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张謇爽快地答应了自己的邀请,冯华不由得大喜过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张謇的为人和才干了,他不但学识素优,博通经济,深具儒家济世精神,而且所创办的“大生纱厂”在中国近代化的进程中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毛泽东曾说过:“讲到重工业不能忘记张之洞,讲到轻工业不能忘记张謇。”旅大特区有了张謇的鼎力相助,一定会迎来更大的发展。
从座位上站起身来,冯华向张謇深鞠一躬道:“先生德才,冯华仰慕久已,今能得之为臂柱,实是不胜欣慰。旅大特区如今百废待兴,一切都需要从头建设,还望先生能为冯华指点迷津。”
张謇微微一笑:“子夏何须我进行指点,就从你所书的《变法自强疏》及对设立特区所作的论述看,必已是对此胸有成竹了。不过,张謇亦不敢藏私,只希望能抛砖引玉,对子夏你的设想有所裨益。”
从茶几上拿起茶碗,浅浅地润了一下喉咙后,张謇说道:“旅大地区东南临黄海,西北临渤海,南隔渤海海峡与山东半岛相望,控制着从黄海进出渤海的通道,战略地位可以说极为重要,但对于以发展经济为主要目的的旅大特区来说,却不是十分有利。”
看到冯华听得极为认真,张謇接着分析道:“不利之处主要有三。其一、优良的港湾、重要的战略位置会引起沙俄、倭国及其他列强的窥伺,而且还极有可能与他们产生矛盾和摩擦,这也使得特区很难集中全部精力来发展经济建设;其二、辽东特别是旅大地区饱经战火摧残,以至人口逃散,城池荒废,经济更是萧条之极。由于大量的基础设施都需要重建,将会使旅大特区的建设在人力和物力上都产生极大的压力;其三、旅大特区地处沿海,因此港口贸易将不可避免地对它的发展产生极为重要的影响……”
稍微顿了一下,张謇忽的将话题一转:“对于这一点,我想子夏应该认识得极为清楚,否则也不会特区刚刚成立,就迫不及待地首先成立了‘旅大轮船公司’。刚才下船时,我还在奇怪子夏你是如何得知我行踪的,现在一想才恍然明白,原来我一上船就已经被你们注意到了。”说罢,张謇手捻须然轻声地笑了起来。
张謇的调侃,让冯华亦是展颜一笑。当初,他之所以首先成立轮船公司,主要是受“轮船招商局”的启发。洋务派搞了这么多年的洋务,“轮船招商局”是少数几个获利颇丰的实业。旅顺有现成的港口船坞,目前又没有其他公司竞争,如果选择好航线,应该能够从中获得可观的利润,也可以暂时缓解一下特区目前极为紧张的财政状况。实际情况也确如冯华所料,这条旅顺口-烟台-上海的航线由于竞争尚不激烈,立刻便收到了很好的效益。虽然客货两用的“轩辕号”仅仅才往返了两次,却已经取得了4万两银子的净收益。至于张謇行踪的败露,到不全是因为他上了“轩辕号”的缘故。张謇前脚离家前往旅大,刘坤一后脚就派了易顺鼎再次前往南通进行相邀,也由此得知了他的大致行踪。
很快又将脸上的笑容敛起,张謇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虽然旅顺口包括大连湾均是极优良的港口,但由于营口的存在,它们将很难发挥出应有的作用来。营口遵北宁、沈海、吉海诸路,东北可达辽宁与吉林;西南可至平津,更由大虎山可至通辽,转辽源达洮南、龙江诸处;东可至旅顺、哈尔滨;水路有辽河可上通东蒙,南迄南满;海上则兼通国内其他各大商港及高丽等处,实乃东三省咽喉之地。尤其是咸丰十一年(1861年)朝廷与英国签订《天津条约》,在牛庄开埠以来,营口因其地理位置更佳实际已经取代了牛庄的位置,翘然成为了东三省最重要的商埠。营口之兴盛,究其所以在于营口扼辽河全流域货物的吐纳之口,其便捷的水上运输,使之成为了沟通东北甚至东蒙广阔经济腹地最重要的经济大动脉。返观旅顺口和大连湾,由于无内河通运腹地,交通运输不甚便利,又如何能够同营口相竞争?”
