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香渐渐飘散开来,一丝丝勾起氤氲;逐英散是种烈性的酒,滋味不知道比醉嫣然浓烈了多少,
六年前他独爱醉嫣然,六年后,醉嫣然换成了逐英散。
一坛酒见底,墨云晔身上的戾气才渐渐消散开来,风渡月影,送来阵阵花香,醉人心脾,这
样的夜总是让人迷醉,但有些时候心里藏多了事就会越见麻木,酒不醉、月不醉、花不醉,解脱
不得,也清醒不得,这是谁给的,他记得,不想记也记得。
“叮。”一抹荧紫滑落,是“思归”,它跌跌撞撞一路响去,掉入了花丛中。
绛紫的衣袖终究垂落,伴随着轻不可闻的喘息声,“生不如死”,秦瑶用这四个字概括了七月
流火发作时的痛苦,那个人生不如死不能离摄政王府,所以选择了死离,当年的他用她的命来赌
江山,如今的他,却连唤一声“锦儿”的勇气都没有。
“我……相信。”他信。
第六章
院门外守备森严,秦易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外,片刻后到达的探子犹豫着,望着没有人敢涉足
的院落,最终选了在秦易面前跪礼,“秦姑娘。”
“怎么样?”秦易抬眼。
“青画郡主……”
秦易的脸色微微一滞,听完探子的回报后咬咬牙进了院子,所车,墨云哗还在亭中,那是她
能触及的最深入的极限,他的脸色不好,神情也……不如常,她悄悄提了一口气,轻轻跪在亭旁,
“王爷。”墨云晔没有一丝反应。
“王爷,前几日第三批探子回报,青画郡主她……十岁前确实是个痴儿,虽然民间传闻是被
帝师司空所教化,探子抓了青云前皇后的贴身陪侍,查出十岁那年她就已经神智如常,是领青云
前皇后的意思,以正常神智拜师于司空门下,这些,依小易推断,是她九岁那年,一次溺水险些
身亡开始的。”
墨云晔冷道:“你想说什么?”
秦易深深叹了口气,“王爷,小易知道您这些天在查的是什么,王爷,既然您不肯信,为什么
要查?既然查了,您为什么又不肯信?”
“秦易,你这些年管理府中事务是不是太过忘形了?”
“秦易不敢。”她咬咬牙磕头,抬起头盯着墨云晔的眼道:“王爷,九岁还是痴儿,一次溺水
后像是开了天眼,十岁就懂得装疯卖傻骗过整个皇宫里的人,假如不是天纵奇才,您猜是因为什
么?王爷,我一直瞒了一件事……青画郡主,一直觉得王妃忌辰是五月十五,王爷,这世上所有
人都知道,王妃的忌辰是十六。”
“王爷……”
“下去!”墨云晔的脸色铁青,一瞬间秦易只能想到这两个字,“失态”,她屏息沉默了一会
儿,才轻道:“是。”
叮
000
闲庭宫里,只剩下青画一人,采采和几个常在的侍女都被书闲调到别处,整个闲庭宫就像是
一个被搬空的地方,只是和搬空不同的是,这儿是青画能在皇宫待的唯一一个地方,书闲假如不
想见到她,只需要离开闲庭宫就足够,她虽是身份特殊,墨轩也曾经开过口要配几个宫女侍候,
但是她都推却了,有书闲在,她自然乐得来去自如。
青画桌上放的是醉嫣然,这酒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季节,托了于伯的福,才得以以秘方保存至
今;一壶醉嫣然见底,青画发现自己少见地有了些醉意,依稀间还见着许许多多平日里早就忘却
的事情,青持白日的话到底有几分道理,她再清楚不过,只是……
青云的老皇帝前几日的书信中其实只提了两件事:一,早日回国成婚:二,倘若不回国,那
就让青持早日回青云:一转眼,她来朱墨已经将近半年,而青持身为一国太子,哪怕只是几个月,
也足够让所有人非议。
然而青持却失踪了一般,又是三日没有任何消息。
青画已经习惯了闲庭宫独自一人的日子,虽然杜蕊为了这事已经闹腾了很久,但终归都没能
劝动她搬到她宫里,又过许久;她伤势好得差不多时,久不见踪影的墨轩突然派人前来召见她。
“什么事?”
