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端五不知到底该以怎样的身份面对欧汉文,只是紧咬着嘴唇,等待欧汉文的反应。第二道茶水还未煮好,欧汉文叫来家里的保姆将冬天领走。在陌生环境就会异常紧张的孩子一直不松开程端五的手,程端五好一阵安慰才让欧汉文把孩子调开。
他开门见山的问:“程小姐找我这臭老头不知有什么事?”他用了“程小姐”这个称谓,亲疏立现,这个顽固的老人对待过去似乎还是无法释怀。
程端五咬着下唇,最后低声的说:“我妈……去世很久了……”
“呵。”欧汉文若有似无的一笑:“是吗?”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算起来,也快二十年了。狠心的丫头哟,真是应了她的诅咒,我没有女儿送终。”他眯起眼睛,满脸的沟壑昭示着他不再年轻的年纪,可是他的表情却是倔强又漠然的。欧敛月眉宇之间像极了他,哪怕是她令人可怖的任性。
欧汉文将煮好的茶倒入程端五面前的茶杯,语气平和:“那孩子,多大了?”
“嗯?”
欧汉文挑了挑眉,指向冬天离开的方向。
程端五中规中矩的回答:“六岁。”
欧汉文感慨万千的轻叹:“老了,果然是老了。”他轻轻一笑,“说吧,来找我,是为什么?”
程端五顿了一下,随即斩钉截铁的说:“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过分,但是现在除了您没有人能帮我了。冬天……我希望能把他托付给您……请您好好的照顾他,送他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
欧汉文没有问她理由,对于她的事情欧汉文也知道许多,这倔强的老头子虽然不愿意认她,却还是在明里暗里关注过她。知道这个答案,于她,足矣。
未来,程端五到了地下找到欧敛月时,可以告诉她:他已经原谅她了……
***
人的一生,许多事都是无法预知的。
比如痛苦。
可是痛苦却又避无可避。程端五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这一辈子最最对不起的就是拿命换来的孩子,因为她的草率,她把这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受苦,却又没有遵从承诺陪他到最后一刻。
有那么一刻,她曾经想过放下仇恨远走高飞,可是当她握紧冬天的手时,却又不能避免的想起了陆应钦带给她的一切伤害。胸壑间愤怒和仇恨让她无法忍耐和释怀。
有的时候,恨,也是由量变,才变为质变。
告别欧汉文的时候,冬天已经熟睡,从早开始跟着程端五折腾,稚嫩的孩子已经疲惫不堪,这场大人的战争,无辜的稚子已经承受了够多够多。好在……今后没了她,他的生活会平静,会一帆风顺……只是,没了她……也许,这才是对他最好的吧?
离开的那一刻,程端五偷偷的亲吻了冬天的脸颊,六年来,每一次亲吻孩子的脸颊,她的心都无比柔软。只是这一次,她做了不一样的决定。
独自驾车驶在进入城郊高速的路上,七年没有碰过车了,上手还有些生,但是程端五一下子就找回了记忆中的感觉。只是教她开车的人,却已经不在。
程天达咯咯笑着的声音还言犹在耳:“端五……踩离合器啊……”
程洛鸣不耐却又认真的声音也开始回荡:“端五,教你多少遍了!你怎么又忘了?我们真的是亲兄妹么!怎么智商会差这么多……”
“……”
一切的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可是一切的一切,却又都物是人非。
清早程端五屈辱的起来,家里的保姆毫无察觉的低声议论也在此刻响起:“陆先生真要把小少爷送出国么?那么小的孩子,夫人不跟着,能行么?”
