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男孩喊着。
可是周围“哗”地笑了。原来,男孩被几个女红军拣了,救了。
后来才知道,给男孩暖脚的是一个15岁的姑娘,倒是后来成了大家伙的笑话。
救了命呵。
这女人可了不得。是一个真正的女英雄。打起仗来比花木兰还嘎,像个小子。
这是爸爸给她讲的一个故事。在戴天娇的记忆里,爸爸总是太忙,忙得没有时间讲故事,不过,爸爸好像也不会讲故事,他把戴天娇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讲故事?不好不好。”
可是,有一段时间,爸爸不忙了,很少去上班了,只是开会,每次一开会回来,爸爸就不高兴,小小的戴天娇能看出爸爸的脸色,一声不吭地靠在爸爸坐着的沙发边上,给爸爸送上报纸,爸爸把报纸放在一边。
“你不是要爸爸讲故事吗?”爸爸说,“那就讲一个。”
于是,爸爸讲了这个故事。听了这个故事,戴天娇第一次感觉到,雪是很可怕的,在她过去的记忆里,雪总是和童话连在一起的。从小生长在南方的她,几乎没有见过真正的雪。
“后来呢?”戴天娇问。
“后来这个小男孩被救活了。”
“后来呢?”
“长大了,他们后来都长成了大人。成了勇敢的人,把日本鬼子打跑了,还把老蒋打跑了。”
在这个夜晚,戴天娇的眼前出现了爸爸曾经讲过的情景。由此,她又想到了远在省城的爸爸,她忽然特别特别想他。到了一五八以后,她几乎每星期给家里打一个电话,总是妈妈接的,每次妈妈都说,你爸爸说他没有什么说的,叫你好好工作。这时戴天娇就想笑,她完全可以想象她的老爸爸坐在一边,鼻梁上架着老花镜,看着在打电话的妈妈,样子认真极了。
她脑袋里忽然又跳出了皇甫忠军,看上去那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人,怎么能在大操场上边说出那样的话?不管怎么说,他还算是个男子汉,还敢说敢当。不过,他会告诉我什么呢?戴天娇想。
想着想着,觉得两个眼皮打起了架,就睡着了。
这一夜戴天娇做了个梦:一个女人美极了,脸是白色的,像黑白照片一样,穿着碎花花衣服,梳着烫成花的短发。飘到了烈士墓山上,墓碑奇怪极了,都是水红色的,像一些水晶做成的,女人就只是对着戴天娇笑,笑的时候,戴天娇就觉得是妈妈,她就叫妈妈,女人不答应,女人跑,跑得很快,后面有人在追,好像是那个哑巴男人,那个女人跑到山边上,掉了下去,哑巴就哭了,戴天娇怎么会在山下面看到那个女人,一看是妈妈,摔死了,脸白白的。戴天娇就哭,哭呵,哭……
自从来到一五八以后,任歌已经收到了三封妈妈的来信了。妈妈的信总是不太长,似乎总是在匆忙中完成的,可是,每一封信都浸透着母爱。任歌知道这一切,她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看妈妈的来信,她甚至后悔在学校时对妈妈的态度,好几次她在桌子上铺开信纸,她写下:妈妈,亲爱的妈妈,我爱你,我想你……
刚刚写下这几个字,任歌脑袋里就出现了临毕业的似乎妈妈来学校看她时的情景,现在她想起来觉得很后悔。
任歌把信纸揉成一团,她知道尽管她在心里深爱着妈妈,可是,她无法用这种形式来表达,她觉得从她记事起,她和母亲之间就没有找到一种最好的表达方式。作为文工团员的母亲,下了很大的决心生下了她,她的出生既是母亲作为母亲生命的开始,也是母亲作为一个舞蹈演员生命的结束,母亲在她身上投入的情感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爱和恨交织在一起的情感。她没有幸运到有一个可以管她的外婆和奶奶,让她能够在一个充满爱的环境里长大。她就是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可是,那是一个总在为事业忙碌的母亲。
