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画踟蹰了,虽然不熟,但这却是个难得的独处机会,她可以在路上问他所有想知道有关朱墨的事
情……
“我去。”宫门外面备了一匹马,看样子青持本就是想一个人走的,他上马姿势矫健如飞,坐在马
上朝她伸出了手;青画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在青持催促的眼神中坐到了他的身后。
青画很小心地上马,小心翼翼地把自个儿身上带的些药藏深了点;她早就发现了,这个青持会武,
皇子们骑马射箭当然多多少少会一些,但真的会拳脚功夫、混迹江湖的却不多,而这个青持却恐怕是个
异数:无论是医者还是蛊师,有些微妙的东西是与常人不同的,她必须分外小心才能让他不去注意,她
举手投足间曝露的迹象;譬如,她身上可能带着点云闲山庄里毒花、毒草的味道;譬如,她这趟是别有
用心。
约莫半个时辰,气氛也渐渐融洽起来,青持是个闷葫芦,但至少问话还是会答的,青画就把对话很
谨慎地绕到了她想知道的事情上,“太子到过朱墨?”
“嗯。”
“听说朱墨的摄政王战功无数却年纪轻轻,不知太子听说过没?”
青持陡然间拉紧了缰绳,马儿一声长啸,霎时停了下来。
“你问这个做什么?”他的语气冷硬,和白天那个谦逊的太子好像是两个人一般。
青画被吓得不轻,暗暗心惊,好像不小心惹恼了这高高在上的太子;她只好强扯出一抹笑道:“我只
是好奇……听说他六年前刚满双十岁数,就把朱墨朝中的丞相以谋反的罪名给……我好奇这个人是不是
真的那么厉害。”
青持不说话,只是慢慢又加快了马速:刚才的一回头,青画已经看见他的脸色,他的脸阴沉得不像
样,像染血无数的江湖杀手一般,看样子他应该和墨云晔有仇,不然怎么会只提及他就气恼成这副样子?
青画有些后悔,如果刚才先提的是宁府,那么是不是还可以问出点什么?正在她搜空心思想着如何
再开口换个方向问话的时候,马儿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是青持低沉的声音,“到了,下马吧。”
青画很泄气地跳下马,只是她这份泄气却只持续了一瞬间,下一刻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震慑住了。
这是青云都城的郊外,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座陵墓,确切点说,是一座陵园;普通人家自然是修不
起这种豪华奢侈的陵园,但是只要联想到这是太子深夜拜祭的人,一切就不难解释。
刚才她听他说是来看一位“故人”,她想过是“故交之人”,却没想到,所谓故人真的是一个“已故
之人”……这就是太子六年前刚回青云的时候修建的、亲自守丧一年的陵墓?这里面,究竟会是什么人?
今夜是十五,月光皎洁如纱,时候尚早,青云都城的郊外野风阵阵吹得周遭的早春草木婆娑错乱;
青持的身影本就偏瘦,在寒风中更是像会融进这夜色无边中一样。
那陵墓不知道是用什么材质的石头堆砌起来的,在月色下隐隐泛着牙白的光泽,墓上干净得很,没
有一丝草屑木渣,它静静地立在那儿,似乎把青持的灵魂都给吸了过去一般。
青画不敢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青持,他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出一小坛酒、几个杯子,轻手轻脚地
在墓碑前面一字排开,而后默默给每一个杯子都斟满了酒。
酒香隐隐地在静默的夜里渐渐随风飘散开来,青画认得这味儿,这是朱墨的一种名酒,叫“醉嫣然”。
它是用朱墨盛夏时候的几种果子酿成,从夏天酿到冬天才能开坛,味道甘甜,还带着隐隐的馨香,不比
一般的酒来得呛人:故而这种酒又颇受女儿家喜爱,便叫作醉嫣然。
上辈子她还是宁锦的时候就独爱这醉嫣然,只因着它带酒味儿却不醉人,如今闻到,她突然心疼得
不能呼吸,像一枚小针在上面扎了个小洞穿过心房,而后活生生撕裂开来一般的疼痛;那时候宁锦与墨
云晔大婚也是夏天,墨云晔就曾经酿过这醉嫣然,只可惜她最终还是没福份喝上,如今想来,恍如隔世。
青持显然已经把青画晾在一边,他只专心凝望着那墓碑;青画不恼,静静等在一边,尽量腾出些地。
方给这重情义的太子独处,自己则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来,眯着眼小憩。
无论是上辈子的宁锦还是这辈子的青画,都不是个勤快的人,上辈子爹爹就曾经说过,宁家的女儿
是个懒散的糯米团子,能坐着不会站着,坐久了一定瞌睡,不仅浑身软绵绵,连个性都是软绵绵的;哪
怕是偷溜去闯荡江湖,她也是抱着暖炉、拖着剑,赏着盛夏的美景、喝着隆冬的醉嫣然,时时刻刻一副
懒散样儿;只是上辈子她不自知,好好一个相府呵护了十多年的糯米团子,被墨云晔捏成摄政王妃后,
又给丢了。
青持那儿酒已经过一轮,他轻轻把酒倒在墓前,又重新斟上一轮;那轻手轻脚的模样倒让青画有些
恍惚,依稀看到了上辈子一个熟人的影子。
“小姐,我来看你了。”青持的声音有些沙哑。
青画本来已经犯困,这会儿却被他的话惊得瞪大了眼,能让青云太子叫“小姐”的人,是怎么回事?
