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在啊,班长。我还在想不知能不能见到你呢。”夏冰显得很高兴。
“不要班长班长的叫了,你现在都已经是干部了。”钱兵说着头都低下去了。
夏冰一脸的灿烂,说:“在你面前还不是新兵一个。”
钱兵听了,没话,冲着夏冰傻傻地笑笑。他这一笑倒把夏冰笑羞涩了,夏冰太熟悉班长的这种笑了,尽管那时班长极少在女兵面前露出这样的笑,但夏冰的脑子里却有很深的印记。
说起来在洗衣班的女兵中,夏冰是和班长打交道多的女兵,因为从新兵连下到洗衣班时,夏冰就是骨干。尽管她没有班长这个头衔,但是实际上她就是那二十二个女兵的头儿。钱兵觉得需要对一些女兵做思想工作时,就让夏冰去,或者他们俩人一起去,在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应该是搭档。
“你现在还在洗衣班吗?”夏冰问道,不过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就是再不怎么的的人也不能还呆在洗衣班啊。“不,你现在在干什么?”
钱兵憨厚地笑了笑,“不过还在院务处。我在军需科,就是给大家发发服装。”
夏冰说:“哦,权力很大。我们领衣服可以优先了。”
钱兵说:“那是。”
后来路上有人走过,夏冰才猛地醒悟一般,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到我们宿舍去吧。”
钱兵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我还要到办公室去,等下了班我再去。”
夏冰就问你知道我住哪吗?钱兵说知道,不就是原来老撇住的那一间吗?
“老撇?”夏冰问道,忽然说,“他还在吗?”
“在。不过搬家了,为了给你们调房子。”钱兵说完就告别走了。
夏冰一个人走在路上,过去的事又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其实老撇的真实名字夏冰也不知道,可是大家都这样叫他,叫他老撇他听不见,他是一个聋子,当然也就是一个哑巴,但是,一五八的老人说他过去不是这样的,他是一个学问很高的科学家,他研究尖端科学,好像是与细胞什么有关的。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后来他就成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傻的哑巴。夏冰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听不见、说不出的人了,大家都叫他老撇。老撇没事的时候就到洗衣班帮着干些杂活,他最大的本事是修洗衣机,那台苏联造的老爷洗衣机,一不高兴就来个自动放假,可是满筒的被套、床单、病号服还等着要呢,这时老撇就会像一轮太阳一样,照进洗衣房里,那时,姑娘们就喊道:“老撇来了,老撇来了。”二十多个姑娘的声音是够震天动地的,老撇会看着姑娘们笑笑,他一笑那两片总是湿润的嘴唇就会在黯淡的洗衣房里闪闪发光。
夏冰对老撇最深的印象,是有一次她起早班,洗衣班的早班就是在整个医院都还在沉睡的时候,就要起来烧肥皂水。那时用的是劈柴,烧的是大灶,点火非常不容易。本来是两个人值一个早班,可是那一天和夏冰一起值班的那个女兵说肚子疼起不了床,要强的夏冰就一个人来到了柴棚。夏冰清楚得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早晨,大清早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觉得天无比的冷,走出宿舍楼,就好像整个身子被一张湿漉漉的纱网罩住了一样,裸露在外的皮肤一下子紧了起来,夏冰跑了起来,而且在跑的时候尽量使自己的身体有一种跳跃的感觉,寂静的夜色里,就只有她极其果断的脚步声,仔细听上去好像有人在后面追逐。不过夏冰不是那种胆小的女孩,并且她鄙视胆小的人。
劈柴是头几天就准备好的了,那是班长和两个男兵干的。劈柴被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夏冰找了几根劈得细细的油柴,用来引火。这是夏冰和班长学来的,一般来说,油柴点着了,再添上劈柴,大锅里放着头一天切好的肥皂。
夏冰首先摸到了被放在灶旁一个小洞里的火柴,她“嗤”地擦了一下,只看见一个火星闪出,没有擦着,接着她又擦了第二根,情况几乎是和上一根一样,第三根擦过以后,夏冰有些急了,她一摸才感到火柴有些湿,她用手指在火柴盒里拨弄了几下,想找出几根干一些的,似乎情况要好一些,火星要大一些,有一根居然颤动了一下,“嗤”地一声燃了起来,可是她刚刚把油柴凑近,火苗就跳动了两下,和她说再见了,夏冰的心一下子凉了,看看表竟然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很快起床号就要响了,如果等大家来上班时还没有把肥皂煮好,那就要误事的,首先不能在预定的时间把东西洗完,然后就不能在阳光最足的时候把洗的东西晒干,那么科室就不能按时领回,那么病人就不能用上干净的被单、医生就不能用上干净的敷料,这就是洗衣班的差错,继而是整个院务处的差错……想到这儿,夏冰几乎要哭了,无论怎么也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在她的身上。
夏冰看了看四周,到处一片漆黑,黑得就好像所有的房子、树木都被一块黑布裹住了一样,黑得她觉得没有出路、更没有希望,刚才还冷得她瑟瑟发抖,现在她的头发里已经渗出了汗,手心里也是汗,她把手张开,在自己的身上使劲蹭了几下,又在火柴盒里拨弄起来,可是在她看来,每一根火柴都好像是潮湿的,“怎么办?”夏冰在心里问道,就是口到宿舍也没有火柴,那么到哪里去……忽然,柴棚里亮了起来,夏冰转身一看,一张被火光映衬着的脸,模糊不清地出现在夏冰的视野里,夏冰吓了一跳,喊道“谁?”