“谁知道啊?听老刘说两人昨儿个又干架了,真是冤家……”
“其实夫人也挺惨的……前儿个报纸登了,佳佳小姐回来了,夫人怕是要让位了,也难怪陆先生要把孩子也送走了,不想留后患吧……”
“……”
程端五觉得脑海里被各种声音占满了,脑中全部的神经都紧紧的绷着,仿佛稍一松懈就会崩溃。她爱陆应钦,可是她更恨他。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这样恨过他,恨得想要把他拆骨入腹,饮血食肉。他可以羞辱她,可以不爱她,可以丢了她,惟独不能折磨她的孩子。
即便,即便这个孩子是她自私违逆他意思生下来的,他也不该……不该把气撒在那么小的孩子身上……
心尖锐的疼着,几乎不受控制。程端五闭上眼深呼吸,努力不让自己再想。再睁开眼,她终于恢复了平静。
将车开到城郊的海岸。高高的观景台下面便是波澜壮阔的海岸。海平面像是起了褶子的暗色丝绸,一波一波的流动。她把车停在距离观景台几百米的位置,隐匿在一排停着的车中间,周围没有人,这些车大概是来看海住店的旅客开来的。
天空阴阴的,微雨蒙蒙,路上空无一人,只是偶尔有车辆一晃而过,车速迅驰。
程端五看着这一派陌生却又似乎很熟悉的景致,顾自哀戚。良久,她拨通了陆应钦的电话。很快就有人接。陆应钦怒不可遏的声音爆炸在耳畔。但程端五没有一丝慌乱,她有条不紊的报出了地址。
陆应钦会来。他甚至没有问她到底要干什么,只是反复的质问:“你在哪里?!”
此行,她没有任何念想,也不想再给自己任何退路。欧汉文给她车钥匙的时候问她:“何必?何必还去找他?”
她没有反驳,只是坚定的回答:“就算自伤一千,也要伤他八百。”
除了同归于尽,她已经想不出和陆应钦的第二种可能,是他,亲手把她逼上了绝路。
半小时不到,陆应钦的车已经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程端五一瞬不瞬的盯着那车,只见陆应钦火急火燎的从驾驶座出来,单手撑在车上,四处张望。
他是一个人来的。程端五想想,也好,这是最好的结局吧。
电话适时响起。程端五看着心急如焚举着手机的男人,顿了两刻,接通。
“你在哪里?”陆应钦的声音生硬又冷冰,充满了怒气。
“我在开车。”
“开车?!程端五!!你没有驾照!!”
“我知道。”程端五平静的阐述着事实,却叫陆应钦触目惊心。
“你是不是想死了?!!”陆应钦的怒吼又拔高了几度,即使是坐在车里,程端五也似乎可以听见几百米开外陆应钦歇斯底里的声音。
程端五没有回答他,只是十分平静的说:“陆应钦,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你先把车停下来,告诉我你在哪里,我去接你,要问什么当面问!”
“等我问完了,我自然会停下来。”
“好!你问!”
程端五用手擦了擦挡风玻璃,明明没有灰尘,却想擦的更干净,看的更清楚。不远处陆应钦不耐踱步的背影是她万分熟悉的。
“第一个问题,陆应钦,七年前,我叔叔举报我爸的事,你事先就知道了,对不对?”
电话那端的陆应钦愣了一下,“是,但是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
“够了,”程端五平静的打断他,“我只想知道你是不是事先知道,别的我不想知道。”她握着手机,声音不高不低,“第二个问题,你要把冬天送出国是不是?”
“是。”没有解释,陆应钦的回答铿锵有力,像一把尖刀,生生刺在程端五的心上,程端五觉得疼,可她却笑了,笑的绝望凄哀。
“最后一个问题,”程端五握着开始发烫的手机,深深的呼吸,“我在夜总会上班,是你故意让别人告诉我哥的,你想逼得我走投无路去求你,是不是?”
原本怒极的陆应钦突然奇异的安静了下来。他背对着程端五,程端五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他的气息仿佛突然从电话里消失了。良久他才轻轻一笑,仿佛冷嘲:“程端五,原来你就是这样想的?你心里明明都有答案?为什么还要问我?”
“我只想要你回答,是,还是不是?”
陆应钦冷冷一笑:“是。”
“好。够了。”程端五疲惫的笑了。
“轰、”程端五骤然拧动车钥匙。汽车点燃的机械做动声音引起了陆应钦的注意。
他警惕的问:“你到底在哪里?!”