她打起精神稍稍靠近青持,听着他又轻声开了口:“小姐,凉酒伤身,不可多喝,这是我派人从朱墨找来
的醉嫣然,你以前在相府的时候就爱喝;只是这酒时候太难把握,开了春味道就变了,所以我只能在冬
天的这几天才送酒来……”
“小姐,这六年,你在青云可曾住得惯?”
“我曾经派人潜入过摄政王府,想把你以前的东西拿出来,可是……王府守卫森严,屡屡失败,对
不起。”他轻轻顿了顿道:“不过,我拿到了你以前最爱的紫玉铃铛,是一个奴婢偷偷藏起来的,听说是
你一气之下丢的……”风很凉,刺骨的寒,青持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抽身;青画本来很闲散地站
在那儿,不知不觉已经僵直得不成样子。
青持每说一句话她就僵硬一分,到后来她已经忘了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她的心跳紊乱,如同一匹脱
了缰的马,任多少理智都拉扯不住恐惧的蔓延……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成了一根冰刀,一刀刀刺在她早就
尘封许久的记忆上,把曾经血淋淋的回忆又给翻了上来。
六年前,朱墨、醉嫣然、相府、摄政王府、紫玉铃铛……这一切如果是巧合,该何其之巧?如果不
是巧合……那该何其恐怖?
那一场恶梦、那一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那个叫作三月芳菲的严酷刑罚、那个温文和煦的翩翩公子嘴
角噙着的一抹笑,还有那一声柔和得可以驱散三尺冰寒的呼唤,锦儿……
青画的手脚冰凉,动作早就不受脑袋的指使,她慢慢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靠近那墓碑;月光如霜,
冷彻骨,明明微弱得不能照亮凡人眼里的光泽,却好像比日光还刺眼几分,它铺洒在墓碑之上,墓碑上
面那几个字如鬼魅一般展现在人前,宁氏独女宁锦之墓。
宁氏独女,宁锦!青画彻彻底底忘了呼吸,她想笑、想哭,想大声斥责老天爷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却都纷纷失败告终;她只是瞪着干涩的眼睛紧紧盯着墓碑之上那几个刺痛人眼的字,无声地、一点一点
地在地上蹲了下来,抱紧自己的膝盖,让冰冷的鼻尖凑到温热的膝盖上,小心翼翼地喘气。
宁锦、宁锦……青画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眼睛却干涩得厉害,毫无眼泪;她只是想笑,本来以
为六年的时光足够她淡忘这个名字……她以为她可以不恨、可以只是怨,可以把墨云晔这个名字埋在朱
墨一辈子不去记起他;可是……她从来没想过,宁锦这个摄政王妃,居然连死了的墓碑都是在邻国的郊
外,她的墓碑在这儿孤零零立着,有谁记得?她上辈子挚爱的那个人正在朱墨叱吒风云、高高在上、万
人景仰!而她宁锦已经功成身退、埋骨荒野,何其好笑!
