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望去,第一次见到这身子的亲生娘亲白氏留下的产业,每年出息三十五两,祖父和父亲两个人的俸禄加起来也才顶其三分之二的临水楼。
楼面在县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上,两层高。据目测,每层都有个三百来平方。这样算算,古代的房价和租金还真是便宜得令人各种的羡慕妒忌恨。
再看临水楼的门面,收拾得簇新干净,门粱上挂着大大的惹眼招牌,门前人来人往的。此时正是中午的饭点,但又不及晚饭时人流多,上座率大概有个六七成,很不错的业绩。
“春爷和春大小姐来啦。”迎上来的,是小九哥。
这小伙计出色地完成了帮助春家打官司的差事之后,继续回到临水楼当跑堂。他的眼神伶俐,远远就见到春大山父女,连忙来打招呼,又抢着把牛车牵到侧门去安置。
春大山腾下了手,就带着女儿往里走。从他对此地以及伙计们的熟络程度来说,显然是常来常往的,根本没有一点“外人”的感觉。
可就当春荼蘼欣赏完街景,整理了衣服,就要迈进店门的一刻,突然有一条身影跌跌撞撞的从里面跑出来,直愣愣撞向她和过儿。
春大山吓了一跳,但反应超快,一手拎一个,带着两个小姑娘跃到街心,堪堪避开了。低头见女儿仓促之间帷帽都掉了,小脸发白,登时大怒。只是他还没骂出口,那撞出来的人突然脸冲着墙根,哇哇暴吐起来。
小九哥才把牛车拴到侧门,见状连忙跑过去,扶着那个人问,“客官,您这是怎么了?”
那人吐得天翻地覆,看得旁人都恶心不止,好不容易吐完了,回过头就高声大骂,“怎么了?还敢问爷怎么了?一定是你们临水楼做的饭菜不干净,我才喝了几口芙蓉鱼汤,胃里就翻腾……”话没说完,又吐了起来,简直像连胆汁和胃液都要吐干净了似的。
此时街上的人正多,那人这么大声叫嚷,又吐得惊天动地的,渐渐就有人停步,并围拢了过来。小九哥为人机灵,怕影响了自家的生意,连忙搀住那人的胳膊,试图往店里架,嘴里解释着,“客官,胃不舒服是常事,您先进来喝口热水,指不定早上吃了不合适的,或者走路走得急了,先歇歇再说。不然,就由小的给您请个大夫过来。”
他这话的意思明确:呕吐,有多种原因。可能是早上或者昨天晚上吃了脏东西呢?或者赶路时吸了过多的凉气,如果热汤这么一激,胃抽筋了呢?再或者,是本身身体不好呢?这是个男人就罢了,若是女的,说不定是有了身子呢?
可那人却不吃这套,用力甩脱小九哥的手,继续骂,“你什么意思?是说老子活该?告诉你,老子打从昨天晚上就没吃东西,身体也一直好得很。就是吃了你们的芙蓉鱼汤,立即腹痛如绞!别拿这些好听的话来填我,也别糊弄老子!叫你们方老板娘来见我,给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然……哼哼……你知不知道,售卖有毒吃食是犯法的。今天若给老子没交待,老子跟你们临水楼没完,一起去同官!”说着,忽然走到街心,对越来越多的围观者道,“各位,可看好了。一两银子一盏的鱼汤,贵到死,居然是有毒的!”
