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地一拳,他重击我耳旁宫墙,红屑纷飞,晰晰砾下。
“你说呀!沈珍珠!你这天底下最薄情的丫头!”他双臂囿我于方寸之间,泰山压顶,厉声喝问。
“没有!我没有承诺过你!”我摇头,拼命推他夺路就逃。
“不爱宫墙柳,只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无从去,住也如何住,若得江上泛扁舟,妾愿随君往。”李系字字咬牙,我回身,一步瘫软。
李系自负风雅,风度翩翩,却被我打了一个耳光,一个又响又亮的耳光,脸面上,更是心上。
一切因果起缘就是那幅画,那两幅一模一样的画。
落笔成书,覆水难收。李俶根本不可能去掉我曾经题过的那厥词,而他,也根本不会去做那种探人心意之事,他一旦知道我在哪里,他就来了,同时,也娶我,不容置啄。而李系,恰恰相反。
圆行所作之画本是为他,只是中途被李俶抢走,他再画一幅,本不是难事,只是我,从未曾想到。
一切明了,他离开苏州时说要送的礼物就是这幅画,阴差阳错,这厥《卜算子》,成了我的允诺。
我似没欠他,却似欠得更多。
回了别馆,清清落落,今夜苑中制宴,太子李亨代玄宗皇帝宴请回纥可汗一行,李俶留了人接我前去,我推托,倒头便睡。午夜梦回,触手摸到凉凉的外袍,淡淡的酒味喷在耳边,李俶忧心地问我发生何事,我闭目迎他,沉溺于那焚情似火之中,仿佛只有如此,方能安宁于心。
一早醒来,一人背对我坐在床边,我伸手,他俯身抱我,胸膛温暖如春。
“说说,什么事让我的妹妹这么失魂落魄呀。”大哥笑若春风,昨日气怒仿佛早烟消云散。
我简略说明那桩大乌龙事件,他边听边嘿嘿笑个不停。“关你什么事啊!李系自己酸腐娘们干你何事!”他总结一句,以示早看李某人不顺眼,
李系娘们?这话教他听到两人非再打上一架不可,我忙捂他嘴,小声怨他不该抱有成见。
“你倒为他说话,莫不是真对他有意思?”大哥忽然板起脸,隔几秒,又觉太过严肃,追加一问,“还是有好感?”
“好感,还有,歉疚。”大哥面前我从不说假,李系文采一流,棋艺超群,从某个方面说我对他颇有好感,何况他是李俶异母弟弟,相似之处不少,不过,自昨日之后,歉疚多过好感。
“歉疚?歉疚什么?你没欠他,我也没欠他!他若要你就去争,而不是送什么劳什子画!既然争了就不该放手,凡事只要未成事实就有无限可能!又要面子又碍礼教,李系若能成大事我就跟他姓!”大哥越说越大声,吓得我一扑而上捂住他嘴,今儿是怎么了,大哥火气十足啊。
“不说了!总而言之,你记住了,少跟李系来往,还有李倓!”他拨我手,拖我起床,挑过件粉红胡服到枕边。
他真是不爽啊,连李倓都受池鱼之秧,看来昨日三方会谈不欢而散,我小心翼翼问他,他一副风流模样,“不欢而散?怎会?齐人之福啊,如此好事你老哥怎会放过!”
切,我不理他,他这人越是不羁越是早有主意,何况叶护与他关系铁得很,损人不利己之事他怎会做。
这身衣裙粉嫩娇美,袖襟窄瘦,袖边宽大,一伸手,宽宽的荷叶边垂下,配了串串清脆叮铛的手环,地地道道的胡族少女打扮。美中不足就是腰身略大了些,我本将就,但大哥极讲究,比划了一下尺寸,拿了去外间找人改过,不多时,他回转,左右腰间加了两个摺,穿上照镜,不仅合身而且更显身材。
“你为我新做的?”我随口问。
“不是,是那燕的。”他应,仔细研究了下我的玉钗,斜斜插进发中。
固伦公主也来了,那移地建也该来了,长安物尽风流美女如云,那小色狼恐怕是乐不思蜀啊。
“那燕与移地建一年前已搬去瀚海了。”大哥琢磨一下,掂量着说道,“李俶有没有告诉过你,葛勒可汗属意李逽,不是为叶护,而是为他自己?”