张謇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冯华。只见他一如方才,虽听得极为认真,但面容上仍是一副平静的模样。暗暗点了点头,张謇知道自己所料不差,自己所考虑的这些不利之处,冯华也早已想到了。张謇精神一振,如此英雄人杰确实不枉自己千里迢迢地走这一遭。不过,自己还要再表现一番,也不能让人看轻了。
豪情一生,张謇心中亦涌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不等冯华接过自己的话头,又继续说道:“因此对旅大特区而言,尽快修建铁路,解决交通运输问题,就成了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也只有打破营口作为东北唯一吞吐港对绝大部分贸易的垄断,旅大特区才有可能发展起来。否则,就算是目前经营状况良好的‘旅大轮船公司’,也会在日益激烈的竞争以及萧条的运输贸易中陷入惨淡经营……”
第二部怒海潮生第五十章创业济世穷
秋日的阳光是那样的耀眼,那样的灿白,让蓝天益发显得清澈晶莹。在通往金州的大道上,冯华和张謇并骑缓缓而行,一队彪悍矫健的卫士在两人身前身后二三十丈远的地方逡巡警卫。暮地,寥廓的高空中传来几声清脆的雁鸣,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群大雁正排成整齐的人字形,笔直的向南飞去。冯华收回自己的目光,却发现张謇仍若有所思地目送着雁群渐去渐远。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见张謇扭头向自己望来,冯华微微一欠身,脸上露出了一丝歉意:“皆是冯华多事,才令先生离乡远行,来此风冷雪寒、偏僻荒芜之地受此无妄之苦!”
张謇一怔,知道自己的一缕思乡之情被冯华看了出来,当下正容说道:“子夏何须自责!蹇自幼以读书、励行、取科名、守父母之命为职志,奈何状元及第亦只能于朝堂上徒为口舌之争,却不能死敌,不能除奸,负父之命而窃君禄。《马关条约》,丧权辱国,蹇确有‘伏枥辕驹,久倦风尘之想’,然天之生人,与草木无异,若能遗留一二有用事业与草木同生,即可不与草木同腐也。”
胸中压抑多年的郁闷与抱负终能尽情相吐,令张謇久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一抹动人的光辉。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张謇接着说道:“此次张蹇所以应子夏邀,除欲一遂我生平济世报国之志,主要还是对子夏你的为人、才能和胸襟大感佩服。义勇军渡海援台,这需要多大的胆识与气魄,又岂是寻常人所能做得到。每每想到志愿军正在台湾与倭贼浴血奋战,我胸中的热血都禁不住激荡不已。‘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切皆是张謇心甘情愿,又如何会有受苦之说!”
张謇发自内心的夸赞,让“洞察先机”的冯华不禁有些赫然:“冯华何德何能当得起啬庵先生如此之评价!”
“这如何只是我对子夏你的评价!岘帅亲临寒舍恳切相邀、翁师千里迢迢着人带来书信进行举荐,无一不对你大加赞赏。难道他们的评价也多是虚妄之语?”张謇肃容说道。
冯华心中一阵恍然,无怪张謇如此痛快地就答应相助自己,原来还有除了刘坤一之外,翁同龢从中亦起了极大的作用。翁同龢与张謇同属江苏人,翁的家乡常熟与张的家乡通州隔江相望。张謇名声鹊起后,作为南派清流领袖的翁同龢,对他极为看重,不但将他视为乡里新秀大力提拔,而且多次利用南派清流手中有限的主考录取权力,暗中识别张謇的试卷。然而几次摸索,均未能如愿,直到1894年慈禧筹办60大寿特开“恩科会试”,张謇方得以在翁同龢等人的提携下大魁天下。翁同龢与张謇不但是同乡、师生的关系,更对张謇有着知遇之恩,两人也由此过从甚密,交谊深厚。
冯华受命为旅大特别经济区办事大臣,在离京拜辞翁同龢时,曾向他询问过张謇的一些情况。当时由于时间仓促两人未能细聊,因此冯华虽知张謇与翁同龢交情不凡,却也不清楚他们之间还有如此不同寻常的交往。义勇军进驻旅大并安顿下来之后,对人才的渴望使得冯华决定招揽张謇,当时他也曾考虑请翁同龢出面,但鉴于京师与南通相隔太远,最后还是决定请刘坤一相助。让冯华没想到的是,当初自己的一句问询之言,却让翁同龢记在了心里,竟亲自写书信向张謇推举自己。看来,不管是刘坤一所代表的“湘系”,还是翁同龢为首的“帝党”,都已将自己当作了自己人,不遗余力的对自己和义勇军进行拉拢。只是如此一来,自己就很难再在几方势力之间保持着中间的立场,这究竟是利大还是弊大?
