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莲满意的摸了摸有些紧绷的头皮,暗想:即使京城突然刮起十级台风,也休想吹散这对发髻!
燕京西城,权贵云集,姚府就在黄金地段咸宜坊丰城胡同,和武定侯府是邻居。
已故的姚老太爷和颜老太爷一样,都曾经是内阁大学士,死后被追封太傅,所以姚府也称为太傅府。
姚老太爷只有两个嫡子,都是原配姚老太太所出,长子读书不济,只是个秀才,醉心于火器制作与研究,目前在工部军器所当一个从九品的副使。
次子和颜五爷是同窗好友,颜五爷中探花郎时,姚二爷入了二甲,进士及第。
姚二爷做了十几年的外放官,去年冬天回京述职时,姚二夫人以三十八岁“高龄”怀了第四胎,姚二爷就放弃了继续外放的想法,托了关系在鸿胪寺谋了个从五品右少卿的官职。
长子大婚,姚二夫人挺着快要生产的大肚子,居然健步如飞似的在女宾中应酬,吓得姚老太太忙命姚大夫人带着两个孙儿媳妇将姚二夫人替换下场。
姚知芳跟着母亲应酬了大半日,脸都笑僵了,也就乘机以回去伺候母亲的名义,偷偷拉着睡莲避到后花园竹林深处说体己话去了。
竹林深处的小溪边,铺着厚重的大红猩猩毡毯,摆放着炕几、坐垫等物,姚知芳脱去了华丽的礼服,拆下钗环,换上男装道袍,将一头青丝盘在头顶,用男式的网巾罩住。
这便是目前燕京贵族女子最流行的打扮了,通常在骑马或者蹴鞠时这样装扮,穿上宽大舒适的道袍,头戴网巾,有的还在网巾上簪花或者插一支金钗,英气中带着娇俏。
姚知芳和睡莲对坐在炕几上,两人握着手唧唧咕咕说着话,直到口干舌燥。
趁着姚知芳烹茶的功夫,睡莲从荷包里取出一方帕子来,说:“这是素儿表姐托我带给你的,你也知道,她身上还有两年的孝,不能来喝喜酒。”
姚知芳接过帕子,看也没看,直接塞进衣袖,然后给睡莲倒茶,说:“这是去年我扫了竹叶上的雪,放在缸里头,封实了埋在竹根底下,今天刚挖出一缸来,你尝尝味道。”
睡莲抿了半口,皱着眉头道:“酸,酸的紧呐。”
“是么?”知芳也跟着尝了尝,觉得清甜中带着一股淡雅的竹香,那里酸了?
睡莲笑道:“我是说啊,大半年不见,你居然学会了这种文人的酸气,还扫雪煮茶呢。”
“就你贫嘴!”姚知芳咯咯笑着,就要拧睡莲的鼻子,睡莲那里让她得逞,偏到一边躲开了。
两人疯闹了一会,姚知芳突然叹了口气,说:“自打回了京城,我就没有这么笑过了。”
“唉,颜如玉也这么对我说过同样的话。”睡莲劝慰道:“人长大了,自然会有烦恼,你想开些。”
姚知芳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忘掉似的,笑道:“我给你说个特别好玩的事情,我父亲不是当鸿胪寺右少卿吗?前些日子,他接待一个从高丽国来的使团……。”
鸿胪寺是主管外交和礼仪的衙门,姚少卿上个月接待高丽国来使,那个使团里有八个美女,要敬献给皇上,可不知怎地,高丽国大使在宴会上得罪了最受宠的康贵嫔,皇上为了安抚美人,就没有接受这八个美女入宫,还转手把这八个美女分别赐给了鸿胪寺。
鸿胪寺卿得了四个,鸿胪寺左少卿得了两个,姚右少卿也得了两。
“你是不知道,那两个高丽女人连汉话都讲得结结巴巴,但是却懂得邀宠。”姚知芳说:“那个叫韩燕姬邀我父亲去吃晚饭,说是不远千里从家乡带来的最好的食物。我父亲那里敢碰番邦女子,但因为是皇上所赐,所以给了面子去赴宴了。”
“最好的食物?”睡莲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清楚是什么,问道:“难道是人参炖东珠?”
“那东西也能当饭吃?”姚知芳优雅的翻了个白眼,道:“那韩燕姬布置了整整一桌子泡菜!齁得我父亲喝了一晚上的茶水!”
谈笑间蓓蕾变残花,爆冷门两黑马齐奔
睡莲乐得咯咯直笑,姚知芳也笑靥如花;道:“从此以后;我父亲再也不敢去赴宴啦;那韩燕姬次日早上给我母亲晨昏定省;突然跪在地上双手高举一个小鞭子,还卷起自己的裤腿,把小腿全露出来!”
