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他使的坏,她和阿扬也不可能有亲密的今天,面对算计哪有海涵的道理?可这一回,她竟大方地挥挥手,原谅了他。
“阿扬知道这一切吗?”她忽然想起这个关键。
“他身为皇子的事?”单于淳摇头,“有人会亲自告诉他的,老奴就不便多嘴了。
吐露一半,真吊人胃口,季初樱很想追问下去,但深知这老家伙口风极紧,只得省下力气,把好奇的话语吞进肚里。
应酬不相干的人,大概是季初樱这辈子最讨厌做的事,无奈身为“太子妃”,凡宫中搭台唱戏、赏花游园,她都得出席,虽已推辞数次,但终有跑不掉的时候。
这日弄不清是哪位太妃生日,或是哪位王妃诞下麟儿,宫中又升腾起一派热闹景象。坐在御花园浓浓的绿意中,本来可以算得上赏心悦目,不料一抬头,便看见朝这边走来的文颂王妃,那张不怀好意的笑脸,顿时杀了季初樱视野中的风景。
“太子妃要去哪里?咱们妯娌俩好久没见,一道话话家常如何?”
举步想回避,不料竟被她挡住去路,季初樱只得也露出笑容,与她搭讪。虽然她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
“朝阳宫有一座小院,是我经常小憩的地方,太子妃若不嫌弃,不如咱们到那儿去坐坐?”文颂王妃“慷慨”地提议,半响听不到回答,又微讽道:“怎么,怕我把你绑架了?放心,满园的人都瞧着咱们呢!我可没这么大胆。”
虽然这份热忱的邀请十分诡异,但她还是勉强点了点头,跟随那袭地如孔雀蓝尾的长裙,来到一座清幽的小院。
有个婢女正在院里煮茶,芳香伴着炉烟逸出,文颂王妃走近挽起袖子卖弄茶道。
“咱们大尧跟你们中原不同,”她一边斟茶一边说,“听说你们爱喝清茶,可我们的口味重些。听说太子妃来京这么久,饮食起居一直是按着中原的规矩,来来来,见识、见识大尧真正的茶道。”
季初樱端起茶碗,一品尝,才知道自己先前孤陋寡闻。她以为文化相似,茶道亦相似,但却出乎意料,天差地别。
“中原人泡茶讲究水质,泉水为上,河水为次,井水为下。可咱们大尧,对水质没那么多讲究,我们在乎的是佐料。”
兰花指摆弄紫砂壶,文颂王妃自豪地介绍。
“太子妃此刻喝的这一碗,我放了杏仁、花生、瓜子、葡萄乾、无花果,再以红糖调味,薄荷诱香,虽然茶叶是你们中原盛产的龙井,可滋味大不相同。”
“太甜!”季初樱蹙了蹙眉。
“我就知道太子妃你喝不惯。”文颂王妃不怒反笑,“那么,恕我再冒昧问一句,这些日子,你在大尧住得惯吗?”
“文颂王妃到底想说什么?”一切举动、话语,似另有含义,季初樱不得不问。
“太子妃是明白人,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文颂王妃收了笑脸。
“衣食住行,乃生活之根本。你出生江南,住惯小桥流水人家,太子是尧国子民,习惯北国的暖帐、平原上的飞沙。
“你吃惯清淡素食,而太子口味浓烈,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是北方男儿一贯的性情。
“你出门爱坐轿,他出门爱骑马。就连身上穿的都不同,中原人以带系衣,我们从头到脚,一排扣子。”
她顿了顿,说出结论,“总之,我认为你跟太子殿下丝毫不配。”
“不配?”季初樱莞尔,“我们配不配,似乎与你无关。”
“可太子妃您阻止太子纳妾,就与我有关。”她终于吐露关键,“你大概不知道,这次皇上赏赐给太子的几个女孩里,有我的妹妹。”
“呵!”她总算明白了,“但,拒绝皇上好意的,是太子,不是我。”
“如果没有你,太子殿下怎么会抵死拒绝?”文颂王妃拍案而起,“现在,我的妹妹处境尴尬,曾经被赏赐给太子殿下的人,谁还敢向她提亲?”
“我的罪过有这么大吗?”季初樱淡淡抿嘴,“你和你妹妹怨恨的,大概不是没人向她提亲,而是她没能嫁给太子吧?”