古代生活节奏慢,闲人多,这么稍一嚷嚷,临水楼前就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了。春大山不禁着急,可又要护着两个女孩儿,想冲进去劝架而不成。
春荼蘼冷眼旁观,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儿。
那呕吐者是个精瘦的矮子,穿了一套簇新的衣裳,全身上下都给她一种强烈的违和感。而且从这人的行为来看,倒像是故意来找茬的。毕竟,若他是纯粹的受害者,反应未免太快,似乎不顾忌自己的身子,知道并无大碍,却要把事情往大里闹的。
“爹,别急。方娘子既然是开酒楼的,自然应付得了这些闹事的人,且看着,咱们慢慢往那边蹭着走就行。”春荼蘼拉了拉春大山的袖子,低声道。
她觉得,这三寸丁是来碰瓷的吧?或者是吃霸王餐的。方娘子一个女人,能在鱼龙混杂之地做生意,谁也不依靠,还做的是很赚钱的酒楼,没两下子是不成的。
春大山是关心则乱,听到女儿提醒,心下稍定,依言把女儿和过儿圈在身前,从人群边缘往临水楼的方向挤过去。
“看这位客官说的,无凭无据的,难不成毁谤他人就不是犯法的不成。”一个女人的声音淡淡的传来。声音不大,却稳稳当当盖过场面的喧哗。而且,她的语气中有一种笃定,一种胸有成竹,乍听之下,形势就似乎要扭转。
春荼蘼循声望去,就见临水楼门前走来一名二十六七岁的女子,身上穿着丁香色镶月白色滚边的曲裾襦裙,袖子和腰身都是收紧的,衬托出她纤细高挑的身姿,优雅中透着那么股子利落。浓密乌黑的秀发梳着简单的蝉髻,除了一只玉梳压发,半点饰品也无。
历史上的大唐以丰腴为美,此异时空大唐虽然没有这种说法,但过瘦的女子也被认为是不好看的。可眼前的女子就是极瘦,偏偏并不给人干巴巴的感觉,就算胸问看起来很是扁平,也不会令人认为没有曲线美。
她的五官只是普通的漂亮,高鼻大眼,嘴唇略有丰厚,皮肤偏黑。她的双手上什么镯子戒指也没戴,指甲未染,修剪得干净整齐,看起来就不是个养尊处优的人。但也不知为什么,她的这些不完美特征搭配在一起,配合着落落大方的神情,却让人觉得娇柔婀娜,风浪妩媚。别说男人了,就算是女人见了,也有瞬间的迷惑。
好一个沉静版大唐金香玉啊!春荼蘼暗赞。这就是气质,这就是气场!非美人而生生表现出了美人的风姿。她虽然是头回见,却立即认出这就是方菲方老板娘。
再抬头看自家老爹,看到方娘子后两眼发亮,虽然没有男人看女人的那股劲儿,却明显见之喜悦。这么看来,他俩的关系绝对比普通朋友多一点,却又比男女之情少一点。
“方老板娘舍得出来了?”那闹事的人白着脸,却是笑得贼,带着种宁愿挨打,也要咬上一口肉的狠劲儿,“要问凭据?反正我在你这儿吃坏了肚子,大家亲眼所见。你瞧,我吐的东西里还有没消化的鱼肉,你无从抵赖,必须负责!”
“本店的芙蓉鱼汤也不是卖了一天半天了,算得上是招牌菜,镇店之宝,从来也没听说过有人吃坏了的。”方娘子的神情仍然是淡淡的,“而且今天这鱼汤也不只是客官你点了,来光顾过小店的客官都知道,临水楼的芙蓉鱼汤,一日只做十盏,好巧不巧,你点的是最后一份儿。”
这话的意思太明确了。十份儿鱼汤,别人都没事,怎么偏偏他就吐成这样子呢?而在春荼蘼看来,如果真是胃难受到不行,为什么要冲出来吐?普通人,大约立即忍不住,就地吐了吧。
但,所谓风云突变也不过如此。正当围观众人指指点点,认为方娘子言之有理时。店中突然传出连续不断的异样声响。其中,似乎有呼疼声。
接着,一个小伙计慌慌张张跑出来,急急地说,“不好了不好了,有好几位客人说是胃腹疼痛,吐了满地。”
方娘子平静的面容,终于变色。
第二十四章 死了人,就是大事
“哈,方娘子,你现在还有什么说头!”那闹事者突然高声一笑,虽然看起来因为呕吐而虚弱,甚至脸色不正常的青白,情绪却诡异的高涨,“若说我是无中生有,怎么还有客人也翻肠倒胃呢?分明是临水楼做的饭菜有毒!”
这句话才真是毒!
事情还没有搞清楚,大帽子先扣上了,到后来就算证明被冤枉的,也会损失商家信誉,对开门做生意的酒楼来说,算得让巨大的打击。这,分明是要把事情往大里闹。
春荼蘼轻轻皱眉,突然有很不好的预感。
如果是敲诈勒索,从自己身上下手是可能的,自己不受点损伤,怎么能讹出银子来?但是要让其他点同样菜品的客人出现同样症状,实在是个很大的工程,非常麻烦,也要担更大的风险。为什么会如此?难道对方的目标不是银子?难道真是临水楼的食材出了问题,叫别人借题发挥了?可是,眼前的闹事者又带着明显的、预谋性的赖钱特征。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周,议论声四起。
“到对面的布庄子里去。”正思索,春大山突然低声对春荼蘼说,并轻推她和过儿出了人群,自己则只身向人群中挤去。
“我说句公道话。”春大山大声道,因为他穿的是军装便服,身材高大,又一脸正气,看起来挺有威严的,所以才开口,众人就停止了交头接耳,望过来,“临水楼在镇上做生意也不是一天半天了,方娘子人品如何,酒楼的菜品如何,不用我说,大家也都知道。”
众人纷纷点头。
“那今天出的这档子事怎么说?”那人不依不饶的跳脚,“大家都睁着眼睛看到,难道是我诬赖,或者我是变戏法儿的吗?”
