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晔没有再跟上,青画撑着最后的力气松了一口气,瘫倒在半道上,苦笑着闭上了眼,时
辰已经差不多,假如没有什么洪水猛兽,那再睡上一觉应该会好上许多了……她昏昏沉沉陷进睡
梦中,依稀还作了个梦,梦里慈祥的爹爹抱着半大的小宁锦坐在相府的花园里,唱着一首说不出
名字的童谣。
花开了一地,爹爹采了一朵给小宁锦戴上,抱在怀里摇啊摇,轻声问她,锦儿,你喜欢爹爹
当赌鬼还是乞丐?
小小的宁锦巴着爹爹的衣裳不放,凑在他颈窝里吐舌头,乞丐脏死了!爹爹走丞相,才不去
当乞丐!
那,赌鬼要是输光了钱呢?锦儿会不会恨爹爹?
不会。小小的宁锦斩钉截铁,爹爹偷偷和府里的人掷骰子锦儿都瞧见了,爹爹赢了,嘿嘿,
爹爹最厉害了!
梦魇来得极快,她却有几分沉醉在其中,乃至于天上下起了雨,她都没能睁开眼,任凭雨砸
在身上,把一身的衣裳都淋了个递。
后来的事青画记得不多,后来南停了,雨声仍在,却没有雨滴砸在她身上,有个人在叹息,“你
真的……恨我至此吗?”
一夜风雨,青画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初阳东升,鸟鸣虫叫空山寂静,虽然淋了一夜雨,身体
却已经好上了许多,余毒的劲头也已经过去,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儿已经不大烫了,身体也
有了力气。
隔了一整个晚上,虽然没被山上的人找到是一件幸事,但现在山上是什么状况她已经摸不准,
一夜的差距实在可以改变许多事、决定许多生死,她甚至不能肯定柳叶、温琴、顾莘是否还安然
无恙。
好在崖壁不算太长,青画花了大半个时辰找到了缺口,顺着缺口上了山,没过多久,一排排
简易的木屋出现在了她的眼前,男男女女都在忙碌着,虽然狼狈却并没有女孩口中的“吃人夺食”
场景,这一切让青画不敢向前,只小心翼翼地绕开了他们。
假如他们都是手拿兵刀,十步一岗、百步一哨,那她大可以偷偷找到水源下剧毒,要了这些
伪装成灾民的刺客的性命,但是现在这副样子……她不敢确定,他们究竟是不是真的灾民,如果
是真的普通百姓,她怎么下得了手?
青画小心翼翼地绕着山头转了一圈,没有发现柳叶一行人的踪影,他们就好像是凭空消失了
一般,又好像是根本没有来过这座山。
难道……上错了山?这里真的只是一个灾民众居的地方?柳叶和那个女孩上了另处山?
这个念头只在青画的脑海里徘徊了一圈,因为她看见了一滩暗黑,一滩血迹!虽然被草木遮
盖了,但是她这些年与蛊虫相伴,对血异常的敏感,青画提了心、屏住呼吸,顺着这一点点的血
往村民聚居相反的方向走了不长的一段路,在灌木丛中找到了一团瑟瑟发抖的小身影,那是个七、
八岁的女孩,身上的衣服结了块,黑乎乎一片。
女孩发现了青画,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别怕。”青画柔声安慰,不急于靠近,“我不是坏人。”
女孩还是很惊慌,却没有尖叫,她只是防备地盯着青画,一点一点地消磨着时间,良久,她
才眨眨眼,眼泪一下子决堤了,“爹、娘……”
青画趁着这机会小心靠近女孩,柔声问:“爹娘怎么了?你身上的血是谁的?”女孩身上没有
伤,这血应该不是她的。
女孩陡然发起抖来,哆哆嗦嗦开了口:“爹娘……不知道……香儿在米桶里……桶里下血
了……爹娘不见了……村长的腿少了一条,掉了……”
女孩断断续续讲述着并不通顺的话语,青画却听得浑身发冷,待到女孩再也讲不出什么的时
候她已经彻底通凉,她犹豫了很久,才轻声问她:“村里的那些人,香儿都认识吗?”
女孩摇摇头,又点点头,到未了又摇头,“爹爹的头不见了……可是爹爹在盖房子……”
青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搂住瑟瑟发抖的女孩,这个……可能是村子里唯一的幸存者。
“告诉我,你们煮饭的水在哪里?”
