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说,你准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喽,”一个马车夫插嘴道。
“当然喽,”水手把他那嚼了一半的板烟挪了挪位置,“俺也瞧见过古怪玩艺儿,有趣儿的和可怕的。俺看见过鳄鱼啃锚钩,就像俺嚼这块烟草一样。”
他从嘴里掏出那块嚼软了的板烟,把它塞到牙缝里,狠狠地咬了一口。
“嘎吱!就像这样。俺还在秘鲁瞧见过吃死尸和马肝的食人族。瞧这个。这就是他们。是俺的一个朋友寄给俺的。”
他从好像充作一种仓库的内兜里胡乱摸索一番,掏出一张带图的明信片,从桌面上推过来。上面印有:玻利维亚国贝尼,印第安人的茅棚。
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出示给他们的图片上:一群未开化的妇女腰间缠着条纹布,蹲在柳条编成的原始窝棚前面,在成群的娃娃(足有二十来个)簇拥下,边眨巴眼睛,让娃娃叼着乳房,边皱起眉头,打着盹儿。
“她们成天嚼着古柯叶,”饶舌的水手补充说,“她们的胃囊就跟粉碎机一样。再也生不出娃娃后,就把乳房割掉。俺瞧见过这帮人一丝不挂地正生吃一条死马的肝脏哪。”
足有几分钟,他的明信片成为这些没开过眼界的先生们注意的中心。
“你们知道咋能把他们轰跑吗?”他向大家问道。
没有一个吱声的。于是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说:
“镜子。那会叫他们吓破了胆。镜子。”
布卢姆先生并未露出吃惊的神色。他只悄悄地把明信片翻过去,辨认那一部分已模糊不清的地址和邮戳。是这么写的:邮政明信片。A。布丁先生收,智利国圣地亚哥市贝赤游廊。他特别留意到明信片上显然一句话也没写。
尽管他并不轻信适才所讲的那种可怕的故事(还有击落鸡蛋之举,不过,倒也有威廉·退尔的故事,以及《玛丽塔娜》中所描述的拉扎利洛与堂塞萨尔·德·巴桑事件。在那次事件中,前者的子弹穿透了后者的帽子)。他看穿了水手的名字(假定他果真就是所自称的那个人,而不是在某地悄悄地使船调换方向,挂上别国国旗航行的话)与明信片上的收信人姓名有出入,再加上那个编造的发信地址,使他颇为怀疑我们这位朋友诚实与否。然而看了这张明信片,他便不知怎地想起了在心里酝酿了好久、迟早打算实现的一个计划:星期三或星期六乘船远航到伦敦。尽管他从未远游过,骨子里却是个冒险家;只是由于命运的捉弄,迄今没出过海——除非你把霍利黑德之行也算作航海的话。那是他生平最远的一次旅行了。马丁·坎宁翰常说他要拜托伊根给布卢姆弄张免费船票,然而每一次总是好事多磨,泡了汤。即便立刻支付得出那笔必要的款子,让博伊德伤伤心,只要囊中并不羞涩,其实数目也不大大,最多不过是两三基尼;而他指望着要去的穆林加尔的往返旅费,估计要五先令六便士。由于空气爽朗新鲜,旅行有益于健康,从各方面来说都舒适之至。对肝脏有病的人就更是这样。沿途可以看到普利茅斯、法尔茅斯、南安普敦等形形色色的地方。这次富于教育意义的游览的高潮是观赏大都会(我们时代的巴比伦)的景物。毫无疑问,他会在这里再一次看到大加修缮的塔和教堂,富丽堂皇的公园街。忽然间他还兴起另一个挺不坏的念头:何不筹组一次包括最著名的游乐胜地的夏季演奏旅行,前往各地漫游:马盖待的男女混浴场、第一流的矿泉和温泉疗养地,伊斯特本,斯卡伯勒马盖特等;还有景色优美的伯恩茅斯,海峡群岛以及诸如此类小巧精致的地方。说不定还大有赚头呢。班子当然不是鬼头鬼脑临时东拼西凑的,更不会雇用C。P。麦科伊太太那种类型的本地歌女——借我用用你的手提箱,我就寄张免费船票给你。才不是呢,而是最高级的,是爱尔兰首屈一指的名角会演,由特威迪…弗罗尔大型歌剧团团长的正式夫人担任主角,足以和埃尔斯特·格莱姆斯与穆迪…曼纳斯一比高低。这是十分简单的事,他对此举的成功充满自信。关键在于得有个能够在背后操持料理的家伙,能让当地的报纸给大吹大擂一番。这样,就既可盈利又能饱览风光了。然而,由谁来承担此职呢?嗯,难就难在这儿。
