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整、失神的模样,也隐隐猜出发生过什么事,于是不敢再多言,只接过银票,用乎帕轻拭她泪湿的双眼。
因有太子的手谕,于是马车顺利出了城,沿着杨柳依依的河堤一路往前驶,季初樱的泪水却一直没有停过。
这时正是踏青的好时节,三、两孩童伴着嬉戏声,在郊野中放着纸鸢。
“翠环,我也想玩纸鸢。”季初樱直直盯着车窗外,沙哑地说。
“呃?”翠环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古怪想法吓住了,“可……这是郊外,哪儿有纸鸢卖呀!”
“附近有孩子、有农庄,你可以向庄户人家买一个,不用太好看的,只要能飞的就成。如果可以,再弄些笔墨和一把剪子来。”
“哦。”翠环猜不出主子想做什么,但看她那恍惚的模样,又不敢违逆,只得下马车去找。
没一会儿,她兴奋地跑回,提着一只蜻蜓状的大纸鸢。“小姐!小姐!还真给您说中了,附近有一家人是专门做纸鸢的,不过这纸鸢上的花还没画好……”
季初樱看着那一片空白,竟微微笑了,“不要紧,没画花更好。笔墨呢?”
季初樱在风儿轻拂的河岸边坐下,沉思片刻,便在粉色的纸鸢上写起字来。
“阿扬……”她写道。
翠环探头探脑,看主子疾笔书写,不一会儿,风筝上的字便如同小蝌蚪,密密麻麻一大片。有点小聪明的她,终于明白了,主子这是在写信,一封写给萧扬的长信。
可是,她干么写在纸鸢上呢?
“翠环,来,我们来放飞它。”终于,季初樱书写完毕,揉揉酸疼的腰,站起身。
“放飞它?”小姐要把给萧扬的“信”放飞?那岂不白写了?
但她不敢多言,只能抓住线轴,看主子举着粉白的大蜻蜓,一路奔去。
季初樱越跑越快,穿过风、穿过杨柳的影,忽然一扬手,纸鸢便扶摇直上,钻入了云里。
“翠环,剪线!”她在堤岸的另一端大声呼唤。
“哦!”纸鸢飞得好高,那么漂亮、轻盈,翠环好舍不得放它走。可是此刻的她,有点明白小姐的意思了,于是剪子一剪,让纸鸢完全属于天空。
这是一封萧扬永远也不可能看到的信,小姐把她所有的爱恋和事情的真相都写在上边,放飞它的同时,也剪断了对未来的期望,从今往后,她的秘密和情感,只有飘忽的云和不羁的风知道。
无奈的举动,但愿能让她好过一点儿。
翠环望着河岸的尽头,发现季初樱似乎精疲力竭的跌坐在地上,她知道,小姐一定又在哭了。
“春尽枝头留不住,随风散作雪花飞。”
眼前一片柳絮轻飘,尧皇怡然地轻笑吟诗,身边站着萧扬。
“扬儿,你可知道这柳絮为何又名为杨柳?”
“儿臣知识浅薄,请父皇赐教。”萧扬低着头。
“当年隋炀帝赐予柳树‘杨’姓,此后民间便把柳树称为‘杨柳’……扬儿,你没有仔细听对不对?难得与朕出宫体察民情,面对一派国泰民安的太好景象,你为何眉头深锁?”
“儿臣……儿臣最近略感精神恍惚,请父皇恕罪。”
他的确没有认真听,这满城纷飞的柳絮,让他联想到另一样纷飞的东西──樱花。
她已经离京一个多月了,有没有平安到达江南?两人的诀别,留给他伤痛,却带给了她无限的快乐吧?
他们的交集,始于一场飞樱,本以为这表示着他们的爱恋也会像飞樱那般美好,谁知却是上天在悄悄预言,这恋情定如樱花般短命。
听说,樱的花期只有十天。
“扬儿,你到底在想什么?”