召见的小太监摇摇头,“奴才不知,陛下急着见郡主。”
青画想了想,点头,“好。”
那是个普通的黄昏,她一点都不曾想过,这会是她茫然无助的复仇路上,一次情理之外的攻
守易形。
御书房里依旧是书闲、想容陪伴在墨轩左右,房里多了个画屏,昼屏上细细的针脚绣着一派
黄昏景致,依稀可以让人认出是个小山村,昏黄中透着几抹淡紫的薄纱衬着雪白的木雕,整个画
屏透着诡异的狰狞,不像是皇族惯有的雍容高贵之气;青画在画屏前驻足,不消片刻便有一阵轻
笑声从画屏那头传来,笑声如银铃,脆而媚。
书闲?她不可置信,绕过长长的画屏,第一眼见着的是穿着华贵无比的金丝瑶华的书闲,她
手里拿着几个荔枝,纤白的手衬得荔枝越发鲜艳,恰若她眉间的一点朱砂。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青画永远都想像不出,此时此刻这个倾倒众生、巧言娇笑的,会是那个
连开口都会羞涩地拉着她衣摆的书闲,那个她认识了六年的冷宫皇女、弱质女流,她现在的样
于……已经十足是个得宠的媚妃模样,在她的脸上已经再也寻不着一丝过去的痕迹,她甚至,没
有瞧上青画一眼。
想容很静默地俯身在案旁,提笔正写着什么,听见声响,她的目光淡淡地划过书闲,落到青
画身上带了点笑意,“画儿妹妹来了。”
“陛下。”第一次,青画的目光略过了书闲,直接落到了墨轩身上。
“郡主,朕这番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得郡主一臂之力。”墨轩的脸色看不出是喜是忧。
青画沉吟片刻,还是颔首,“请说。”
西南大水,墨轩第一件开口的事远远出乎了青画的意料,朱墨的西南虽然临近大海,却向来
是个风调雨顺、百姓富足的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小桥流水风光无数,被世人视作是世外桃源,
几百年来,无一处水灾、无一处早灾、无一处蝗灾,是个福地,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会突如其来这
么一场天灾;这次水灾来势之汹涌,让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人心惶惶,民间有传言,说是“夺
天”、“思慕”不仅仅是验兵,更是祭天,验兵典上的祭天仪式染了血、惹怒了老天,才降下这一
场天灾,一时间,声讨无数,民心大乱。
即使墨轩不细说,青画也了然,越是天灾大乱,越是人心为上;成,则收人心,败,则人心
尽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墨云晔和墨轩要抢的,正是这民心,“赈灾”两个字,重如泰山。
“朕希望,郡主可以为我朱墨行这个方便。”
“我并不能代表陛下。”青画皱眉,她不明白,假如墨轩要抓取人心,为什么要选她?她只
是个邻国的外使,让她出面……绝对是个尴尬的存在。
墨轩笑道:“可是你能让天下人看到,青云是站在朕这一边,朕能使得四邻和睦。”
“你想怎么做?”
“朕不会让你独行。”墨轩提笔在案上一勾,抬头笑了,“朕只需要你在内。”
青画越发迷惑不解,但是墨轩却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他朝想容微微一笑,从她手里接过了方
才她一直在写的金丝锦缎,拿过国印在上头结结实实地盖了个印,交给了身旁候着的太监,太监
领了旨,又毕恭毕敬地递给青画。
青画迷惑着接过了金丝锦缎,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打开它,锦缎上写着一些冠冕堂皇的虚话,
只有只有一句是实在的,兹以青画为“怀仁使”,应天而设“怀仁阁”,并柳叶、温琴、顾莘三人
领国库十万金,以慰苍生。
“怀仁阁?”青画疑惑道。
墨轩苦笑,“是个虚名头,不过百姓却不知,柳叶、温琴、顾莘是被墨云晔撤离的三个朝廷官
员,犹如被弃的棋子,总得找个最好的时候再放回棋盘,虽说现在武臣更迭,大局却依旧是在墨
云晔手上。”
“所以你想以退为进?”青书恍然,设立一个没有实权的虚名头,也许是他唯一能在自己的
能力之内,在朝政上作出的最大变动,恐怕这一次的武臣更迭,让这个年轻的皇帝了解了自己和
摄政王的差距,他开始走另一条以退为进的道路;兵力上、势力上他不及墨云晔,他就想用民心
捆绑,让墨云晔没办法“告理弑君”吧。
设立“怀仁阁”,貌似孩童天真家家酒一般的折腾,却也未必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只是……
还是太过儿戏了点。
“我是女子。”自古就没有女子为宫的礼法,他这样的折腾未免荒唐。
“那便称怀仁阁主。”墨轩轻轻叩打着桌面,冷笑道:“不过是个虚名,郡主大可当作是
唱出戏,朝中想必也不会有人与朕计较,女子为臣,朕就是要一个荒唐!看看墨云晔究竟现在敢
不敢废我这徒有虚名的皇帝。”
“陛下……”
“墨云晔少了几个左膀右臂,如今正是他手下调度最繁杂的时候,我们唯有这时候趁乱行事,
才有必胜的把握,郡主肯答应朕的这个不情之请吗?”