女孩只有七、八岁,是刚刚能辨事的年纪,她缓缓点了点头,犹豫着从灌木丛里爬出来,瑟
瑟发抖地拉住青画的手,指了指远方。
“那里有人吗?”
“有。”女孩稚声道:“好多刀……一把刀一条胳膊,红了……”
那就是有人把守,青画深深吸了口气,仔仔细细把女孩的身体检查了个遍,确定她没有伤口
后,又找了处凹地上的灌木丛,用手拨开一个洞,轻声对女孩说:“你乖乖待在这儿不要出来,好
不好?”
“嗯。”女孩点点头,乖巧地钻了进去。
青画思量了片刻,又把和药包在一块儿的水囊和一包糕点送到了灌木丛里,叮嘱她,“记住,
除非是我来,否则不要出来知道吗?不管听到什么声响都别动,能躺着就别蹲着……吃的省着点
儿,饿了、渴了才吃,别馋。”
“嗯。”
“你……听懂了吗?”青画犹豫道。
灌木丛很浓密,加上又是个凹地,女孩身躯本来就很小,她已经几乎看不见她,只是透过层
层叠叠的枝叶,依稀可以看见一双滚圆惊恐的眼正定定地看着她,她不能确定七、八岁的女孩究
竟能不能把她的一番话理解透了,只好尽量简单地说明。
“嗯。”女孩似乎只会发出一个短暂的音节,又是闷闷一声,带着一点点颤音。
青画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谨慎地把灌木拨乱了些,彻底遮盖了女孩的身影,正午的阳光炙热
无比,她已经有些晕眩,咬咬牙走到树荫下稍稍休息了会儿,才朝女孩指的方向前行;一路上,
她浑身酸软,饥渴难耐,本来也不至于这样的,只是水和吃的都已经给了女孩,就如同破釜沉舟
一般,她只剩下往前走的路。
女孩很聪明,至少她懂得把自己藏好,浑浑噩噩行路的时候,青画发现自己的眼睛有点涩,
一眨眼的工夫,眼泪就再没止住,生死攸关的时候,过往的许许多多事情犹如云烟一般过眼,她
几乎是怀着苦涩的心去臆想,假如当初嫁的人不是墨云晔,而是宁臣,是除了墨云晔外的任何一
个人……她又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假如……假如那个连墨云晔都不知晓的孩子没有随着宁锦
一起死在三月芳菲下,他也该……有六岁了。
可是到头来,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第七章
女孩指的方向是村落的最深处,越靠近,路途越是泥泞,到尽头是一个几十丈方圆的湖,湖
旁有几间低矮的房屋,看样子是村民临时搭建的公灶,煮饭食的地方,屋旁站着几个不普通的村
民,之所以不普通,是因为他们每个手上都拿着一把刀,眼神之犀利,与之前村落里的村民截然
不同。
青画俯身在丛生的杂草中,静静地等着他们放松的一刻,她靠得极近,以至于那几个人的对
话都能清晰地辨别出来,其中一个说:“不过是个女流之辈漏网之鱼,为什么要这么严防死守?指
不定那妞已经被蛇给毒死了。”
另一个嬉笑,“主人说了,那可是个会下毒的妞儿,咱这吃的、用的可得守紧了,不然,有咱
兄弟受的!”
“会下毒的妞和不会下毒的妞有什么分别?还不是女人一个!女人啦,都麻烦!”
“哈,你这话说得可不精准,那妞可是司空那老混球的徒弟!”
