急扭身去躲,他翻手控住我腰,唇暖暖贴来,“俶……”他含住我唇,吞掉多余的语声。车厢狭小,我枕于他腿,他塌身下来,我勾颈仰首,吞咽吸吮小心自制,吻得动情缠绵,气息愈长愈热。“珍珠,六月皇爷爷避暑华清宫,我今日正是去操办此事。我带你同去,我们,生个孩儿好么?”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征求我意见,他喜欢孩儿,虽是对郭暧严格了些,却是真正爱护着,望他成龙。这几月我住回沈府,他在刑部府衙结了公事之后再赶来常乐坊,有时还需来回处理些王府事务,沈府不比王府,公文或缺或是朝服不整他还需提早起床赶回王府再入皇城。早出晚归疲力一日,回来通常是倒头就睡,即便是从前床第之间他也是自制颇多,怕我受不住。这些月皇室喜事连连,霍国长公主又延下一子,几位县主宗室之女也传有喜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