“没错!好端端的,凭什么让你一个外族人坐上未来皇后的宝座?”文颂王妃倒也坦率。
“何况你这个太子妃算不算得了数,还不一定呢!你跟太子正式拜过堂了,还是名字纳入太庙了?连皇上都没正式承认你,你就跳出来阻止太子纳妾,真是寡廉鲜耻。”
文颂王妃咄咄逼人,季初樱揉揉疼痛的额,只得争辩到底,“皇上亲口唤我侄媳,还不算承认了我的身份?”
“哈哈!”文颂王妃大笑,“你以为皇上随随便便的一个称呼,就算承认你了?来来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文颂王妃领着季初樱走到花园旁的一间屋内。
她打开内室密封的柜,慎重取出一个锦盒,灵巧的金锁“啪”地一声,锦盒绽开,屋内顿时飞掠过一缕艳光,篷毕生辉。
“这只八面玲珑的凤冠是皇上亲手赏赐的,”文颂王妃举起那价值连城的头饰,洋洋得意,“据说,尧国的王妃人人有一顶,是祖传的宝物,它像徵着被正式纳入皇家的尊贵,请问,太子妃你有吗?”
不知是被这美丽的饰物惊呆,还是被这一番话惊呆,季初樱愣愣盯着窗外,不说话。
“你当然没有。”文颂王妃代她回答,“因为皇上根本不承认你,自你来到尧国,已经快一年了吧?太子位都确立了,皇上却迟迟不给你们俩办一场盛大的婚宴,这用意还不够明显吗?
“狩猎之后,别的暂且不提,却要先给太子赐妃,这种举止用脚指头猜,都可以猜到他对你这个外族人不满意!不要以为宫中上下叫你一声太子妃,你就得意了,那不过是大家给你的施舍而已。”
“文颂王妃,我也有一句话想问你。”良久,季初樱才开口。
“请讲。”
“在我印象中,你好像一直在怨恨阿弦,怨他夺走了本该属于你丈夫的太子之位,怎么现在忽然又舍得把妹妹嫁给他?”
“季小姐,请你不要乱讲!”文颂王妃悠然拨拨头发。
“谁当太子,那是皇上说了算,咱们小小臣民,哪敢怨恨?至于舍妹……反正事情已成定局,与其让她嫁一个跟我们素来友好的贫寒子弟,不如让她嫁给将来可能化敌为友的太子。京城里稍微有点常识的,都会这么想。”
“我懂了。”季初樱站起来,默默往外走。
身后,文颂王妃仍紧追着,话语不断,“季小姐,我今天烦了你半日,就是希望你能安守本分,别再妨碍太子纳妃,宫中多容你一天,是你捡到的福气,对你这个外族人,皇上没赶你算好了,甭想继续得寸进尺!”
季初樱捂住耳朵一阵疾跑,想摆脱这叫她烦躁的声音。御花园里的戏台仍是锣鼓震天,她忽然觉得四周都是恐怖的嗡鸣声,像黄蜂般,追得她无处可逃。
而文颂王妃那张讽笑的脸,伴着那一张张戴着猴子面具的戏子的脸,在她视觉中化成无数色彩斑斓的鬼面,逼她闭上眼睛。
她真的很多余吗?从小在季府就被看作是一个外人,原以为到了这儿会好一点儿,谁知变本加厉,竟遭遇到更恶毒的话语,彷佛有一把椅子坐坐,就已是别人对她最善意的施舍。天下之大,真没有她容身之地吗?
“樱樱。”
又有谁在唤她。
“走开!走开!不要叫我!”她讨厌周围的声音,那么虚假、那么狠绝,如同千万支乱箭,将她射得遍体鳞伤。如果可以,她宁可失聪,把那些威胁的话、讽刺的话及嘲笑的话,统统拒于门外。
“樱樱,你怎么了?”对方不肯放过她,反而双臂一揽,将她搂进怀里。
好熟悉的感觉,温暖的体温、清爽的体香、安全而宽阔的胸膛,及绣着金色麒麟的白袍。这一切,让她的心渐渐舒缓下来,听觉从混乱变得清晰,眼前骤然明亮。
“阿扬……”她抬头,看到一张微笑面孔,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萧扬惊慌失措,“才和皇上议完事出来,就见你失魂落魄地一个人乱走,谁欺负你了?”
“从小只有我欺负别人,谁敢欺负我呀!”她并不打算告诉他刚才文颂王妃说的话,否则事情会越闹越大。她不在乎别人,也要顾着可能触犯尧皇的阿扬呀!