回纥葛勒可汗默延啜共有两位可敦,糟糠之妻的儿子是大王子叶护,第二位可敦乃瀚海一支铁勒部落的公主,育有一女一子,固伦公主那燕,二王子移地建。一年前,那燕与移地建的生母病故,随后,两人返回瀚海居住,瀚海一支铁勒渐不听命于回纥可汗,颇有自立之势。
默延啜已是二子一女的父亲,回纥男子虽娶妻生子得早,但总也要有四十开外,何况李逽都可以做他女儿了,这等害人之事他怎可做!我一路抱怨,李俶摇头不赞同。
“九天阊阖开宫阙,万国衣冠拜冕旒。单单汉朝就有十三位公主和亲,我朝自太宗皇上起就有十位公主远嫁。所谓结亲联姻,是为和睦亲善,利益攸关,譬如年纪、属意,两情相悦,皆非考虑之内。如今,我父王女儿之中只逽儿未有夫婿,她是我从小看大,总要帮衬着点,何况,葛勒可汗这病,哼,我岂可让自己的妹子步人后尘。”他一哼,习惯性指节扳臼,咔咔作响。
“葛勒可汗的病不是好了么?昨日他一拳打死一匹马,简直比叶护还是回纥第一勇士呢!”我探身往后看,今日同去苑中围猎,回纥可汗一行正在我们身后,明显红光满面,年轻得几乎都认不出是叶护的爹呢,他吃了什么药了,返老还童啊。
“别动,乖乖坐着,别再摔一次!”李俶一紧我腰,控我在马上坐稳,“默延啜中的毒性早已沁骨入髓,他若是好生将养着想是能再活个十年八年,只是他一生刀枪箭雨拼杀过来,根本见不得后半辈子卧病在床。他一年前请了数名巫医进宫,数日之后突然变得年轻力壮,毫发无伤,着实怪异。若是我得到的消息不假,他乃是以毒攻毒,用了一种至毒至猛的方法克制体内毒性。还有,他那可敦年纪尚轻,无病无疾,若我猜得不错,只怕是阻恼了他教他失手错杀的吧!”
这一消息当真是非同小可,若非他早有预见搂住我,只怕我真要吃惊太过再摔一次。李俶与大哥在灵州建了个极隐秘的情报中心,各国的内幕隐私都瞒不了他们去,这消息想是十有八九真真。难怪他以大哥之名先堵了默延啜的话,难怪那燕与移地建会搬离富贵城,不过,如此一来,可是会弄假成真?
心存疑惑间李俶已停马昆明池边,一池镜湖冰封,一男一女正在冰湖上滑冰。此地虽属北地,可滑冰在古代是个新鲜玩意,果然,那女子一跤一跌,摔得好不狼狈,却咯咯娇笑,无比开怀。反观那男子,一身紧身玄衣,脚蹬狭长冰刀,冰湖旋转捻步,身姿潇洒之极,不时搀搂一把那女子,温情脉脉。
“珍珠!快下来!郭子仪说你滑得可好了!”李逽扬手大叫。
第十六章 女儿意(四)
你信你亲眼所见,还是亲耳所听?
既不信亲眼所见,也不信亲耳所听,我只信我大哥。
我张手向后滑行,右足起跳,左足点冰,逆向旋转一周,单足落冰,大哥一收我腰,我转进他怀抱。
“还是你贴心。”他笑得动情,一撮我发,俯耳一句,“日后你大嫂若是河东狮吼,你可得帮着我点。”
“你还会怕嫂嫂?”我甩都不甩他,他那些手段能哄得灭绝师太都成怀春少女,还会搞不定我那粗神经的大嫂。
“基本上,我以为男人有一点点怕老婆是比较可取的习惯。”他不以为意地点头承认,一扶我腰,作势要抛。
“不要!大哥!”我怕死地挨进他怀里。
怕什么,我会接住你。他眼神坚定。
真的?你再摔我一次我跟你绝交,我发誓。
我练过一阵花样滑冰,半途而废的那种。双人滑中的抛跳,对男子要求不高,对跳的那人却要求极高。最惨痛的一次经验,大哥为练我的胆子抛了我一次,结果却袖手旁观,害我摔得膝盖疼了一个星期。他再敢放手任我摔,我要跟他断绝兄妹关系!
“再试一次么,凌空逆旋一周半,美得很,就算不为我也为他么!”他循循善诱,一托我腰畔,猛然凌空高高抛起。
右足绷,左足曲,双臂垂直伸上,腕上的手环叮铛翠响,心随身转,裙裾急旋,我默记转数,五百四十度,转至极限,右足后伸,左足下探点冰。
呀!又一次!那人根本不接我,施施然滑开。
“哥!”我惊叫,左足点冰的同时,一双有力的臂膀横里伸来,牢牢揽住我腰肢,我伏于他怀,一身旋力尽卸于他身,他脚跟连转数步,稳稳定住身形。
唉,有个丈夫,真好。
冰上双人滑是个美伦美奂臻求完美的运动,不过显然唐朝还未普及,至少,围观者不象李俶般得反映那么快,直到他揽我上马,打马扬鞭之后,才暴发出明显慢一拍的倾倒和赞美。我着实感叹,大哥一人专美人前,现场女眷一片花痴的爱慕眼光,而他,继续温柔美男下去,扶了李逽传业授教。
下马进殿,李俶打横抱了我直冲内室,腰背还未抵上床榻,他的吻已漫天袭来,我娇笑,腕上手环叮叮一响,我伸手环住他脖颈。小小的回应激起极尽炽热,他辗转吸吮,愈吻愈深,耳垂又痛又酥,他轻轻啮咬,唇齿渐落于颈下。三分理智七分良心,我勉强避开,躲于他怀,“俶,你很失礼耶。”
他一震,僵了片刻,忍不住闷笑开来。今日本是围猎,连围猎场都未进,他甩了句“各位尽兴,本王先走一步”就跑了来偷香,失礼,的确是失礼。
“你何时会的滑冰?我怎不知?”他意犹未尽,脑子却是清醒得很,“琴棋书画,你样样精通又样样与众不同,精于算帐建绘、通东瀛话、神箭无敌、还会滑冰,珍珠,你还有哪些是我不知道的?”