此外,虽然不到具体实施的程度,他脑子里还浮现出一个想法:为了与时代步调一致,应开拓新天地,开辟新航路。恰当的例子就是菲什加德…罗斯莱尔航路。人们纷纷说,经交通省提出后,照例由于衙门冗繁的文牍主义,因循姑息,吊儿郎当,净是蠢才,至今仍在反复审议中。为了满足一般庶民大众旅行的需要,这里确实给布朗…鲁宾逊公司等提供了一个积极开展事业的大好机会。
正当普通市民确实需要加强体质的时候,由于舍不得区区两三英镑,就不去看看自己所生活在其中的大千世界。这位老古板自从娶了老婆,就一直关在家里。真是令人遗憾,一望可知是很荒唐的事,这在相当程度上要归罪于我们这个自负的社会,不管怎么说,真是岂有此理。他们每年要过上不止十一个月单调无聊的日子,在城市生活中受尽折磨后,夏季理应随心所欲地彻底换换环境。在这个季节里,自然女神打扮得格外花枝招展,一切有生之物无不复苏。在故乡的岛屿度假的人们也有同样的良机。这里有令人赏心悦目、有助于恢复青春的森林地带,都柏林市内外以及风光绮丽的近郊,不仅富于无上魅力,而且还能促进身体健康。有一条蒸气火车铁轨一直铺设到噗啦呋咔瀑布。还有威克洛那越发远离尘嚣、对“爱尔兰庭园”这一称谓当之无愧的所在。只要不下雨,那一带是供年长的人们骑自行车的理想田园,再有就是多尼戈尔的荒野,倘若传闻属实,景色也极为壮观。不过,由于最后提到的这一地区交通不便,尽管此行可获益匪浅,前往的游客毕竟有限,收入也微不足道。相形之下,霍斯山凭借绢骑士托马斯、格蕾斯·奥马利和乔治四世留下的遗迹,以及遍布于海拔数百英尺高处的杜鹃花,使它成为男女老少不分贫富,人人爱去的地方。由纳尔逊纪念柱乘车前往,只消三刻钟就可到达。尤其是在春季,小伙子们异想天开,故意地或偶然失足从崖顶上栽了下去,从而交纳了死亡的通行税。顺便提一下,通常他们总是踩空左脚。当然由于现代化的观光旅行尚处在幼年期,设备大有改善的余地。出于纯粹质朴的好奇心,他饶有兴趣地猜测着:究竟是交通造成路的呢,还是路造成交通的,抑或二者其实是相辅相成的呢、他把带图的明信片翻过来,朝斯蒂芬递过去。
“有一回俺瞧见过中国人,”那个勇猛的讲述者说,“他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油灰的小药丸。他把药丸往水里一放,就绽开了,个个都不一样,一个变成船,另一个变成房子,还有一朵花儿。给你炖老鼠汤喝,”他馋涎欲滴地补充了一句,“中国人连这都会。”
也许是看出了大家面泛着将信将疑的神色,这位环球旅行家执着地继续讲他的奇遇。
“俺还在的里雅斯特瞅见一个人被意大利佬杀死了。从背后捅了一刀。就像这样的一把刀子。”
他边说边掏出一把跟他的性格十分般配、令人看了毛骨悚然的折叠式刀子,并且摆出刺杀的架势,抡了起来。
“在一家窑子里。是两个做走私生意的家伙你欺我诈惹起来的。那家伙就藏在门后边,从他背后凑了过去。像这样。‘准备见你的天主去吧!’他说。哧啦一声捅进了他的背,只剩刀把露在外面。”
他耷拉着眼皮困倦地环睨着大家。看来在座的人们即便还有意问点什么,也会被他顶回去了。“这可是好钢啊,”他又重复了一遍,一边端详着那把令人生畏的短刀。
这一骇人听闻的结尾足以把胆子最大的人也吓坏了。随后,他啪的一声插刀入鞘,将这把利器收进他那恐怖室(也即是衣兜)里。
“那些家伙使起刀来可不含糊,”某位显然完全不谙内情的人为了替大家解围,说道,“因此,由于‘常胜军’在公园里干的那档子凶杀案使用的是刀子,当局原以为是外国人下的手哩。”
此话一听就是本着无知乃至福的精神讲的,布卢姆先生和斯蒂芬以各自的方式本能地相互交换了一下意味深长的眼色,然而是在虔诚而讳莫如深的沉默中;他们随即把视线朝“剥山羊皮”——也就是店老板一一的方向投去。他正在那儿从开水壶里往外倒滚沸的液体。他那张令人莫测高深的脸确实是件艺术品。它本身就完全是一门可供研究的课题,非笔墨所能形容。他仿佛丝毫也不了解正在发生着的事。真是滑稽!