看守的人笑成了一团,大大咧咧地在屋门口摆开了几壶酒,喝得正酣,青画屏息静静等着,
却良久没能等到那几个人酒醉,他们的话来得蹊跷,她没有精力细想,只好咬咬牙往后退了一些,
靠在一片低坡上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等待那群人喝醉的时候。
良久,屋旁的声响总算是轻了下去,几个人聒噪的嗓音总算相继弱了,鼾声传来,青画勾起
嘴角,悄悄绕过低坡小心靠近屋子,那几个人果然已经趴在桌上酣然入睡,有两个没入睡的也已
经是满脸通红,她不需要直接经过他们,她只需要靠近那张桌子就好了……只要能到蛊虫看得见
的地步,她就有办法让他们真的一睡不醒。
一步、两步、三步,青画屏息靠到了最近,从贴身的小袋里挑了个小瓶,轻轻地把里面的东
西倒在了地上,她埋头尽可能地把自己陷进草丛里,在心里暗暗数着,从一到一百,再抬头时剩
下的两个人也已经趴在了桌上,那不过是从脚趾钻入身体里,让人暂时昏睡的小小虫儿,伤人是
难的,那也正是她想要的,要想顺利地下毒,首先要确保的就是看守的人安然。
屋子里果然有一口水缸,这次南行青画带的多半是治病的药材,好在临出门的时候也记得带
了为数不多的毒药,而这其中,药粉只有残花,这残花无色无味,约莫服用后三十个时辰才发作, I
使人癫狂,不分敌我,洒在水里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下完药,青画又轻手轻脚离开了湖畔,在等待毒发的这三十个时辰里,她无处可去,只能找
个安全的地方躲一躲,只是她没想到,没有走多远,就迎面碰上了一队村民,没有人出声,青画
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只手紧紧揪了揪裙摆,咬咬牙沉默。
也许是她的一身狼狈和“郡主“这光鲜的身份相差甚远,半晌,村民中有人问:“你是谁?怎
么来的这里?”
青画急中生智,咬牙冷道:“我的行踪主人尚且不过问,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过问了?我倒要问
问,你们这个时候不去搜捕,到这里来做什么!”
几个村民一愣,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带头的犹豫道:“难道你是主人亲使?”
青画冷笑,“你说呢?”
村民脸上的神情很是怀疑,几个人相互看了看,眼里的犹豫越来越浓烈,青画趁着这机会几
步向前,淡道:“若是不信,请看信物。”
所谓信物,不过是一包毒粉而已,她眼睁睁看着几个村民倒地前惊恐的眼眸,狠狠皱起了眉
头,直接用洒的,这剂量着实让她心疼,她身上的要命的东西只剩下几只小虫和两包毒粉而已,
说不定不能熬到安然离开,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次的的确确是在赌命。
尸体是不能留在半道的,青画咬咬牙把几个人拖到路旁的灌木丛里遮盖住后气喘吁吁,大汗
淋漓,她低着头抓着一段树枝喘气,抬眼时心跳骤停,一抹绛紫。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入了风,穿透的却不只是耳,青画清晰地感受到浑身的刺痛,因为这突如
其来的不速之客,她冷冷看了他一眼,掉头就走。
“你知道他们说的主人是谁吗?”那个温润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青画冷笑回眸,“你?”
墨云晔轻轻摇了摇头,带得腰间的“念卿”发出清澈的声响,他见青画回头,眯眼笑了,“不
是我,他们的主人是和司空齐名的高人,你那些小技俩赢不了的。”
青画冷笑,“多谢王爷关怀。”
墨云晔对她的嘲讽不以为然,只是低眉轻抬手,微笑道,“青画,跟我走。”
“王爷在说笑?”
墨云晔走近几步,几乎是用温柔的目光看着防备至极的娇小身影,她很狼狈,比之前狼狈了
不知道多少,然而即使是这样,她那一双眼还是清亮无比的,这让他有一瞬间的无所适从,甚至
是慌乱,但是本能告诉他,不管用什么方法,不能给她离开的机会,不管……不管她是不是……
他不能容忍,“青画,你以为凭你一人,动得了我在朱墨的根基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会丢了性命。”墨云晔的眼里闪过一丝寒意,“即使我不想,也有我护不到的地方。”
墨云晔的话说得正直无比,青画却听得笑了,笑得眼泪在眼里打了几个转儿,跌落在手上,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想嗤笑,笑人生一场戏,若她真只是个看戏的,倒真以为是她青画不知好
歹,辜负了堂堂摄政王的一番君子意,她嘲讽地抬眼,“王爷美意,青画怕没这命享受,告辞。”
“青画!”身后墨云晔的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寒,青画不以为然,依旧自顾自穿过层层灌木往
深处走,直到她听到他不轻不重的一句,“郡主仁义,难道就不想看看香儿现在如何吗?”
青画的脚步陡然停滞。
墨云晔的小舟堂而皇之地停在上山的正道上,上船前青画心里挣扎得厉害,最终的最终,她
还是妥协了,山上她能做的事情已经全做了,现在只有等,更何况她不想让那个乖巧懂事的女孩
有事,别无选择,只得跟着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