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次仰望角藏瘦削的下巴。角藏面露微笑地说:“我起初不相信,认为他故意耍我,我很生气。但是,按摩的仍不死心,一再重复同样的话,他耐心地说,他是想帮我。又说,当然不是要卖给我,而是免费的。叫我就当是被骗好了,戴一次到火场看看。”
当时角藏虽然很厌恶胆小的自己,但一想到很可能被赶出去,便焦躁得坐立不安,最后他收下了头巾。
“要是你出会收下吧。人都有陷入绝境而不择手段的时候。”
文次默默地点头。
“那天,仿佛事先安排好的一样,头儿找我过去。一看到他的脸,我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总之,我恳求头儿再给我一次机会,拜托他再让我试一次看看。这才总算没被辞掉。尽管头儿的表情很是苦恼。”
“结果呢……”文次很想早点知道结果是不是真的不害怕了。“结果怎样?”
角藏爽快地回答:“按摩的说得没错。自从戴了不倒翁猫头巾,我难以置信地变得非常勇敢,不再害怕火场了。”
文次不禁望着角藏手中的那顶陈旧的头巾。
“很不可思议吧?可是,是真的。”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
“因为可以看到。”角藏回答。
“可以看到?”
“是的。一旦戴上这个头巾前往现场,警钟声还在远处响着,连烟味都还没闻到时,脑子里就会浮现当天火灾现场的情况,像梦幻似的。火舌怎么蹿出,怎么延烧,哪一组的救火队队旗怎么摇动,看热闹的人到底跑向哪个方向,全都可以看到。连屋主到底拿走哪家晒衣竿在防火线怎么边插边跑也都看得一清二楚——整个火灾现场从头到尾的所有景象。”
角藏对着瞪大眼睛的文次笑着说:“我最初也以为自己脑袋有问题,不过,很快就知道不是。因为当天的火灾现场跟我在脑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完全没有出入。所以,我不再害怕了。哪家屋顶会掉落,风向怎么吹,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又会怎么样,我通通知道。对我来说,怎么做才不会让自己身陷危险,又该怎样扑火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之后,过了几天,那个按摩的来了,询问角藏结果如何。
“我告诉他,跟你说的一佯,那按摩的听了之后,打从心底笑得很开心。现在想想,我应该对他那毫不隐藏的欣喜表情留意些才对,可是,我那时只觉得欢天喜地,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角藏想道谢,但被按摩的制止了。
“——只是,持续戴这头巾的话,会有一些损失,不过那没什么要紧的。只要能以救火员闻名,你就会认为那点小事不算什么,是不值一提的代价,所以你不用担心。”
角藏问是什么代价?按摩的老头皮笑肉不笑地说:“——就说是,会讨人厌吧。”
“我又问,是不是因为遭人嫉妒的关系?按摩的老头只是笑,所以我以为是这个意思,而且也认为那没什么要紧。”
角藏用力甩了甩头说:“我太傻了。”
接着,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应该继续追问,但我没有。为什么按摩的老头会那么得意地笑,不,说起来,那家伙为什么会变成按摩的,我应该问个清楚。”
“什么意思?”
“那按摩的老头,以前也是救火员。这事组里的人都知道,我当然也知道。那按摩的老头脖子上有不少烧烫伤疤。”
年轻时的角藏,只问对方为什么这头巾具有这种力量,以及这个“不倒翁猫”是什么意思。按摩的老头回答:——“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这头巾是用一只活了一百年、具有灵力的老猫制成的,那只老猫叫不倒翁猫。”
文次在心里琢磨这些话时,角藏又说:“我想把这不倒翁猫给你。”
文次暗吃一惊地抬起头来。
“你一直过得很痛苦,看你这个样子,我几十年后才又从壁柜里找出这个东西。你前些天也说了,要是能祛除那种胆小的个性,做什么都愿意,是不是真的如此,你可以试试。我把它送给你,你可以戴着它到火灾现场试试,之后回到这里,再决定你的将来比较好。”
“这东西要给我……”
“是的。戴戴看,肯定会发生我刚刚说的事。你也一定会很得意,然后回到我这里。你可以比较一下这不倒翁猫所带来的利弊得失,然后决定到底要走哪一条路,我会安排一切。”
“老板要安排一切?”