一颗心即使已经静下来,她也不打算再惹是生非。呵,只有在阿扬身边,她才能得到真正的详和,可惜他是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卫着她的。
“我们回家,好吗?”哀怨的眼神流露乞求,“这里好吵,我的耳朵好疼……”
“好好好,”萧扬宠溺地捏她的鼻子,“我也不喜欢看‘大闹天宫’,咱们马上就走,回到家,有好东西要送你。”
自从当上太子以后,他每天都有“好东西”送给她,珠子、簪子、镯子、链子,女孩儿喜欢的玩意,他都送遍了。对这一回的礼物,季初樱原本不当一回事儿,可是当她回到太子府,才发现那是好大的一个惊喜。
她住的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平空变出几棵樱花树,连绵一片,如云似雪。
“这戏法怎么变的?”她嫣然一笑,回眸问他。
“只是把现成的樱树移植到这儿,希望它们能活下来。”萧扬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俊颜贴上玉颊,两人齐看漫天的“白雪”,“喜欢吗?这花儿蕴含了你的名字。”
“喜欢。”她陶醉地点头,记忆中似乎出现过类似的画面,“阿扬,你见过白绢做的樱花吗?”
“我做的东西,我当然见过。”身后传来低低的笑声。
“什么?!”季初樱微愕,“那时候,是你……”
“那时候,我是一个下人,无法接近你,所以想出了那个办法,博你一笑,然后再自欺地告诉自己,你是在为我笑。很愚蠢的做法,对不对?”
“不,不……”她无法克剌浑身的颤动,转过身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间,久久不能言语。
原来很早很早以前,阿扬的心里就有她了。兴奋中藏着一丝烦乱,乱的是不知这份感情该如何报答?
尧国,她是不敢再待下去了,不能再用一辈子的斯守来偿还欠他的债,或许,她能为他做的只有离开。
她走了,尧皇会高兴、会对他更好,他的前途将越加辉煌。她走了,周围的人便没有藉口再散播流言蜚语,他不用因费心保护她而得罪人,日子会过得更加轻松。
季初樱自认不是意志坚强的圣女,她讨厌宫里的勾心斗角,更讨厌皇族烦琐的礼仪,尤其不敢想像,如果哪一天他继承了大统,怀里拥着别的女人的模样。
虽说阿扬曾发誓会对她忠诚,可一旦登上帝王的宝座,就会变得身不由己。朝野上下会排斥她这个异族女子,而面对祖训、面对开枝散叶的需要,他终究会选择“背叛”她,像所有帝王那样,置办三宫六院。
眼不见心不烦,不如及时逃出这魔域,反正一切已经不同了,与他携手到杭州采莲的愿望,早就成为虚无缥缈的梦了吧?
“阿扬,我们什么时候回江南?”她试探地问,“你曾说过,要跟我一起开绣坊的。”
“现在哪能走得开?”萧扬像在哄一个孩子,“等时局定下来,师傅找到公子的时候再说吧!”
瞧,他果然舍不得走了,待他知道自己是正牌皇子后,会更加舍不得吧?
早知是这样的结局,她还不死心,现在答案明白摆在这儿,她该知难而退了。
他不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阿扬,自从单于淳说出了那个天大的秘密,季初樱就知道,未来的一切像幻化的云,飘到了另一片遥远的天空,变成了她不认识的颜色。
第八章
萧扬一迈进大殿,便发现气氛与往日不同。尧皇平常见了他,总是和颜悦色,但此刻却神情肃然,而归海隐那洋洋得意、准备看好戏般的笑容,也告诉了他,肯定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不像是要议朝政,因为朝臣们都不在,几个近侍太监也站得远远的,不忘把门阖上,似乎今日将有一个沉甸甸的秘密浮出水面,必须摒退一切闲杂人等。
“弦儿你来得正好。”尧皇道,“隐儿说,有位中原来的客人想见你。”
“客人?”他在中原的时候,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下人,何曾结交过熟识的朋友?
“对呀!对呀!”归海隐兴高采烈地接着说,“太子见到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父皇,可以让他上殿了吗?”
尧皇微微颔首,马上有一峨冠博带的公子,从侧门而入。殿内光线黯淡,几盏宫灯照不到深处的角落,萧扬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人的脸。
俊美、优雅、瞪视的目光里有明显的怨忿,脚下步伐,一步又一步有力地迈着,像是铁了心要讨回什么,直逼向冤家对头,那是归海弦!
这一刻,萧扬的心里倒出奇地平静,埋藏了这么久的秘密终于要曝光,彷佛重担终于可以卸下了,他长吁一口气,像是早已在等待此时的到来。
“这位客人,是儿臣千方百计才请到的,”归海隐面向尧皇,滔滔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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