呵呵,我拒绝回答,他欺负我怕痒,我招供,“跟我大哥学的。”
“当真?我可知你从小由王忠嗣收养啊。”他说了一句,立刻打住。我父母双双殉城,七岁即辗转多家寄养,他怕勾我伤心往事,我是真伤心,真正的郭珍珠七岁父母双亡,而我也是,七岁,父母陨于空难,是大哥又当爹又当妈还顺带做哥哥。
“往后,有我。”他温柔抱我,覆我手于他心。
我吸吸鼻子,推他出房。他整袍整冠,颇有意志,牵我到门口,又改了主意。怎么,大白天耶,一国嫡皇孙为儿女私情放回纥可汗鸽子,不太好吧,我退缩,他一点我唇,笑,“此殿名叫曜华,你且在此处休息,我寻几个宫人来伺候着,午宴一散,即来接你。”
“我不喜欢那么多人看你,尤其你今日的衣裳发式,根本就是胡族未嫁少女。”他酸酸,说是不喜欢,心里却是喜欢,正常人都喜欢自己的伴侣受人瞩目,我喜欢他人前优雅出众,他定也是。
芳心窃喜着送他上马离去,返身进殿参观一下,
此殿名叫曜华宫,殿内簿牒记载了此殿的出处。汉梁孝王好营宫室、苑囿之乐,作曜华宫,筑兔园。园中有百灵山,有肤寸石、落猿岩、栖龙岫;又有雁池,池间有鹤洲,凫渚。其诸宫观相连,延亘数十里,奇果异树,珍禽怪兽毕有。
由汉至今,兔园无兔,雁池无雁,鹤洲无鹤,不过殿后满园的梨花,昨夜大雪,今日初晴,千树万树梨花开,真是胜却人间美景无数。
“小姨!”一个少年殿外探头探脑,门口拦了他的是李俶嘱咐过的宫人。
“郭旰!”我招手唤他,他冲宫人摊手,神气而入,分明是刚与人有过争执。
“广平王藏掖得好紧,王府挡了,上林又拦,难不成怕我乘他不在把小姨给抢走了?”他口没遮拦,我啐他,郭家人遗传不拿皇亲国戚当回事,他也是染上这毛病了。
花园兜兜转转,郭旰这些月跟了长孙全绪是学了些本事了,提气飞掠,折枝攀花,大秀了把中华武术。
“嗳,”我低声叫他,点指一处梨枝,一只短尾松鼠,金毛油亮,正窝着不动,“有本事么?你帮我捉来。”
“这有何难。”郭旰探手摘弓。
“呸呀!要你捉来,不是杀生,它好可爱哩。”我拍掉他手,努嘴,示意他再秀一把所谓绝世轻功。
他踌躇,飞掠到树枝高度许是不难,点石之间要能准确候到松鼠的位置,又一把捉住,定是有难度的拉,松鼠耶,有尾巴的动物都精得很。
“瞧我的。”他拔身而起,直掠枝间。
果不其然,他身形还将到未到,松鼠两只小眼一转,弓身弹起。好个郭旰,伸手搭枝间,脚尖点树干,折身追去。人再快又怎比得上松鼠,再一次,他手未到,松鼠又蹿上另一根枝间,仿佛知他棋差一招似的,还顿了顿回头瞪他一眼。
“没用!郭旰!你输了!”我拍手笑,蹦得片片花雨落下。
突然,眼前一片衣角飘过,一人身形如虹直掠枝间,蓬地一掌捏住,衣袂翻起,他翩然落地,缓缓回身。
“你可喜欢?珍珠?” 一身黑锦衣袍,面庞刚毅深刻,眸中似火似灼,安庆绪伸掌在我面前。
“小姨!”郭旰飞身扑来,他袍袖一挥,郭旰后翻卸力,离我更远。
“做什么不回答我?是我认错人了?郭珍珠,亦或是,沈珍珠?”他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