“谁的主意?”青画终究是松了口。
墨轩敛眉笑,抬眼一瞥,“贤妃。”
西南之行已经不可能再有变更,也没有拖延的时间,青画思量许久,终究是妥协答应了墨轩
的请求,一来是因为这计划虽然荒唐,但总归是透着点说不出的微妙,二来朱墨好歹是她故土,
百姓流离失所毕竟不是她能冷眼旁观的;她只在闲庭宫逗留了一日,收拾些日常的物品,第二日
就踏上了去西南的马车,却没想到,遇上一个拦路的。
青持,他拦道带了三两个随从,如松柏一般静静地伫立在黎明的宫道上,直到马车的声响撕
破寂静,他才缓缓抬起头盯着车上的人沉默不语。
青画掀开车帘下了马车,犹豫着看着脸色有恙的青持,沉默半晌才道:“青持,我给你留了书
信。”昨日匆忙,她来不及去告知他赈灾的事,只要写了封信托了采采,让她有时间转交给青持,
没想到他来得如此之快。
“我要回青云。”良久,青持涩然道。
青画诧异,“回去?”
青持沉闷地埋首,言语中带了一丝颤意,“父皇……病重。”
青画陡然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头,老皇帝病重意味着什么,她当然知道,宫闱之中所有的争
斗都将提到最高点,该上天的、该入地的、该见血的,所有人都是提了性命赌这一场;青持是三
皇子,他上有二哥,下有四、五、六皇子,无论哪个有心,成败都是在这一举,如果不利,那生
死也在此一举。
“我……”青画想开口,我要不要和你回去?可是……青持的脸色僵硬,不知在隐忍着些什
么,她心上有些涩,咬咬牙开了口:“青持,我和你一起……”
“锦儿,我想知道你怎么想。”
“二皇子心术不正。”
“好。”青持微笑起来,一点一点的笑意满满爬上他的眼角。
青画惶然,“青持……”
“好。”
他笑得出来,她却笑不出来,天色尚早,风还有些凉,青画知道自己起了一身的战栗,他只
说这一字,只赌命;青持的承诺重于泰山,青画再了解不过,那样一个青持啊……她低叹,阖了
眼上前,轻轻抬起手环抱那微凉的身躯,青持一动不动。
这不是第一个拥抱,却是她第一次怀着疼惜去靠近那个闷声不响的闷葫芦。
青画闻见青草香,带着一点儿露珠的潮意。他没有喘气,没有呼吸,只留下心跳声还依稀入
她的耳,青画想笑,奈何于情于理都不合,只好在他胸前低了头闷声道:“你迟早把自己憋死。”
居然连换气都没有;良久,依旧没有。
“不会。”未了,是青持沉寂的声音,他居然真的乖乖答了,有些笨拙。
青画哭笑不得,不得已松开了手,日出,朝阳跳跃着落到他的眼里,一动不动;时候已经不
早,青画却在原地犯起了踟畸,到最后却是青持亲自送她上了马车,她甚至连一声道别都没有“不
需要”,青持这样讲,而后起身上马,飞奔而去。
青画坐在马车上一路向西南,忽然了然他这番究竟是来做什么,他不是来邀她一起回青云,
他甚至是来阻止她回青云的!老皇帝病危,他这太子少小离家,为一个外人守陵一年,更把朝政
搁在一边,委实不是个好太子,所以并不得民心,他这些年毫无太子模样,即便有老皇帝诏书,
他也不一定真能登上那个万人跪拜的座位,可是他身为太子,假如不能登上那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