看到张謇仍在看着自己,冯华将思绪从这一时也说不清楚的问题上暂时摆脱了出来。赫然一笑,他说道:“全赖两位大人的爱护与提携。冯华兄弟三人自西洋归国,虽因机缘巧合,得以崭露头角,但如无岘帅、翁大人的鼎力相助,冯华和义勇军又如何能有今天?”
仕途几经坎坷磨难的张謇,自是对“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知之甚清。不过,他心中也极为清楚,冯华能够官运亨通、青云直上,决不是仅凭着“朝中有人”,而是自有他的过人之处。闻听冯华此言,张謇没有在这上面多费口舌,而是借机将话题引到了旅大特区的建设上来:“子夏此语言之不虚。就拿你此次奏请修建‘抚大铁路’来说,如果不能得到一些朝中大员及地方督抚的支持,恐怕很难顺利实施。最近一个时期,随着举国上下要求变法自强的呼声日益高涨,朝廷也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筹建铁路。虽然如今筹议中路线的选择,主要集中在关东路、芦汉路和京清路上,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大概还是主张先修芦汉路的人居多。对于此事,我们还是要提早做准备呀!”
张謇话里的意思,冯华心中极为清楚。甲午战败以及《马关条约》的签订让全民族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也认识到只有通过更大幅度、更为迅速的进一步变革才能拯救民族的危亡。不过,尽管变法自强、筹造铁路已经成为了当前人们的普遍共识,但战争的损失、巨额的赔款却让清政府没有足够的资本去进行这些变革。在资金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就算旅大特区是一个变法维新的试验区,也很难获得朝廷的全力支持。
昨夜,冯华与张謇可以说相谈甚欢,两人在绝大部分的问题上都有着近乎相同的看法。不过,当听冯华说已经将修造“抚大铁路”的折子奏报上去时,张謇心中却禁不住产生出了一丝担忧,只是因为时间已晚,才没有与冯华进行深入探讨。今日,借着与冯华一同前往金州的机会,张謇终将自己心中的忧虑提了出来。
“先生可是担忧修造铁路的资金无法筹措?”冯华问道。
“是啊!甲午一战,几罄中国之膏血。今朝廷内外多赞同先修南北干路,即如岘帅亦是持此观点,其余如张之洞、王文韶、盛宣怀等更是提出‘芦汉一路,应倾举国之力,限以三年必成’,皇上、翁师也对此议也颇为意动,有意任命张之洞重新督办芦汉铁路。我担心‘抚大铁路’的修造,因与朝廷的筹造铁路计划不符,会遇到很大的阻力,即便是批准修造,亦很难在资金上给予资助。抚西城(今抚顺)至旅顺大约一千余里,按每里约需银一万元左右,就需筹银1000万元(当时银两与银元的比价为五元合三两六钱,1000万元约合720万两白银),如果不能得到朝廷的支持,仅靠旅大特区是绝对无法完成‘抚大铁路’的。”张謇一脸的忧色,稍微犹豫了一下后又接着说道:“另外,将铁路修至抚西城开采煤矿,恐也会遭到各方面的强烈反对。抚西因距离太祖陵寝较近,朝廷怕有伤风水,历来禁止商民采矿。如今虽内外形势不同,只怕朝廷也不会轻易允诺。”
冯华的脸色仍是一片从容淡定:“在抚西开矿采煤的事,目前尚不急迫,即使不成也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可以留待以后再说。至于修造铁路的资金问题,冯华也曾思之再三,借朝廷之力应该无有可能,‘抚大铁路’所需的资金我们只能自筹。”
“自筹?子夏的意思是采取商办!然今之中国风气未开,蹇以为单纯依靠国内绅商招募华股,必不能足。如此要想筹足资金,则只能借洋债或吸收洋股,可是……”
“先生无须顾虑,有话但讲无妨。”
“举洋债筹造铁路,虽有前例可循,然朝廷对此似仍有顾虑。不久前,张之洞在《芦汉铁路筹款办法折》中也提出‘暂借洋债造路,陆续招股还债’的办法,朝廷尽管没有反对此议,却也没有明确表示同意。蹇以为朝廷所虑者有二,一恐举洋债需国家作保,各种利权进一步沦丧;二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