拽住山石上的两只铁环,两人同时吼声发力,缓缓打开冢门。
冢门打开,是一间简单石室,室内空气洁净,纤尘不染。“埋锅造饭啊,好极,早饿了!”利突东翻西翻,石室里除了一些新置的火炉锅碗,还有米面菜干,干净衣物,甚至还有棋盘书籍,当然他毫无兴趣。“那就去外面等,别挡了人家的道。”郭曜指挥昆仑奴搬进淄重大锅,随手从衣物堆里挑了件雪白裘袄要我穿上。“外面冷不冷呀,昆仑奴不出去咋叫老子出去!”利突先往升起的火炉里猛搓了两把手,跺跺脚往外走,“哎!墙上什么——哎——是个女的——是女娃!好漂亮的——”他突然指着石壁大叫,他一叫,众人自然拎起火炉,然后,齐刷刷,看石壁,再齐刷刷,扭头看我——“鬼呀!”利突先嗷叫一声,一头往外冲去。“你他妈毛病啊!哪里有鬼!”郭曜大笑追去。“好象,好象郭姑娘。”铁摩勒瞅着石壁嘿嘿笑,在这间石室的尽头是一方平整石壁,壁上雕刻满天烟花,花火之下一名少女翩翩起舞,那正是十五岁时的我,栩栩如生,跃然石上。“是我,是我十五岁生辰那夜,我大哥放了很多烟火为我庆祝生辰。后来就在这座合黎山上,我被一个恶人打下山崖,是回纥叶护王子救了我,大哥不想让人以为我还活着,所以建了这间衣冠冢。”我简单解释原委,默默打量四周。这一间石室面积不大,由半屏半壁分隔内外两间,室内还有一泓小小水池,水池里的水沿着石壁流下,源源不断。整间室下宽上窄,顶部山石延伸光裸,向上光线微弱,好象有凉凉的自然风流通。随手摸到一卷册子,那册是放在石几上,册上最后一页写道——“广德元年六月初二,伊贺常晓入,换米面三担。”
“珍珠,出来!”郭曜在冢外大叫,我放下册子走出。冢外冰雨已止,深吸一口冰冷空气,郭曜手指冢边山上一行凹陷冰字叫我看,那一行—— “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是李豫写的?”郭曜拦手我退势问道,我回答不出,一步步退后点头。剑字虽不如墨字,峥嵘锋利,笔笔断促,但这句清人词牌:“寻思起、从头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却是曾经的明月夜下我诵他赞,李豫曾说,此词虽为友情而作,但若是形容男女之爱,则两世为约,凄美绝伦。
“这字该是大雪时写的,还来不及融化就被冰雨浇注成冰,那人肯定走得不远,恐怕还没爬到山顶,利突先,叫他们别扎营了,马上出发!”郭曜命全队停止休息立即出发,随即向铁摩勒招手,要他继续背我。我绕过铁摩勒,走到近前,慢慢跪他脚下。“怎么了?”他勾起我下巴。“二哥……”我苦涩叫他二哥。“你向来是有求于我才叫我二哥。”他摇头,手上施力扯我。“求你,二哥我求你……”我哀求,挣扎,他死死扣我,毫无怜悯。“你不想看到李豫死在你面前,我本来是可以留你在这里,不过现在不可能了,谁教史朝义不守信用!”郭曜甩手推开我,铁摩勒抢来扶我时,他与利突先突然同时飞扑向冢门。“等等!我族人还在——”铁摩勒惊极大叫,郭曜与利突先一左一右发力合拢石门,“吽!”地他们大吼一声,石门合拢一丈有余。“自己数!”郭曜冲他大叫,“砰”地一掌击向石门。“一、二、三……”“有人在里面!快出来!里面人出来!”我反应过来大叫,铁摩勒当真傻得在数,若不是有人在里面他们两个何必这样鬼祟。“七个啊,没少——有人!哎!”铁摩勒被我推了把冲前两步,他看见,我也看见,冢里的确还有一人,这人正想出来,郭曜扬手三支铁镖,一枚撞了石门反弹,另两枚直钻留余缝隙,那人一缩,利突先咬牙再推一掌,石门再合半尺,“吽!”他二人齐声再吼,石门沉闷严密合拢。
“七个,你们都在,里面那位兄弟又是谁?”铁摩勒问他的族人,七个昆仑奴纷纷摇头说不知。“不对,昨天晚上是八个人,我看到除你之外,有八个人挑担。”我看郭曜得意走来,开始意识到他的得意于我有关,果然,他仰天大笑,得意非凡。“得来全不费工夫!真叫得来全不费工夫!珍珠,你看到了,你也看到是八个昆仑奴?告诉你,老实人啊,老实人说七个就是七个,还有一个么,就是——史朝义!”
史朝义?史朝义!