任歌的父亲是一个作曲家,他在很多时间里生活在一个属于他个人的音乐世界里,他时常会忘了就在他身边玩耍的女儿,他如痴如醉地沉浸在他的音乐里,总有一个又一个大型交响乐轰响在他的胸腔里,可是,作了一辈子曲的他,真正能够搬上舞台的却是一些他最不屑的音乐小品,小歌。他的一切总是那么不合时宜,可是他又总是那么对于这种不合时宜不管不顾。在他的生活里没有抱怨,没有仇恨,也没有音乐以外的东西。他对女儿的语言也是音乐,他希望女儿能与他用音乐交谈,他把他对于女儿的爱溶在他的音乐里,他用一双充满诗意的目光期待着女儿听懂他特殊的语言,可是,总是被别人夸赞的任歌,永远听不懂音乐语言。在她童年的时候,她会举着一双闪烁着问号的眼睛看着爸爸,终于,有一天,任歌的爸爸从女儿的眼睛中读到了失望,对于音乐女儿是迟钝的,她除了天生了一张演员的脸外,一切的一切都与演员无缘。
任歌深深爱着绘画,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画家,但是,对于这一切她的父母不知道。作曲家不知道,在他沉浸在他的音乐世界里的时候,任歌从他的眼皮底下走到了隔壁杨叔叔的家里。杨叔叔是文工团的舞美,在任歌家的隔壁有杨叔叔的画室,谁也没有想到一个长得文文静静的女孩会喜欢到那样的地方,那是女人们不喜欢的地方,里面充斥着油画颜料、松香、调和油的味道,到处胡乱堆放着一些木条、本框和废报纸,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方。可是,任歌爱去,她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游乐园。当她感到家是冷的,看到总是忙碌在外的母亲疲惫不堪的身影时,她惟一想去的地方就是杨叔叔的画室,她在那里有一种温馨感和归宿感,她长时间地站在画架的前面,看一张亚麻白布的变化,她记住了落在白布上的第一笔总是赭石色,就是她在不懂得颜料时叫的咖啡色,地平线总是从那里开始的,房子和树木是长在地平线上的。亚麻白布的变化在她看来是神奇的,而杨叔叔手里的排笔是创造神奇的工具,还有那把薄薄的、精致的刮刀,她总是在杨叔叔暂时不用的时候,用手去触摸,小心地、敬畏地,在她看来排笔、管装颜料、刮刀、调色板是最漂亮的东西,是她最心爱、最想拥有的东西。
小一点的时候,杨叔叔哄她就是给她一支碳精笔,让她在废弃的铜版纸上乱画。那时,她画她脑袋里的东西,画长着翅膀的小姑娘,画用花瓣吃饭的小白兔,画小狗的眼睛是大大的、圆圆的,还流着比脸大的眼泪。她趁杨叔叔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把她的画涂成彩色的,把自己的一张小手搞得奇脏,然后让杨叔叔用指甲使劲去抠。后来,任歌长大了,不画那些东西了,杨叔叔长得老了,就说,兵兵画石膏吧,那是基础,所有想学画画的人都要先画石膏。于是,她就在杨叔叔的画室里画起了石膏,她长时间地躲在画室里,眯缝着眼看她的对象,那时她的对象是一个抱着小羊羔的蒙古族小姑娘,她从她的正面画起,画遍了她的每一个侧面。
在家里只要她一听到母亲说一个“忙”字,她起身就走,她觉得她已经不再需要父母,离开了父母她也能活。
终于,有一天,杨叔叔抱回了一尊石膏像,是一个外国男人的,小伙子,长得英俊无比,杨叔叔说:“这就是大卫。”杨叔叔还告诉任歌美术学院又恢复招生了,而考试是一定要考大卫像写生的。从那以后,任歌做起了画家梦,而她生活中最大的事就是把美梦变成现实。
事实是任歌没有考上美术学院,没有原因、也不知道原因,在杨叔叔对她寄予希望的时候,她与美术学院毫无缘分。为此,她痛哭了整整一天,整整三天拒不出门,更不愿进画室。那年冬天的时候,她与本团的几个女孩子一道,当了后门兵,应该说,后来上军医学校,读护士专业,她是极不情愿的,也是她无奈的选择。
任歌想到妈妈的时候,就想提笔写信,但是最后落在信纸上的黑字总是那么几个“我一切都好,请爸爸妈妈不要挂念。”每次写完信以后,任歌就有一种沮丧的感觉,她恨自己为什么就不会表达,她有一肚子话想对妈妈说。这时,任歌就把一张白纸钉在墙上,墙就是她的画架,她的惟一的方凳上摆满了油画颜料,她手里捏着调色板,在墙上的白纸上画了起来。这样的举动能让她沮丧的心情渐渐好起来。