一阵发自喉咙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夏冰大着胆子走近看了看,是一个男人,手里举着火把,夏冰没有多想,接过男人手里的火把,往炉灶里一扔,急忙向里面添柴,火一下子燃了起来,火光把夏冰的脸映得红红的,夏冰这才看了看身边的男人,几乎什么都没有看清,只是那两片潮湿的嘴唇,在火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
夏冰说:“谢谢你。你是谁?”
男人依然笑着,笑的时候,让人感到他的嘴里随时会流出水来。这时,起床号吹响了。
后来,班长告诉夏冰,这个人叫老撇。
星期天的早晨,戴天娇又来到了医院的后山上。
等她跑到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覆盖了整个山了,山腰上的树叶正在变黄,再有两阵风吹过,树叶就该落地了,那就是进入秋天了。上起班的日子好像比在学校时过得快多了。这是她们共有的感觉。
如果说戴天娇第一次到这里来是来寻找什么的话,来了多次以后,她竟觉得她与这块墓地好像有一种缘似的,这里总是有什么在拉扯着她,她有空的时候就总想跑到这里来。她每次来总是一个人来,她从来没有想过要拉上一个伙伴来,不是她拉不到,她觉得到这样的地方来应该是独自来,这里不是城里的公园。
戴天娇在山顶上蹦蹦跳跳,眼前一个个墓碑就在她的视野里起伏。在这里还能看到医院的全貌。她觉得一五八在这样一个地方,真是好得很。这里多美呵,什么都很自然,比起那些挤在城市一角的医院好多了。不过,她就是在心里说说,她从不跟别人说。还有一个别人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戴天娇的老爸就是当年的决策人之一。老爸在讲起这段历史的时候,说:“我一看就觉得这是个好地方。绿水青山,有利于战备,也有利于生活嘛。我们要求苏联专家,拿出最先进的设计,我们要从长远考虑,要考虑打第三次世界大战。”老爸那土土的山西口音响彻她家的书房。
那是家里关于她到一五八引起的风波平息以后,爸爸告诉她的。戴天娇说:“人家都不愿意到那里去。说一点也不好。”她是故意说的,其实她已经下了决心了。
后来爸爸就说了这一番话。老爸说完,又把老花镜从耳朵上取下来,用一种慈祥的目光看着戴天娇,戴天娇看着爸爸觉得老爸真是太可爱了。老爸说完后又接着说:“那是不对的。”这话说得很拖拉,一副若有所思样。
“爸爸,你说的那个女英雄是不是在一五八?”
爸爸点了点头,“她已经死了好多年了。”他说,“她没有过几天好日子呵。”
小的时候,爸爸总爱说戴天娇是“我们家的女英雄”。稍微长大一点的戴天娇却发现,妈妈从来不这样说她,并且,每当爸爸一这样说的时候,妈妈就会大喊一声:“天娇,回你自己的房去!”
每当爸爸这样说的时候,夏阿姨总是紧张地偷眼看母亲的脸色。
在戴天娇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家里的两个哥哥都已经当兵了。她只知道一个哥哥当的是步兵排长,一个哥哥当的是炮兵的小兵。
在厨房里,戴天娇举着脸问夏阿姨,“女英雄是什么?”