“儿臣在想……儿臣只是希望父皇能给归海弦适当的安排,毕竟没有他,儿臣也不可能在中原无忧无虑地过这许多年。”萧扬搪塞道。
“放心,朕已经派人妥善安置他了。其实这些年来,我们也没有亏待过他,吃穿用度,他一概不缺,就连他所谓的‘遭遇绑架’也是把他‘绑’在青楼里,有烟花女子为伴,扬儿,真正被亏待的,其实是你才对。”
“不,儿臣倒觉得这些年的流亡生活,增长了不少见识,磨练了意志,也锻练了儿臣的体魄,倘若从小在宫中养尊处优,那次狩猎,儿臣也射不到白鹿。”
“呵呵呵!”尧皇满意地点头,“你明白就好,不枉父皇这些年来费的苦心。不过你也别瞒着父皇,朕知道你此刻心里想的,并非归海弦,而是另一个人。”
萧扬颔首不语,算是默认。
“朕也知道那个人是谁。扬儿,你放心,她已经平安进入中原边境了。”
眼晴忽然一亮,萧扬微微牵动嘴角,但随即想到了什么,唇边优美的弧线消失不见。“她是死是活,与儿臣无关。”
“扬儿呀扬儿,”尧皇拍着他的肩,“在父皇面前不必事事隐藏,此等儿女之情,朕也是过来人,自然十分了解。当年你母亲嫁给朕的二哥时,朕又何尝不是恨她入骨,又念她入骨?”
怨恨只是一点点,想念才是占了大半吧?或者,由于彻骨的思念无处宣泻,才产生了怨念。
“当初狩猎之后,朕赐妃之事,你一定觉得朕有种族偏见,想拆散你和她,对吗?其实朕迟迟没有为你们举办一场盛大的婚宴,也没有将祖传的凤冠赐给她,是另有原因的。”
萧扬投以不解的目光。
“朕并非对她不满,而是为了护卫你。当初你以皇侄的身份夺到太子之位,满朝文武已有非议,若再让一个无权无势的汉族女子成为你的正妻,朝中排挤你的人势必又多了一条藉口。
“扬儿,朕知道你爱她之深,可若想与她长相斯守,你首先得蓄满自个儿的力量,待到坐稳江山之时,天底下还有什么不是你的?”
“可……她离开儿臣,是因为厌恶儿臣,她一心一意想要的,只是钱。”他语气中仍有浓得化不开的幽怨。
“呵呵,那又有什么关系?”尧皇笑了笑,“后宫三千佳丽,有的爱朕的帝位,有的爱朕赏给她的珠宝,有的爱朕本身……无论哪一种,都是爱,只要能拥有她们,又何必在乎她们的动机?”
“但这不是儿臣向往的那种感情。”萧扬难以认同。
“再说了,”尧皇仍有下文,“你又知道她心中真的没有你?军师告诉朕,她早知晓了你的皇子身份,可你却说,她咒你这个冒牌皇子早日露馅,这岂不互相矛盾?这件事,疑点尚存,不要过早下结论。”
“真的?”萧扬抬起震惊的脸,冲口而出,“她真的早已知道我的真正身份?可、可我那天明明听见她说……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或许是因为你没有给她安全的感觉。”尧皇猜测,“就像你母亲离开朕,嫁给朕的二哥一样,不仅是因为她对二哥心怀愧疚、想补偿,更是因为当时朕的二哥身为太子,她怕他会对朕不利,同理,你的樱樱或许也是顾着你,怕你娶了她会在宫里地位不保。”
可能吗?萧扬觉得心里霎时飘起一抹晨曦,虽然朦胧,但总算有了微亮,心潮随之翻腾,再也无法强装平静。
“说到底,就是你没有给她安全的感觉。就算她爱你是为了钱财,如果你势力够强,能给她一个国家,她何必在乎那区区几张银票?
“扬儿,暂时不要再念着她了,把太子的位置坐稳吧!等到排除了内忧外患,解决了宫庭纷争,整个尧国只属于你一个人的时候,再去找回她也不迟。”
萧扬只感到胸内跌宕起伏,脑中似有流萤纷飞,思绪混乱不堪。
眼看尧皇吩咐起驾回宫,他却推说还有差事未办,独自留在杨柳轻拂的河岸边。
不想回宫,也不想回太子府。宫里,有他侮辱她的痕迹,而府里,他早命人砍掉了樱花树,那一座荒凉的院落,更加触景伤情。
刚刚父皇说的,是真的,还是只为了安慰他?他想相信,又怕相信之后再一次掉进痛苦的深渊。
四周下着杨花化成的雪,痒痒地亲吻他的脸颊,他的脖子,像她从前常做的那样,彷佛又听见了她调皮的笑声。
不,他该相信的。那无数次亲吻中,她深邃燃亮的眼眸,像长廊深处点着的明灯,把她心底的深情照得一览无遗,如果是假的,如果出于厌恶,他想世上所有的人都会希望被这样“厌恶”。
更何况还有狩猎林中,她奋不顾身的护卫,小镇的河边,她义无反顾地回头……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他吗?