“是的。因为我正是这个东西的见证人。”
角藏的这句话,听来好像有点在嘲笑自己的意味,他嘴角微扬。
然而,角藏马上又恢复一本正经,眼神认真得在昏暗中看起来令人觉得可怕,文次不禁缩回身子。角藏况:“文次,你是个胆小鬼。你的胆子没有自己想象的大。这样的话,你或许当不成救火员。我非常清楚,对你来说,那是多么痛苦又多么可耻的事。正因为我了解你的痛苦,才告诉你这些往事。你懂吗?”
文次用力地点头,频频地点头。角藏却苦闷地皱起眉头说:“不过,胆小鬼有胆小鬼的人生。这话虽然残酷,但我是这么认为的。你会痛苦,是因为你不敢面对自己的胆小。可是,文次,这是不对的。这世上一定有胆小鬼的容身之处。你不能逃避,只要逃避一次,就必须终生逃避,像我这样。”
角藏说该说的都说了,将不倒翁猫塞进文次手里,然后转过身去。
文次回去找猪助,拜托他再让自己试一次,出乎意料地,猪助竟爽快地答应了。或许他认为反正结果又会一样。
再说,文次自己也是半信半疑。虽然角藏那认真的口吻,的确让人心里发毛,但也可以看成只是个怪老头把陈年往事讲得有点过火罢了。
那个不倒翁猫,在白天看起来只是顶有点脏的旧头巾,戴在头上也与一般无异。由于这顶猫头巾已经变得很薄,甚至给人不牢靠的感觉。要是猪助发现了,或许还会斥责哪里找来这玩意儿。
可是……
文次回到组里半个月后,相生町于丑时三刻(注四)失火了。文次压抑着颤抖的双手戴上不倒翁猫头巾,随着猪助赶到火灾现场,终于明白角藏没说半句谎。
戴上头巾之后,那个梦境般的景象立刻出现了。文次脑中宛如开出一朵幻灯花。
他看见着火的大杂院,看见蹿出的火舌,也看见有一台龙吐水(注五)出了状况,火延烧到龙吐水,导致一名救火员受了重伤。什么地方没有火、什么地方会危险、风向及飞舞的火星子,文次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什么都不怕了。
所幸是个无风的夜晚,火势虽然猛烈,但是在天亮前便扑灭了。文次向四周拍着自己的肩膀,并向称赞慰劳自己的救火员行礼致意之后,立即朝角藏的铺子跑去。他全身沾满黑污和尘土,右手紧紧握着不倒翁猫。
“老板!”
大门没放上顶门棍。大概角藏也听到了警钟声,料想文次今晚会到火场,所以没锁门,在家等文次回来。
“老板,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文次跑进铺子里喊叫,二楼传来声音:“我在这里。”
文次飞也似的顺着楼梯跑上二楼。
“老板!”
今晚屋子里没有点瓦灯。映照在狭窄的榻榻米房里的是自滑门那指头大小的缝隙射进来的月光。
角藏坐在褥子上,背对着文次。
“跟我说的一样吗?”角藏问道。
“跟老板说的一样。”
“不倒翁猫让你看到火灾现场了吧!”
“全部看到了。”
角藏的声音突然冷淡了下来,“结果你打算选择走哪一条路?”
“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不倒翁猫也会让你有所损失。即使有所损失,你也想要它吗?想要这个东西给你的假勇气吗?”
“那不是假勇气。”文次不禁粗声粗气地说,“它是我的保护神。为了它,多少受到一点嫉妒,我也无所谓。”
“不是被嫉妒,”角藏继续低声说道,“是被厌恶,无法与人保持良好的关系。”
“这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文次如此大声说道,角藏也扯开喉咙压过他的声音:“那我让你看看,看看这不倒翁猫的报应。这东西让曾经是救火员的男人变成了按摩师,因为他不得不戳瞎自己,否则活不下去。那按摩师不甘一个人受苦,于是把它给了我。愚蠢的我,紧紧抓着它,结果,不但没法娶妻生子,也没法在救火队待下去,变成孤孤单单的一个人,还不止这样,连晚上也没法安睡。一想到在没亮光的地方,万一有人冷不防地看到我的脸,我就会被吓掉半条命。”
“……老板?”