“她恳求我母亲,说;‘请您鞭打我的小腿!教训我的糊涂吧!’,我母亲那里理会,罚她禁足了三个月。谁知她禁足也不安分,拿起鞭子把自己的小腿打得血肉模糊,还托丫鬟把带着血肉的鞭子呈给我母亲;表示她已经自我惩罚,请求我母亲原谅!”
“我母亲怀着身孕呐,那里见能这种血污的东西?那丫鬟把鞭子扔了,唉,真搞不懂她是怎么想的,偏偏又是皇上赐的贵妾,除了禁足,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那另一个高丽美女呢?”睡莲问。
姚知芳摊手道:“另一个自打进了府,就天天念佛,足不出户。说起来也可怜,听说在高丽国两人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如今花一样的年纪,却已经开始凋谢了。”
睡莲一时投趣,也跟着八卦起来,说:“高丽国每次来使团,都会献美女,这已经成了惯例,咱们太祖爷的时候,太祖爷派了宫里头的太监黄俨、监臣海寿去高丽国赐礼物。黄太监传太祖爷的口谕,说‘去年你这里敬献的女子,胖的胖、麻的麻、矮的矮、都不甚好。只看你们国王敬心重的份上,朕封妃的封妃,封美人的封美人,封昭容的封昭容,都封了也。如今若有寻下的女子,多便两个,少则一个,送将过来便是。’。”(出自朝鲜史书《李朝实录》)
噗!姚知芳笑得花枝乱颤,趴在炕几上道:“你莫要浑说,那高丽国是咱们的附属小国,是臣子,高丽国国王若真的把那胖的、麻的、矮的当做美女敬献给太祖爷,便是欺君之罪了。”
睡莲揶揄一笑,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高丽国的审美与我们不同呢?觉得那些胖麻矮的是美女。”
姚知芳乐得锤桌道:“你又瞎说,纵使唐朝杨贵妃是个胖子,终究是颜色极好,还能做霓裳羽衣舞,又麻又矮的如何使得?再说了,我瞧着那韩燕姬面目清秀,肤色白皙,长得还凑合。”
睡莲道:“可能是太祖爷只是找借口不想要高丽国美女,所以最后说‘多则两个,少则一个,寻了送来便是’。”
“嗯,应该是这个理。”姚知芳压低声音道:“我母亲说,恐怕这次也是皇上不想要那八个美女,借口高丽使者得罪了康贵嫔,就将她们赐给了鸿胪寺三位大人,唉,父亲也真是倒霉,刚上任便摊上这棘手的事……。”
姚知芳一边抱怨着,一边开始挥着扇子烧第二壶“窖藏雪水”。
睡莲瞧着红泥小炉上金光灿灿的纯金雾霰纹壶,这是扶桑国匠人的作品,心想若你老子不是鸿胪寺右少卿,你那能随随便便拿金壶煮水呢。
刚才说的太祖爷关于高丽国美女的评价,是七婶娘柳氏闲时当做笑话讲给睡莲听的,睡莲心想:高丽使者诚惶诚恐的,那里敢惹康贵嫔不快?恐怕是康贵嫔得了皇上的授意,故意向高丽使者找茬,然后闹大了,让皇上有借口把那八个美女拒之宫外。
唉,后宫嫔妃都只是皇上的棋子,康贵嫔得宠如斯,也要冒着被人议论骄纵的危险,为皇上分忧。许久没见颜如玉,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想来她明年及笄,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未来,唉,嫁谁都好,可千万别跟着公主和亲,否则高丽美女的现在,便是颜如玉的将来……。
睡莲正想着出神,姚知芳已经煮沸了第二壶窖藏雪水,倾斜倒在竹筒杯子里。
“喂,想什么呢?”姚知芳伸出双手正欲往睡莲嘴角两边一扯。谁知睡莲的皮肤一触即滑,姚知芳的手居然溜到两旁,扑了个空!
姚知芳道:“你这小蹄子,脸上都抹了什么?皮肤比我那三个月的小侄儿还滑溜?”
睡莲笑闹道:“你若三天不洗脸,肯定比我还滑呢。”
于是两个人又笑闹成一团,末了,姚知芳缓缓收了笑容,木着脸,欲言又止的瞧着睡莲,突然说:“你还是老样子,虽然一肚子心眼,但是为人却没有变。可如今你和素儿住在同一屋檐下,而且都由你们老太太教养着,朝夕相处,你难道就没有发现,素儿她变了吗?”