有一件事是任歌觉得最难办的,这个满脑袋都向往浪漫的女孩,忽然被找上门的爱吓住了,在她的脑袋里就只有生生死死的爱,她从来没有想过,如果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爱上了自己,那该怎么办?并且这样的事居然发生得这么早,自从来到一五八以后,她的确找到了一种新的感觉,她一点也不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可是她没有想到麻烦也这么早来了,她并不认为那是爱,她认定那就是麻烦。只有麻烦才会让她感到不知所措。
最初她还没有学会拒绝。
有一天,钱兵来到了夏冰的宿舍。他来的时候是晚上,姑娘们刚刚从篮球场上口来,一个个脸上还泛着红气。
看到钱兵来,夏冰很高兴,并且迅速地把钱兵介绍给大家。
朱丽莎嚷道:“你就是班长啊,听说女兵们都很怕你。”
钱兵不好意思极了,羞怯地说:“哪里。是我怕她们。——姑娘们就轰地笑了,很得意。
应该说来到一五八以后,钱兵是第一个来访的男同志。一般说来,如果一个女兵面对一个男兵,那么有些羞怯的可能是女兵,如果一个男兵面对一群女兵,那么羞怯的就一定是这个男兵。钱兵从一进门就后悔了,他后悔自己不能这样在没有摸清敌情的情况下,轻率地走进这扇门。如果知道是这种情况,他再怎么也要拉上两个来陪受罪的。
他的脸红了起来,在灯光下,他脸上的红得到了夸张。
不过,当初在洗衣班时,可不是这样的局面,那时,只要一听到他班长的脚步声,叽叽喳喳的声音,就好像被卡住了喉咙一样,戛然而止。其实,只有钱兵心里最知道,那时他是在使劲绷着。有什么办法呢?当初,院务处长找他谈话,让他带二十二个女兵时,他急得直想小便。他慌忙着摆手,处长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几个丫头吗?你还是不是一个战士?”钱兵不敢说话了,处长临走时,传给钱兵一个诀窍:“对付这帮小丫头,你就得唬她们,先从心理上让她们服你。千万不要和她们嘻嘻哈哈。”
钱兵听了处长的话,果然很管用。那时,洗衣班有菜地,每到给菜地施肥,女兵们的表现就是千姿百态,钱兵不管那一套,每个人你都得接触大粪,当然首先是他自己带头。他两手提起满满的粪桶,往菜垅间一放,拿起粪瓢舀一勺粪向地里一波,每个人都照他的样子做。姑娘们稍一手抖,大粪就能没到脚背上,钱兵就站在一旁,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尽管他心里很想笑,但是,他那一张铁着的脸,使姑娘们叫都不敢叫了。不过,回到宿舍,钱兵会不声不响地来到女兵宿舍门口,敲敲门,递进两包香喷喷的洗衣粉。姑娘们拿到洗衣粉都要激动一下,算是彻底服这个男班长了。
现在可不一样了,身份变了,面对这几个已经是干部的女兵,钱兵真是感到手脚都没有放处。
朱丽莎又说:“都是夏冰说的。听起来你比老虎还可怕。”
钱兵连头都低下去了,没有接她的话。
夏冰瞪了朱丽莎一眼,同情地看了看眼前的钱兵,心里很过意不去,心想,班长是来看自己的,来了却好像来受罪。就大胆地说:“班长,我们出去走走吧。”
姑娘们“噢”地一声起哄。夏冰自顾自地走到前面,钱兵在后面跟着,还忘不了对大伙点了点头。身后传来姑娘们开心的笑声。
出了门,钱兵用手抹了抹头上的一把汗。
夏冰嘿嘿笑了两声,“想不到,你也有这样的时候。”
“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和女兵打交道了。”钱兵憨厚地说道。
夏冰说:“女兵调皮起来比男兵还要调皮。”。
钱兵说:“像你这么好的女兵不多吧。”
“我好吗?”夏冰蹦到了钱兵的前面。
“好。”钱兵回答得很实在。
是钱兵的那个实在样,让夏冰陡然严肃了起来,她忽然觉得不知说什么好。
钱兵说:“你不怕你的那些朋友说你吗?”
夏冰似乎知道了钱兵说的意思,但是,她还是故意说。“说什么?”
“说你半夜和一个男兵在一起。”
“那又怎么了?”夏冰心里打着鼓嘴上还硬。
“上了两年学到底不一样了。”钱兵说道。
夏冰忽然有些后悔叫班长出来,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和一个男同志散步似乎不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