直至今日,萧扬才真正静下心来,回顾昨日,用理智寻找答案。
她一直喜欢骗他,所以她的话是不能信的,他得自个儿判断,揭穿她的谎言。
风儿在空中舞蹈,衣袖翩翩地卷走了他的不快,萧扬的唇边,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微笑。
“呜……呜呜……”
好像有人在哭?心头放松的萧扬,终于有了管闲事的好心情,循声望去。
他看见一个小男孩,抬头望着树梢,抹着眼泪。
“小弟弟,你为什么哭呀?”表情温和地蹲下身子,他掏出绢帕替小男孩擦一擦脸。
“纸、纸鸢……飞到树上去了。”小男孩指着天空,口齿不清,“娘亲会骂我……呜……”
“不怕,哥哥替你拿下来,好不好?”
萧扬童心大发,一个飞身旋转窜至半空,袖间一甩,手一攥,两只纸鸢便随之而下。
“谢谢大哥哥。”小男孩接过其中一只纸鸢,推掉另一只粉白色的大蜻蜒,“那不是我的!”
“不是吗?”萧扬诧异。这株树上哪来的两只纸鸢?莫非是童心未泯的树妖专偷此类玩物?
这只纸鸢也真够怪的,净白无花,像是未完工,却不知被谁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小字,甚是有趣。
他好笑地瞄了一眼,但这一眼,让他的目光再也移不开。
“阿扬……”纸鸢的顶端写着。
他认得这字迹,清秀娟丽的字迹,他永生难忘──它们属于季初樱!
“阿扬,‘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不知这句诗你是否还记得?我坐在杨柳的河畔,给你写这一封长信。我知道,这封信永远也不会到达你的手中,只有风儿和云儿能看到它。但我仍然忍不住要写,因为痛苦和思念无法宣泄。
“我一直是这样任性的人,没办法适应宫中的生活,也害怕我们的将来。你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我是异国民间的孤女,想到那些冷嘲热讽,想到那些不一样的目光,我心生怯步,思前想后,终于选择离开。
“正如诗中所说,你赠我果子,我报答你美玉;你送我那一树漂亮的绢樱,我要还给你无忧无虑的下半辈子,虽然离别的时候,你痛,我更痛,但总比永远痛下去的好。不想说那些绝情的谎话,但如果不说,你定不会放手让我走。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从此以后,你我天各一方,如果你能偶尔梦见我,我已知足……”
信很长,他没有读完,因为字迹有一部分被雨水打湿,也因为他的眼睛被泪水浸湿,无法再继续看清。
不敢相信,这只纸鸢会穿过风雨雷电,最终飘到他的手中,像一个自然的奇迹。也许上天也不想就这样让他俩分开,所以暗地里施了法术,让他再一次看到她的情义。
父皇没猜错,她骗了他。
“单纯的傻孩子,总有一天,你会被我骗死。”曾经,她拍着他的俊颜,如此得意地说。
他得找到这个小妖精,跟她算这笔帐,不能白白让她骗去眼泪和心痛,骗去他的担忧和焦虑,还有整个灵魂。
可是……江南如此之大,他得去哪儿寻她?
第十章
五年后杭州
小柱子无聊地蹲在巷子口,数着树下来来回回搬大豆的蚂蚁,看自个儿的影子被日光拉得老长、老长。
他今年四岁了,被娘亲管得严严的,不能同胡同里的小朋友一道玩弹弓、捉小鸟,每日都必须要背一首莫名其妙的绝句,背熟了才能被丫鬟带着出门溜溜,吃一串糖葫芦。
他娘是城里很出名的女人,一手刺绣绝活被官家、商家的太太们赞不绝口,开了间“樱花绣坊”,客人络绎不绝,还有大食、波斯、西域的商旅找上门来,成批订货。
“小柱子,为什么一个人蹲在这里呀?碧儿姊姊呢?”
正发着呆,忽然一个高大的男人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他抬头望去,看到一张黝黑但温和的笑脸。
男人身穿灰的布衣、黑的靴,不像城里的有钱人。
他那双深蓝的眼睛,一闪一闪。呵呵,很有趣,小柱子像看星星一般看着它们。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碧儿姊姊?我们又不认识你。”
小柱子是他的小名儿,他还有个大名,很难记,好像叫什么“乌龟大海”的。娘说,等他再长大一点,就能记住了,娘还说,那是个很美的名字,但他可不这么认为,只觉得怪。
“我还知道你的另一个名字叫归海思。”男人蹲下,溺爱地摸摸他的小脑袋。
“咦?”小柱子瞠大眼睛,嘴巴张得大大的,“你是我家的亲戚吗?”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