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戴天娇又睡到了那一张自己的小床上,夏阿姨给她铺床时叨叨道:“这被子只要是好天气我就天天晒,今天刚晒了,你来嗅嗅,这上面还有你最爱嗅的太阳味。”
戴天娇就把鼻子凑到了被子上,果真一味浓浓的太阳味沁到了她的肺里,这个味道一瞬间给了她许许多多关于童年的联想,她感到一种很真切的温馨。
那一夜她睡得香极了,可以说是酣睡如醉,快天亮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好像还在医院,就对自己说,快起床吧,起床号已经吹了好半天了,已经出操了。可是眼睛怎么也睁不开,又进到了另一个梦乡里……这是什么地方啊,色彩多么鲜艳,红就红得像火一样,绿就绿得似春天的树,天亮极了,亮得晃眼睛,呀,那不是少伟吗?他怎么坐在一辆大卡车上,少伟你去哪?等等我,等等我……车开走了,可是又总是没有开出自己的视野,总是能看得见,就还是喊,等等我,等等我……戴天娇一睁眼看到窗外一片灿烂,淡紫色的窗帘上,斑斑驳驳的阳光碎片,随着窗帘的抖动而抖动。戴天娇脑袋里还隐隐约约有刚才梦里的情景,可是又非常模糊,就想反正在梦里是见到了少伟的,可是少伟为什么不理自己呢?又想,人家都说梦是和生活反的,少伟才不会不理我的。
起了床就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小时候曾经偷偷爬过的那棵石榴树好像还是那么高,不,好像越长越矮了,想起石榴花开的时候,那一大团红真是壮观。菜地还种着菜,看着那绿叶子,好像是胡萝卜又好像是芹菜。莱地是爸爸执意要种的,可是他自己真正到菜地里来干活却很少,倒是开头最反对的妈妈,现在好像成了蔬菜专家。有一次,戴天娇把这事告诉了张少伟,然后举着脸问他、你说种菜地好还是种花好,张少伟就笑笑,说种什么都好。天娇不依,非要他说个准确。少伟就想了想说,我选种喜欢的马樱花。他说马樱花开起来好像大火在燃烧一样,美得很彻底。又说了一句,就像你一样。后来张少伟又说,我曾经想过,在烈士墓的四周要是种满了马樱花,那会是什么感觉,最起码那里的死者会感到很幸福、很幸福。
戴天娇想,等张少伟凯旋而归时,一定要把他领到家里来。让他亲手种下他喜欢的马樱花。一想到张少伟,戴天娇的思想就好像插上了翅膀,她在想他现在在干什么呢?她无法想象他现在所处的那个环境,因为无法想象,那个环境就更加神秘和更加令人感到不安。
家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但是似乎又旧了一些,家里的人总是那么少,一直在过集体生活的戴天娇觉得好像太清静了,但是,她的到来已经使家里多了许多生气。
一天晚上,戴天娇坐到爸爸沙发的扶手上,挨着爸爸,她调皮地对着爸爸的耳朵说:“爸爸,你要下台了啊?”
老爸就哈哈大笑起来,“什么话?爸爸这是光荣离休,知道吗?离开职务休养。”
戴天娇故意说:“那是听起来好听,其实,就是下台了呗。”
“你们都是这么说的?”爸爸很认真地说。
“是啊,我们实事求是。”
坐在一边的妈妈说:“天娇,你也听说了?”