程端五没有回答,只是冷冷的拨动方向盘,对着电话说了最后一句话,一字一顿,字正腔圆:“陆应钦,今天过后,我们互不相欠。”
说完,右脚猛的一踩油门,机械运转到最大声,周围的一切都仿佛飞一般的往后退。就像电影里极快的移镜头,一切景物、颜色、都成为一闪而过的光带。车窗半开,刺骨的风刮在程端五的脸上,程端五却一点痛的感觉都没有。
也许,她全身上下都和她的心一样,冰凉,麻痹,再无知觉。
手机被她抛出窗外,极快的车速让她甚至都没有听见手机落地粉身碎骨的声音。
此刻,她的眼睛聚焦,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几百米开外那一抹黑色的身影。
玉石,俱焚。
程端五解脱的笑了,一切,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右脚……一踩到底,百万的SUV撞向观景台上的轿车……以及,轿车旁,堪堪转过身来,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陆应钦……
第三十六章
无月的夜晚,城市里灯火流光的明亮彩光投射到屋子里。窗子大开,夜风撩起窗纱,七彩缤纷的流光随着窗纱的撩起明明灭灭,若隐若离。程端五站在窗前,双手环胸,她静静的看着窗外被灯火点燃的城市,热闹非凡的城市即便到了夜晚仿佛也在持续狂欢,不同于沉静东方的盎然活力。明明是极其热烈的氛围,程端午却觉得异常寂寥。
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已经近一年的时间。
可是一切的一切却仿佛还是发生在昨夜。所有痛苦的梦魇总在深夜到访,不断的纠缠着程端五。
那次几乎惊动全城的大事故在发生一天后被奇异的封锁了一切消息。只有偶尔在网络上被人提及时引来一片唏嘘。
程端五的决心只有那么一瞬间而已。她与陆应钦的结局只剩下如此惨烈的一种。于是她头也不回的如此选择。连人带车与陆应钦一同沉入深海。海水的侵入是一个不缓不急的过程,一寸一寸,逐渐将车厢里填满,程端五整个人浸在海水里,漂浮在车厢里。有那么一刻,程端五觉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放松了,那是死亡带给她的美好蛊惑。在活的那么累的时候,死亡也变得异常诱人。在令人窒息的咸腥海水里,程端五平静异常,仿佛是真的解脱了。
冰凉的海水没入头顶,无孔不入的从各个地方进入她的身体,连皮肤纹理都仿佛被涨得满满的。程端五无法呼吸,可她身体的每一处都觉得顺畅,觉得所有的一切有了归属。
她与陆应钦。到底是谁也不欠谁了。
就在她放弃了一切生机,缓缓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感觉有人奋力的在强大的压强下捶碎了被她从里面锁死的车门。在那样混沌的情境下,她甚至都没有看清是谁,只觉得身体变得轻盈,几乎毫无重量,有人锁住她的下腋,将她从充斥着海水的车厢里拽了出来。满心满眼的海水模糊了她的视线迷茫了她的意识,肺里的空气一寸一寸的被消耗,胸口窒闷的生疼。
她觉得困倦,渐渐失了力气,就在她要撒手睡去的那一刻,她感觉到唇上有冰凉而柔软的触觉,有极其稀薄的空气一点一点被渡进她的肺里,极端的困倦得到丁点的缓解。
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她用力的撑大了眼睛,海水酸涩了她的双眼,可是她还是看清了努力渡给她氧气的人——陆应钦。
那也许是这么多年来,程端五和陆应钦之间最最平静的状态。没有仇恨,没有争吵,也没有永无休止的折磨。陆应钦努力的护着她,他不想她死了。
那一刻,程端五早已干涸的泪腺突然有了湿润的感觉。
足矣,不妨她爱他一场。至少在这样的时候,他没有逃开她,即便知道她想让他死,他还是来救她。
这样,真的够了。
如果还有下辈子,希望他们都能做个普通的人,在这个人潮汹涌的世界忙忙碌碌,擦身而过。
不论爱或者不爱,她,再也不想和陆应钦有任何牵扯。
程端五在撞向陆应钦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还能活出来。可惜造化弄人,在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眼的是哭红了双眼的稚子,和已入耄耋的老头。
看着程端五虚弱的睁开眼睛,一直沉浸在深刻害怕与悲伤的孩子哇哇便大哭了起来,哭得那样声嘶力竭,原本清澈的声音变得沙哑不堪。程端五麻痹的心脏终于开始一点一点的复苏,没顶的歉疚让程端五也跟着哭。她手上没有力气,却还努力把孩子抱入怀里。
许久没有说话,一开口竟是哑然的几乎没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