随后沉默了好半晌。有个人不时地读上一会儿满是咖啡污迹的晚报,另一个瞧着那张印有土著窝棚的明信片,还有一个在看水手的解雇证书。至于布卢姆先生本人,则正在沉思默想。他清清楚楚地记起刚才被提及的那档子事,犹如昨天才发生的那么真切。那是二十来年前的事啦,打个比喻来说,是土地纠纷像风暴般席卷文明世界的年头;是八十年代初,说得准确些,八一年,那时他才十五岁。
“嘿,老板,”水手打破了沉寂,“把证件还给俺。”
这个要求照办了,他用指尖把证件拢在一起。
“你看见过直布罗陀岩石吗?”布卢姆先生问道。
水手边嚼烟草边颦蹙起鼻子眼,露出模棱两可的神色。
“啊,那儿你也到过啦,”布卢姆先生说,“那可是欧洲的顶端哩。”他认为这个漂泊者是去过的,并希望他可能想起什么来。对方并未使他如愿以偿,只是往锯末里啐了口唾沫,死样活气地摇了摇头。
“那大概是哪一年的事儿呢?”布卢姆先生插了句嘴,“还能回想起是哪些船吗?”
我们这位自封的水手贪馋地大口大口嚼了一通烟草才作答。
“俺对海里的暗礁腻烦透啦,”他说,“还有那大大小小的船只。整天价吃腌牛肉。”
他面呈倦容,闭上了嘴。发问者看出,从这样一个狡猾的老家伙嘴里是打听不出什么来的,就开始呆呆地驰想着环绕地球的浩渺水域的事。放眼望一下地图就能明白,海洋竟占地球的四分之三。因此,他完全了解:统治海洋意味着什么。说到这里就足够了。不只一次——起码有十二次——他曾在多利蒙特的北布尔附近留意到一个被淘汰下来的老水手。此人显然无依无靠,惯常坐在堤岸边上,靠近并不一定会引起美好联想的大海,十分明显地和大海相互瞪着眼,梦想着生气勃勃的森林和鲜嫩的牧场,就像某人在某处歌唱过的那样。这使他纳闷老人为什么要这样。说不定老人曾试图亲自探索一下海洋的奥秘,于是就从地球的一端拆腾到另一端,从海面闯荡到海底——喏,说海底并不大确切——就这样撞着运气。实际上,其中绝对没有任何秘密。尽管如此,即使不细微地进行调查,大海依然光辉灿烂地存在着这一雄辩的事实终归是无法否定的。一般总会有人大胆地违悖天意,继续航行。不过,这也仅仅表示人们通常是怎样挖空心思把此类重担转嫁给旁人。比方说,地狱这个观念也罢,彩票和保险也罢,都是同一性质的,因此,单凭这个理由,“救生艇星期日”这一组织也是值得嘉许的。广大公众不论住在内地还是海边,一旦清楚地了解了,就应该感谢水上警察署长和沿岸警备队克尽职责。因为不论什么季节,爱尔兰期待每人今天各尽自己的职责等等。冬季有时天气恶劣,也非出发不可。他们得安排人去管缆绳,不要忘了那些爱尔兰灯船,基什的,还有旁的。随时都有可能翻船。有一次他带着女儿乘船绕过它航行。虽然还说不上是狂风暴雨的天气,倒也饱尝了恶浪翻滚的滋味。
“有个伙伴跟俺一道搭乘‘漂泊者’号航海来着,”这位本人就是个漂泊者的水手接下去说,“他上了岸,找到了个伺候达官贵人的舒服差事。每个月能挣六英镑。俺身上穿的就是他的裤子,还给了俺一块油布和那把大折刀。干的是刮刮脸,刷刷衣服那样的活儿,俺也干得来。俺厌恶到处漂泊。眼下就拿俺儿子达尼来说吧。有一回他逃到海上去啦,他妈把他找回来,送他到科克的一家布庄去混口饭吃,不费力气就能挣上钱。”
“他多大啦?”一个听者问道。从侧面望去,这个人长得有点儿像市公所秘书长亨利·坎贝尔,给人以刚从办公室的操劳中逃出来的感觉。他当然没洗过澡,衣衫褴褛,酒糟鼻子一眼就看得出。“唔,”水手有些为难似的慢吞吞他说,“俺儿子达尼吗?俺估摸着现在该有十八岁了吧?”
于是,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