戴天娇点点头。
“既然这样,”妈妈说,“我看你还是趁现在调回来吧。”
戴天娇看看妈妈,又看看爸爸,说:“爸爸,我要找你走后门了。”
爸爸又是哈哈大笑。
妈妈说:“这怎么叫走后门,照顾干部身边无子女,正正常常。”
戴天娇就把身子靠在爸爸身上,说:“爸爸,为了给你保持革命晚节,我决定不走这个后门。”
“什么话?这孩子,妈妈不是说了吗?不是走后门。”妈妈说。
戴天娇对妈妈说:“妈妈,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想调。”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喜欢那个地方。”戴天娇说。
妈妈明显地面有怒色,但是没有说话。
爸爸说:“随孩子的便,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妈妈想了想说:“也好,只怕你将来想调了,你爸爸又帮不上你了。”
戴天娇说:“妈妈,你是不是特别想我?”说着就走到妈妈的面前,跪在地毯上,把头放在妈妈的腿上。
“那还用说吗?”妈妈用手抚摸着天娇的头。
“其实,妈,我也特别想你,不过,你再等几年,到那时候,我就一直陪着你,天天都和你在一起,我现在要干事业。”戴天娇撒娇地说。
妈妈笑了,说:“妈妈还不是怕你受苦,其实,年轻人多吃点苦也好。我看这一点,你像我。当年,你姥爷就因为妈妈投奔革命都气病了。”叹口气又说:“那时,我们家条件很好……”
“那都是剥削老百姓的。”爸爸在一旁说。
妈妈瞪了一眼爸爸:“你就会捣乱。”
爸爸又爽朗地笑了,说:“你妈妈那时是很不容易,一个女学生跑到革命队伍里来,是需要勇气的,不过,没多久就解放了。她现在也弄个离休。”
妈妈似乎一下子把自己的一生回忆了一遍,说:“那时,妈妈比你小多了。”
戴天娇抬起头看看妈妈,突然觉得妈妈其实是很亲切的,又把头放到了妈妈腿上。
“都长成大姑娘了,还这样。”爸爸说,很高兴的样子。又说:“时间过得真快啊,咱们的小女儿也都长成大人了,可想起那些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我是说。和你妈妈认识那时。”
“那时妈妈一定又年轻又漂亮。”戴天娇看着妈妈说,目光里充满了自豪。
“哎,那时真没想到会有今天,现在都老成这样了。”妈妈说着眼里笑着。
“不老,不老。”戴天娇撒娇地说。
休假的日子真是舒服,早上可以睡懒觉,吃的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夏阿姨生怕天娇吃不好,把自己这一辈子的功夫都使出来了,眼看着天娇脸白了,身上也长了肉了。
戴天娇总想问问爸爸,埋在一五八烈士墓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可是,她隐约感到这不是一个能由她的爸爸告诉她的事,尤其是不能在妈妈面前提。懂事的戴天娇很少谈起一五八,其实她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是,她怕在这个家里提到一五八三个字。
有一天,大哥和崔茜茜回来了,一下子热闹起来,餐桌不再感到空荡荡的了。吃饭时,天娇建议喝点红酒。妈妈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孩子怎么想起喝酒来了?”
“妈,喝点红酒有利于身体健康。”戴天娇说。
“孩子高兴,孩子怎么说就怎么办吧。”爸爸插话道。
酒是现成的,因为平时家里没有人喝酒,存的酒不少。倒上了酒,桌上有了一片红色,一下子觉得喜庆起来。
大家举起了杯。
“总得说点什么吧。”大哥说。
“来,为天娇的金牌干杯。”崔茜茜说道。
“什么金牌啊?”妈妈很吃惊。
“还有三等功呢。”戴天娇自豪地说。
“天娇参加全省护理知识比赛得了金牌。”崔茜茜解释道。
“好,好啊,天娇这回真成了我们家的女英雄了。”爸爸高兴地说。
妈妈本来举着酒杯的,一下子放了下来。脸沉了下来。爸爸见状,脸也沉了下来,用更大的声音把酒杯放到了桌子上,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来,来,来,为爸爸妈妈的身体健康干杯。”大哥说道。
“就是,为爸爸妈妈健康干杯。”崔茜柑赶快附和着。
戴天娇一看到这种局面就紧张,她机械地跟着端起了酒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倒是崔茜茜反应快,她又扯出了一个别的话题,说起了大院人家的事。这样大家才又吃了起来。
一天,妈妈被崔茜茜带到总医院看病去了,爸爸一个人在书房看报纸,天娇睡了怕觉起来,看到只有爸爸。就像小的时候一样,猛地扑到爸爸坐的沙发扶手上,用胳膊搂住了爸爸的脖子,爸爸高兴地哈哈大笑着,震得房子都在颤动。
“来,跟爸爸说说你的工作情况。”
“说什么?”
“一五八怎么样?不错吧。那可是一块风水宝地啊。”
“什么风水宝地。大山沟。”
“那可是你自己要去的。怎么又说是大山沟了?”
戴天娇就笑了,说:“爸爸,你知道一五八的烈士墓山吗?”