“朝义哥哥!朝义哥哥!朝义哥哥!”我扑到石门上拍打大叫,里面毫无回应,只有郭曜大笑震耳欲聋。“骗人!你骗我!”我突然恢复理智,做什么信他,凭什么信他!“我做什么要骗你?做什么要大费周章?里面那个黑鬼就是史朝义,他精通易容术有什么用?哪有昆仑奴长这么高?他还用缩骨功故意扮矮了些,没用!还是高太多!你知道那个吐血的昆仑奴是谁?就是他啊!利突先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吐血的黑鬼根本没挨他们的打,是他听到你说有孩子才吐血!运缩骨功就是这点难啊,运这么长时间的气,哪受得了你一句话刺激,这叫喜极反悲啊!还有,别人都看那石壁他做什么不看?因为他早知道那是你!史朝义露的马脚还少?什么心思缜密,什么计谋无数,根本是错漏百出!哈哈!哈哈哈!”郭曜笑得疯狂,突然他止笑收音,我摒住呼吸听石门“砰”地重响一记,待震动停下,里面传出一声黯然——“珍珠。”
我难以置信,滑门跪地。
“珍珠。”里面的人再叫一声,“别哭,别怕,我……”
郭曜扯我起来,他拔那把铁血丹心刀砍脚下山石,几刀砍下,一条三尺长半尺厚的石条闩进门上两把铁环,铛地挂门锁死。“看看山下!”郭曜拉我离开石门,直拽到山崖边上,由半山望下,遥遥东麓石羊河滚滚川流,河的对岸,是一眼无际如蚂蚁般的黑骑,黑骑在地平线上层层推近,直向合黎山而来。“这是大燕铁骑,来向我俯首听命的大燕铁骑!史朝义既然在这里,兵符就在真正带兵的人手上!你若听话,我自然当你是妹子,你若敢坏我大事……”他手箍紧我腰,下勒下滑,贴我平坦小腹……
他拉我回来时我颤得无法说出一个音节,铁摩勒把他的衣服脱给我,裹住我,要我说话,要我哭出来。“……”我盯着他的黑脸,不知怎样是哭。“哭出来好受一点。”铁摩勒热泪成串滚下。“嗯。”我抹了一把涂到脸上,慢慢,泪如雨下,翻涌成海。
雨过天晴时我收泪清醒,那时一切已近尾声,满山都是死人,有穿矛而死,有断头而死,有翻滚落崖,有粉身坠下,如易水壮士,如天地男儿,壮烈感天,英勇撼地。
“不要!”我尖叫。
那横剑于颈之人楞得一楞,啪地一镖击中剑身,他翻腕,铛锒——长剑落地。
“李豫……”我轻轻叫那人的名,他沦陷于重围,踉跄于尸身,他身边几人伸出双双血手扶他。“皇上,皇上!”冯立跪地,以头顶住他身,让他倚立不倒。
“要活的!我要审他!”郭曜点指李豫,喝道。
“传国玉玺在灵州!薛嵩把玉玺交给大哥了!”我抢在他的人动手前大叫。“等等!”郭曜摆手,“你再说一遍!”他拉我滑下铁摩勒背上,三大步拉我指着李豫厉声喝问,“珍珠,再说一遍!玉玺在哪里?”
“大唐传国玉玺在灵州,薛嵩逃到灵州交给大哥,我亲眼所见!”我看着李豫惨白脸色一字一句说道。
“好!好!”郭曜大声说好,三尺赤刀挥处,挡在李豫面前几人喷血倒下。
“让我杀他!”我双手去把,去夺,去抢。“我恨,恨李豫。二哥……求你留下孩子,我什么都听,都听你的。”我捧住铁血丹心,郭曜教我握住,微扬起势——
“恶妇!”李豫摇晃退步,直身指我骂道。
我挣开郭曜,用尽全身气力举刀,奋力抛去——
“李豫,接住!”
第四十三章 铁血丹心照(五)
铁血丹心宝刀离手高高抛起那刻,身后怒哮炸响。意料之中,郭曜纵身跃起,而与此同时,另一个人纵身更快,跃起更高,是铁摩勒!我转身狂奔向崖边,方才你死我亡血战之际,我告诉铁摩勒——那个重围中的男人,是我一双儿女的亲生父亲。
“我夺刀,请救救他。”
那是我对铁摩勒说的最后一句,随后我被郭曜带走,我叫他二哥,我求他保住我的孩子,我愿意,愿意亲手杀死李豫。再一次,郭曜信了我,而我没料错,铁摩勒在武学上的精明胜过平日百倍,那许多人,那许多乱,他已争到三尺赤刀,纵身高下间污血飙溅,威力更甚。
“珍珠!”