明明她还活着,老天爷却让她亲眼见着自己的陵墓,真是十足的笑话;墓里躺着的是宁锦、墓外的
是青画,只是那又有什么区别?很多东西……根本斩不断。
“你怎么了?”青持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青画听见声响,茫茫然抬起头,心中一动,看着青持
却又丝毫没有头绪。
她凝神鼓足勇气再去看墓碑,在大字右下角还刻着一竖行小字,上书,宁氏侍从宁臣立。
“宁臣?”青画茫然地念着这个名字。
她当然记得这个名字,她最贴心的仆从宁臣,那个有着丑陋的脸孔却也有着温和眼神的宁臣;上辈
子最后的那段时光,是他天天抱着她晒太阳、是他在她床头绑上软布条、是他一次次为她红了眼,被她
嬉笑喝斥不像男儿。
没想到她死后,还是宁臣为她立的墓碑,只是……为什么是在青云?
青持微微一愣,顺着她的目光落在墓碑之上才沉声道:“那是我在朱墨的名字,让你见笑了。”
青画瞪大了眼,宁臣……居然是青持!这简直不可思议,宁臣貌丑,被摄政王府的人处处嫌弃,而
青持却是一表人才;宁臣因为无能才被派去侍候宁锦,而青持却是青云执掌大权的太子,这两个人怎么
可能是同一个人?
她突然想起青云的民间传闻,说是九年前三皇子年少不更事,与皇帝在政事上意见相左,一气之下
离宫去了朱墨,而宁锦认识宁臣并收了他当家仆的时候,正好就是九年前……难道,从九年前开始宁臣
就是戴着易容的面具青云三皇子,青持?
“你……”她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青持见她神色已经正常便又转过了身,在墓碑前的青柏旁蹲下身,用手刨开一些泥土,把手里的东
西放进去:那东西在夜空里散着淡淡的萤光,像是许多萤火虫堆积在一块儿,随着泥土一点点的增厚又
被掩盖了起来,青画认得,那正是很久之前被她丢掉的夜明珠镶嵌的紫玉铃铛,那是墨云晔送的,自从……
就被她丢了
做完这一切,青持淡道:“走吧。”
青画木然抬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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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持并没有上马,只是牵着马闷声定在狭长的小道上,青画也不作声,一路默默跟着:行至半路,
青画犹豫地看着青持这个曾经很熟悉的陌生人,下定决心开了口:“太子,您能告诉我朱墨的宁丞相现在
如何吗?我……我爹曾经和宁相有过些交情,我也见过宁伯伯……”
青持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才轻声道:“宁相五年前在牢里仙去。”
“宁府其他人呢?”
“满门抄斩。”
满门抄斩……青画发现自己已经听不懂,这简简单单四个字代表着什么了;她的心跳紊乱、手脚冰
凉,隐隐约约记起了司空在她临行前三天晚上再三问她,是不是真的要走?
她当时告诉他,我只走回宫处理一些事情。
司空却直叹气,他说,画儿,为师夜观星象,你的星线与另一支看不清的星线快要交织,如果你在
为师这儿再待上半年便可躲过;尘世烦恼甚多,入得容易出得难,你真想好了?
她当时并不明白师父的话,只是笑着把手里的医书整理成一叠,方便带回宫,她嗤笑司空算命不准,
师父,青画跟你离开时走个小傻瓜,哪来的烦恼牵挂出来呢?
司空只是叹气,一迳地看着她,没有再说话。
今夜青画却忽然悟了司空的话,从知道宁臣是青持的那一刻起,她就突然明白那两条星线指的是什
么,司空想必这会儿也在看着星空确认她的命相吧!
尘世烦恼甚多,入得容易出得难,她当时还曾经调笑着说,青画无牵无挂没什么抛不下的……杀父
之仇、灭门之恨,教她如何抛得下?
那两条星线,恐怕就是“青画”与“宁锦”,因着一个宁臣,从今夜起,这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人生,
就该彻底交织了吧?她与墨云晔,恐怕迟早有见面的时候。
青画回到宫中已经是夜半,过了半夜就是十六。
青持送她到了闲恰宫门口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便又把他喊住了,犹豫好半
晌开了口:“太子,你可知这次朱墨来的使臣住哪儿、来的又是些什么人?”
青持只说了五个字,却让她呆呆在门口站了半夜,他说:“朱墨摄政王。”
朱墨摄政王!青画的心今晚本就是悬在半空摇晃不定,这短短五个字像是把一直悬着她的心的细线
给斩断一般,心就此堕入深渊、不断下坠,她几乎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墨云晔是宁锦的毒药,也是青
画的,他就像一个三月开春明媚异常的恶梦,只要想着这个人,想起的都是他温文和煦的眼神,心里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