夏阿姨一听到这话忙用眼睛瞅瞅外面,说:“不要说女英雄这个话。小孩子不说。”
“是鬼吗?”
“哎呀,小祖宗,叫你不要说就不要说嘛。”
戴天娇就去问爸爸,爸爸说:“女英雄就是了不起的、勇敢的、不怕死的、还能救别人的姑娘。”
“你特别喜欢女英雄,是吗?”
爸爸没有说话,摘下了老花镜,轻轻地说:“可是我对不起女英雄呵。”
“你说什么?”戴天娇耍娇地摇晃着爸爸的腿。
“爸爸好吗?”爸爸用手摸着天娇的头说。
“好。”
“喜欢爸爸吗?”
“喜欢。”
爸爸就伸出手把戴天娇抱到自己的腿上,用胡茬扎她的小脸。就听得她“嘎嘎”笑着,清脆无比。
戴天娇是在父亲42岁的时候生的,父亲有一种老来得女的感觉,又加上是惟一的一个女儿,就视为掌上明珠。随着父亲年龄的增大,一天天长大的戴天娇就是他的一个精神支柱。
“我也要当女英雄。”戴天娇稚嫩的声音让父亲感到满足。
一天天长大的戴天娇渐渐地感觉到,自己一直感到幸福的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感到幸福的。上到中学时,戴天娇就住校了,一个星期回一次家,每次一到家,最高兴的是夏阿姨,她让自己一副瘦小的身体忙碌起来,转过来又转过去,说:“天娇呵,你不住校了,好吗?”
“不行。”
“夏阿姨想你。”
“我不是每星期都口来吗?”
“是呵,是呵,可是你不在家,这个家就……”
“就怎么了?”这时戴天娇已经在啃着夏阿姨递给她的热腾腾的豆沙包子了。
“没什么,没什么,还是你在家好。”
妈妈从楼上往下走,不论遇到什么事,她都是从容地下楼梯,楼梯上铺着红地毯,所以她下楼时总是悄无声息。
“妈妈。”戴天娇举着头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她从来不能和妈妈特别亲近,总是相敬如宾。
妈妈听到她的声音,也是轻轻地“嗯”一声。在戴天娇的记忆里,母亲的笑是最吝啬的。母亲好像有工作,又好像没有工作,她总是上几天班就病了,戴天娇从小就被夏阿姨嘱咐,“妈妈身体不好,不要去烦妈妈。”从戴天娇懂事起,她就对母亲敬而远之,她觉得妈妈就像是一尊塑的雕像,可以用眼睛好好的看她,却不能轻易伸出手摸她。
妈妈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喝着夏阿姨给她泡的茶。
“学校还好吗?”妈妈总是这样问,戴天娇觉得像跟外人说话。
戴天娇就不主动说什么,假装举着一张报纸。
“晚上都干些什么?”
“看电影,打扑克……”戴天娇猛地觉得自己说错话了,一捂嘴忙着改口:“不是,晚上上自习。有老师管着。”
“天娇,你一定要听妈妈的话,要学习好。我告诉你,总有一天学习好是最重要的。千万要听妈妈的,别看现在闹得这么凶,早晚会有收场的时候。”妈妈一说起这个话题,就会抑制不住激动,她无不焦急地让戴天娇看到她一张昔着的脸。
其实,妈妈是个美人,这一点她知道。妈妈看上去总是那么年轻,不像别人家的妈妈。夏阿姨有时会对她说:“那时你妈妈真漂亮。你姥爷就是被气死的,你妈妈自己跑了,跑到了队伍上。给那些当兵的当老师。”
戴天娇知道妈妈家出身不好,好在每一次填表都是填爸爸的,在家庭出身这一栏里,她总是自豪地填上:革命军人。她最怕填妈妈出生这一个单项,她不得不填上:小资本家。这已经是被减弱了,每当填好这样的表,她总是藏着,不让别人看见。
每周戴天娇回家的这一天,爸爸一进门就大喊大叫:“让我看看我们家的女英雄。”
听到这个声音,戴天娇就会从坐着的沙发上跳起来,冲向才进门的爸爸:“爸爸,爸爸。”用胳膊环住爸爸的脖子,亲热得不得了。
“天娇,回你自己房去。”妈妈说道。
“你这是干什么,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