“稍安勿躁,”春大山摆了摆手,却没继续再跟他说,而是转向方娘子,“快叫伙计把身子不适的客人安顿好,再找人去请了大夫来。”
方娘子本来心里有些慌,但面子上还强撑着保持镇静,此时见春大山出面,立感安定,低声吩咐了不知何时也走出来的二掌柜几句,又转身要进店。
闹事者不干了,追上来叫道,“怎么?想跑?那不成!”说着,就要抓向方娘子的腰。
春大山起手架住,皱眉道,“你干什么?”
“我才要问你干什么?是不是你与这方娘子有奸*情,所以处处回护于她?”那人尖叫。
春大山怒极,拼命忍耐着火气,放开那人的手腕,大声道,“你嘴里切莫不干不净,毁人名声。既然你说吃了临水楼的东西,中了毒,好歹要先给大夫看一看。你闹了病是事实,但临水楼做生意老实规矩也是事实。再者,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误会。大家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不好商量解决,非得大吵大闹的?”
对啊对啊!周围看热闹的人纷纷赞成。还有人认出,闹事者是本县有名的泼皮无赖,名为赵老七。众人一听是他,顿时连同情心都收起几分。
长得好看就是有优势啊!春荼蘼想。
她早已经听话的退到街对面的布庄子外,却没进去,而是站在三层高的台阶上往人圈子里看,反而视线更好。她见自家的美貌老爹颇为服众,兼之相貌堂堂,更衬得那赵老七十分之猥琐,心中不禁十分骄傲。老爹那一派有担当的男人气场,不让女人着迷才怪呢,包括方娘子在内。不过,她却没留神临水楼二楼的雅室窗子打开,有两个男人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不行,我才不上当!”赵老七急喘了几口气,嚷嚷着,“事无不可对人言,你们把我骗进店去,指不定想什么馊招要欺侮人呢。哼,我要在父老乡亲的见证下平了此事!”说完,他按着胸口,又是一阵急喘。
众人是看热闹的居多,都没有留神到赵老七的特殊情况,但离得近的春大山、方娘子,和虽然离得远,却密切观察的春荼蘼却看到了。不知是不是赵老七太卖力了,他似乎体力消耗很大,初冬的天气里,又是北方之地,居然汗湿了衣裳。而且呼吸急促,显然极不舒服。可也许在他眼里利益大于一切,所以只强撑着在那儿闹。
“这人要不好!”春荼蘼低声惊呼,因为她敏锐的感觉到赵老七脸上闪过一层青灰的死气。
一直护在她身边的过儿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店里走出了一个妇人,四十来岁,极为瘦弱,头发枯黄,身上的衣服也是簇新的,但套在她身上却撑不起来,于是显得更加寒微。
她一出店门,就向赵老七而去,怯懦的伸手扶他,低声道,“相公,算了吧。我看你很是不好,不如就进店坐一会儿,等大夫来看看。”却是赵老七的妻子。
不过赵老七看样子才三十出头,怎么会有年纪这么大的老婆,难道是童养媳?或者是因为生活操劳愁苦,所以显得面相苍老?
赵老七甩手就打了老婆一个耳光,破口大骂,“你是死人哪!你相公都要被人毒死了,有冤没处诉,你居然躲在里面半天不出来。也不来服侍老子,看我回家不打断你的懒骨头!”说着,又要打。
赵家的吓坏了,本能的矮下身躲避。那赵老七扑空了,反过身又要追。可不知怎么,他忽然踉跄了两步,之后身体奇异的绷直,就那么站着,眼睛瞪得大大的,正好面对着方娘子,一言不发。
“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春大山见情况不对,上前询问。
可是话还没说完,赵老七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来,把春大山的衣摆都染红了。接着,他整个人就像塌倒的破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