“这就是不倒翁猫的报应,你看。”
角藏转过头来。文次看到了,他的双眼在微弱的月光中,发出炯炯的黄光,宛如猫眼。
文次魂飞魄散地大叫,丢下手中的不倒翁猫,头也不回地逃开。他一路逃,连一次也没回头。
那天天快亮时,葫芦屋二楼失火了。火势凶猛,把整栋葫芦屋烧光了,却丝毫没有波及到邻居。
在废墟里发现了一具焦尸。大概是角藏吧。这具尸体弥漫着瓦灯油味,似乎是人为纵火。
人们觉得纳闷,为什么被烧死的角藏头上戴着皮头巾,而且头巾紧紧地裹住下巴。为什么那头巾上的油味特别重。
只有文次不觉得奇怪。
(文次,不要逃。只要逃避一次,就必须终生逃避,像我这样。)
文次耳边一再响起这些话。
注一:芝神明祭。港区芝大门一丁目十二番的芝大神官。祭典自九月十一日开始,直至二十一日才结束,故称“拖拖拉拉祭”,又名“生姜祭”。而“本祭”则在十六日。
注二:防火灾用的消防水桶,通常在前街的大铺子均会设置。
注三:瓦制盘子的油灯。
注四:深夜两点。
注五:木制手压救火机,只具有喷水至屋顶的功能。
【清秋 红染月 窄袖之手】
一
我是觉得你也应该可以自己挑选窄袖服了,所以今天才让你单独出门,结果呢?看你从刚才就一副很高兴的样子。
找到满意的衣服了吗?你有没有记住阿妈的话,买东西一定要小心点,真的。
你去什么地方买了?哦!牛込那一带吗?你这么晚才回来,虽然你本来事事都很讲究,我也认为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不过还跑得真远哪!
去牛込的哪里?那一带通称为旧衣大杂院,铺子应该很多吧。古川桥前面那条路的左边第三家?旁边是染坊?我不知道,想不起来了。阿妈已经好久没到那一带了,一定是新开的铺子吧!
那,那,你展开来让阿妈看一下。
哦……
这是伊予染。可是你怎么挑这种古雅的灰色?虽然跟黑缎子的衣领很相称,但不知道适不适合你。这样的话,倒不如深茶色还比较好。
咦?你怎么吃吃地笑呢!我先叮嘱你—件事,不管现在再怎么流行,阿妈绝不会让你穿那种下摆会露出绯绉绸或友禅花纹的长内衣在外面四处走。你再怎么不高兴也不行。听好,你要是做出那种像茶馆女人的事,将来肯定没有人会娶你。
话又说回来,你花多少钱买这件衣服?哦!怎么这么便宜?难怪你从刚刚就—直傻呵呵地笑个不停。
我知道了。说得也是,你说得没错,阿妈也认为的确很便宜。所以啊,你让阿妈好好仔细瞧瞧这件窄袖服,好吗?
不是,不是想挑毛病。我只是想仔细瞧瞧女儿到底买了多像样的东西。
对了,今晚会很忙。有很多客人会来吃秋收做的荞麦面。所以啊,你现在赶快去帮你阿爸,先讨好他,这样不就可以要他下次帮你买条腰带了吗?
快,乖孩子,你到那边去。
是阿鹤吗?可以啊,进来。
哎呀,哪有人像你这样突然大声嚷嚷的,你先坐下。我知道,阿妈的确把你买的窄袖服拆了。可是,这是有原因的。我现在就告诉你,你先别这样又哭又叫的。拿去,用手纸攘擦眼泪。
我说啊,阿鹤,阿妈现在要说的,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都随你。但是,阿妈是为了你好,为了你,我才说这些事的。
什么?阿妈每次都这样?是啊!每个当阿妈的,在她成为阿妈的那一刻便会自然而然地变成这样吧。这是神的安排。
现在是不是可以开始听我说了?再擤一次鼻涕。这样不是可惜了—个好姑娘了吗?
那么,我说啊。
你听过“付丧神”吗?没听过?唉,你老是跟阿先、阿系那些姑娘玩在一起,就算一百年过去了,大概也不会听到吧。
“付丧神”啊,跟我们平常家里使用的器物,就是水桶啦、勺子啦、锅子啦、梳子、镜子、扫帚和畚箕这些东西有关。家里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