睡莲一愣,道:“我、你、如玉姐姐、素儿表姐到了京城之后都在变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姚知芳摇头道:“比如如玉,她变得心有城府,我现在根本琢磨不透她了;你呢,从小就是个小大人,肠子里的弯弯绕绕现在恐怕只多不少;可是素儿却不同,她和我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朋友,个性内向秉性柔弱,不会玩心眼,受了委屈也忍着,乖乖顺顺的,就像小时候我养的小白兔。”
“可现在素儿她城府已深,对人也不说实话了,那次英国公荷花宴上,你七婶娘带她同去,我也受了英国公十小姐张莹的邀请去了,本来朋友许久不见,应该像现在我和你一样有许多话要说。”
“可无论我如何真心对她,她总是轻轻避开,尽说些客套话,和京城那些虚情假意的豪门闺秀没什么两样了。”
看着姚知芳落寞的眼神,睡莲突然明白了为何刚才将王素儿精心刺绣的帕子递过去时,姚知芳看也没看就撩在一旁不理会。
姚知芳打小就重情重义,有一种侠骨柔肠的肝胆,和她母亲姚二夫人个性相似,喜欢和爽直的人打交道。
所以在成都的时候,虽然那时的颜如玉逞强好胜,经常无故找睡莲的麻烦,姚知芳在护着睡莲的同时,也依旧和颜如玉相处的很好,两人即使闹了什么小别扭,也会很快重归于好。
正因如此,姚知芳在英国公府与王素儿重逢,觉得素儿虚与委蛇,敷衍自己。
“你莫要误会素儿表姐,她也是没有办法,虽然她现在养在祖母膝前,不会像在成都时被王家豺狼亲戚欺负,可是——。”睡莲有些为难,对姚知芳这个外人袒露家事毕竟不妥,可若是不说清楚,两人的误会就大了,再说知芳人虽爽朗,但是行事说话极有分寸,不会讲自己的话乱传出去。
想到这里,睡莲干脆敞开心扉,道:“我一个正儿八经的颜府嫡子嫡出的小姐,每行一步路,每说一句话尚要斟酌再三,何况她一个外姓的表小姐?”
睡莲低声将继母杨氏和婶娘莫氏的所作所为稍微透露了些,姚知芳听得小脸煞白,盯着睡莲穿着绢袜的脚。
“我费了好些功夫,慢慢在府里站稳了脚跟,压制住继母,让那捧高踩低之人再也不敢小瞧于我。”睡莲叹道:“表面上看,素儿表姐上面有祖母招抚,所有人都不敢在明面上怎么样,可是实际上,她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
“祖母疼她,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不忘给留她一份,我无所谓,可和别人可不这么想,暗地里说老太太偏心,只顾着疼外孙女——这些话谁敢传到老太太耳朵里?都拐弯抹角的全说给素儿表姐一个人听,她又是个极孝顺的,受了委屈从不在老太太跟前抱怨哭诉,全是一个人死撑。”
“还有,表姐和我们一起在内院学堂上学,她若表现的差些,那些人就讽刺她辜负了老太太的教诲,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她若表现的好些,那些人更饶不了她,说什么吃的是颜家饭、穿的是颜家衣,一个寄居的外姓人,反过来还要压着颜家小姐们一头,真是个不识好歹的白眼狼。”
“唉,总之,我们家人多事也多,素儿表姐也是没有办法,不得不把自己封闭起来,少惹些事端罢了,那天英国公荷花宴,是她第一次外出,心里自然是惴惴不安,生怕被人取笑了去,丢了府里的脸面。其实她一直很挂念你,不信的话,你瞧瞧手帕上的绣工就知道了。”
颜如玉果然抖开帕子细看,绣的是傲梅凌雪雪图,梅花在风雪中开放,顿生一股坚韧傲然之意。
“唉,大家过的都不容易,现在想想那几年在成都蹴鞠登山赏芙蓉花的时光,真是老天对我们四个女孩儿的恩赐。”姚知芳仔细将帕子叠好,小心翼翼踹到怀里。
对饮半晌,姚知芳神神秘秘的将一个剔犀云纹匣子,道:“你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没头没脑的,我怎么猜啊。”睡莲撇了撇嘴。
“是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哦。”姚知芳揭开盖子,里面居然是巧克力!
“啊!你从哪里得的?!”睡莲一把将剔犀云纹匣子抱在怀里,贪婪的闻着黑褐色又苦又甜的香味。
姚知芳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就早早就央求我两个哥哥去寻啦,二哥哥从我三叔那里得的,上个月有只海船在天津海港靠岸,那艘大海船有三叔的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