李豫嘶声泣血悲怆,我崖边转身。
崖很高,风很冷,可这么多日,现在的一刻,是我唯一能主宰自己的命运。“你敢!”郭曜遥遥举刀指我,再不迟疑,我面崖,投身——
云端中,我忽然看到一双黑眸相对,一双,两双,三双……腰身一紧,我身体倒飞回去,失重跌在崖边。“小丫头,别想死!”利突先腕绕长绳拖我,我被凌空而来的绳套从头至腰套住。翻滚磨地,我扳住一块凸起山石爬起,折向旁狂奔。“站住!你给我站住!不然我——”郭曜在身后大吼,他吼什么我不管,他吓什么我也不管,我只知我看到十几个雪人挂在崖壁上,那些人是谁?是谁!我不能死!就算死也不能死在那里!
奔爬摔下,郭曜由后抓住我,压着我狞笑,“如果我不是这么喜欢你,一定会杀了你!”他轮刀挥到我面门,刀上鲜血点点滴满我身上白裘。“不要——不要杀姑娘——”铁摩勒狂呼盖过所有,看他高举铁血丹心狂奔狂呼向我们,我闭眼,除了李豫,今日今时,亦是这个义胆昆仑奴的葬生之地。“铁摩勒你到崖边去!”我突然睁眼大叫,铁摩勒楞了一楞,他本横冲直撞,人人忌惮他宝刀,身旁崖边一片根本无人防守。“去崖边!刀——”我口被郭曜捂住,但铁摩勒真正听懂,他斜刺奔到我刚才投身的崖边,高举刀过头顶叫道,“放人!不然我把刀扔下去!”
“哈哈!哈哈哈!”郭曜狂笑,凶狠下命—— “射死他!射死昆仑奴!”
哗地一排羽箭射去,铁摩勒左挡右劈一片赤光将铁箭绞得粉碎,随即第二排铁箭再到,第三排,第四排……郭曜与利突先手下全部聚拢成半圆,铁箭如簧如羽,密如水泼,无止无尽。“珍珠,”郭曜松开铁掌捏起我下颌,我咬唇别脸,死死盯住崖边。“夺我刀?跟我斗?你差得远了。”他捋我发,轻柔将我搂起。“大哥!”我突然尖叫。“什么!”他霍地回首。回首,铁摩勒苦苦支撑,崖边,再无他人。“死丫头!”郭曜发觉被骗,一下恼羞反手掌掴,就在此时,只听一声大吼——“郭曜!”
那一掌堪堪停在面门,郭曜面色不改,怔了怔后极快回头。“停手。”他下命,其实不等他下命,第一排张弓搭箭的人已纷纷倒下,崖边搭了数支铁爪,爪下强弩扣石,劲弓铁箭发射支支洞穿敌人双腿。我又是激动又是难过,崖壁上那些雪人原来真是大哥的人,我叫铁摩勒去崖边其实就是寄希望如此,可真是大哥又让我难过,我是他的掣肘,从来就是!
大哥立在崖边,郭曜的人不发箭他既指挥持弩的人掩护慢上,其他人飞快攀到崖顶爬上,再将铁爪扣死崖石,扔铁索下山。“大哥,你来了。”郭曜谦恭得前后象是两人,攀崖而上的有仆固怀恩和路嗣恭等灵州将士,他们团团护住李豫,并当场包扎裹伤解救余下伤者。
“这位,请把刀给我。我是灵州郭子仪,珍珠是我妹妹,那个拿刀逼她的是我二弟。”大哥先问铁摩勒要刀,铁摩勒惊异望我们,立刻递刀。大哥握刀向前,郭曜突然大叫一声—— “等等!”
“你不是要刀么,郭曜?”大哥直到此时才正眼看他看我,四目相对,他双眼通红,他原来是在强忍,眼泪。
“珍珠没事,衣上血可怕,不是伤在身上。”大嫂从崖下攀上,她镇定安慰大哥,我默默点头,此时此刻,我若哭啼惊惶,只会给他更多危险。
“我怎会伤了珍珠,大哥过虑了。”郭曜冷眼旁观,他甩手脱去我身上裘袄,黑发红裙,衬脚下血染白裘,却是触目惊心。
我始终不曾开口,看他们各自为政。大哥占西麓,郭曜占东麓,三四十人对八百敌人,合黎山上格局虽变但实力仍相去甚远。“哥哥,史朝义被关在衣冠冢里!”我看大哥单人单刀近前终于忍不住大叫。大哥微微点头,他解下背上黄绫包裹交给大嫂。“等等!”郭曜再次叫停。
“怎么?”大哥动作不变,大嫂接下包裹,斜背系死。
“大哥,大唐玉玺归你,大燕兵符归我,天下你我兄弟二人平分,我们一家人,不分彼此!如何?”
郭曜说出要命一句,我分明看到仆固怀恩与路嗣恭等人都是一震,有人摸刀,有人退后,更有人进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