爸爸把戴着的老花镜取了下来,点了点头,“那里有不少好同志啊。”
“我总到那去。”
“去那干什么?”
“去看你说的女英雄呗。”
爸爸没有说话,把天娇的手握住,轻轻地拍着。
“特别奇怪,她的墓碑上没有写字。”
“那是她自己要求的,她要别人忘记她。”
“为什么?”
“因为有人伤害了她。”
“谁?”
“一个不好的人。”爸爸说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沧桑。
戴天娇猛地感到这事和爸爸有一种联系,一种她不明白、也猜不到的联系,她一下子不再问了,她有些害怕,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东西在等着她。
戴天娇每天最大的事,就是在自己的屋里给张少伟写信,其实信写好了是没有目标发出的,天娇不知道少伟现在的地址,战争就是这么具体地出现在她的生活里。越是这样,天娇就越是思念少伟,越是觉得他们的爱情的伟大和纯洁。有时,天娇觉得爱的对象不仅仅是少伟,而是一个在前方战斗的士兵,爱一个为了祖国而战的士兵,让她自己也会生出一种伟大来。
在她的床头摆放着少伟的照片,那是他们一起到石林去玩的时候照的,她喜欢照片上少伟的那一种帅气,那是少伟独特的,少伟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让天娇觉得他魅力无穷,她用手指轻轻地在照片上划过,一遍又一遍。
她坐在书桌前,展开了信纸,笔下的字就像水一样流淌出来,她觉得有没完没了的话要对少伟说,什么事都让她感到新鲜,她都要告诉少伟,过了几天又来看看自己写的信,自己倒笑自己啰嗦可笑。
爱情的幸福使天娇有一种向别人诉说的欲望,但是,突然告诉爸爸妈妈又觉得开不了口,最初还是把夏阿姨引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拿出了照片给夏阿姨看。夏阿姨“啊哟”一声,口里念念有词:“天庭饱满,地阔方圆,眉宇露英气,嘴角含文相,将来文的武的都做得来,好好。”
“看不出,夏阿姨你还有这一套。”戴天娇心里美滋滋的。
“你以为夏阿姨就会做饭啊。告诉你,我小时候也念过几天书的。那时候光会念不会写,女子无才便是德还是晓得的。”
戴天娇早就听惯了夏阿姨的老一套,就不接她的话,而是问:“夏阿姨他真的长的好吗?”
“不好你会看得上,你这个刁女子。”
“冤枉我,我才不刁呢。”
一天晚上,一家人坐在爸爸的书房里,说是,家人,也就只有爸爸妈妈和天娇,夏阿姨一个人在会客室看电视。
因为天娇回来。好几天家里都处在一种宁静之中。这时。天娇坐在妈妈身边,把半个身子靠在了妈妈身上,爸爸在另一个沙发上靠着,整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馨。
起先他们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在这样的环境里,说什么话倒是不重要了。重要是这样的氛围,后来说到了一○二院里的三三,一○二院里住着刘副司令家,三三是他们家的三女儿。听说最近跟上了一个日本人,马上就要到日本去了。
“嫁日本人,真荒唐。”爸爸说。
“说日本人很有钱。”妈妈说。
“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现在不是兴这个吗?”
“我就看不惯。”
“你看不惯的还多呢。”
“爸爸,管他呢,反正你的女儿不会叫你看不惯。”天娇说道。
爸爸满意地笑了。
忽然,妈妈说:“天娇,你也不小了,找对象一定要慎重。”
戴天娇看着妈妈。说:“什么是慎重?”
妈妈说:“慎重就是慎重,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大事。不过,我和你爸爸一般不会干涉你的自由。但是,我的意思是,你也不能搞一个一点也不门当户对的。”
戴天娇就笑了,“你还门当户对呢,在军区范围内,谁敢和你们家门当户对啊。”
妈妈笑了:“我是说,不要差得太远。这样不至于没有共同语言。”
戴天娇就说。“一个正师级干部的家庭总可以了吧。”
妈妈惊了一下,“你已经有了?”
戴天娇就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这孩子,那你快说说是谁家,只要是军区的,你爸爸都能知道。”妈妈忙说。
“正师级?”爸爸嘟囔道,“这几个师的师长、政委我都熟,到底是谁家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