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抱走婴儿,阿妙小心翼翼地等待时机。然后,这异想天开的企图成功了。
“真的动手时,比想象中来得容易。我带着那孩子过了大川,找到住处。我说这是我的孩子,没有人怀疑,我又说丈夫已经死了。就这样一直到今天。”
阿妙显得很快乐——她像梦呓般低声说道。
给长次挂上那个走失牌,是因为那样有一度失去的东西好像全都回来了的感觉,阿妙如此说道。市兵卫同情得说不出话来。
“只要看到那个走失牌,我就会觉得火灾和所有事都不曾发生。再说,我认为,就算万一,自己也绝不会让长次走失。”
但是,那个万一真的发生了,而且自长次在盂兰盆节市集那晚走失以来,那个走失牌反而紧紧地牵制着阿妙。
“我想,就算有人发现长次,大概怎么也想不通吧。我也不能随随便便就去找那孩子。要是对方质问我,这走失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只要稍微查一下就可以马上查出来,我的长次今年不可能仍只是这个年纪。这样一来,我偷偷抱走别人家孩子的事也会跟着暴露,可是我又想找回长次。我真的快疯了。”
市兵卫暗付,阿妙在迷路石—旁流下的确实是血泪。
“为什么您知道我是阿妙?”
“因为你的手。”
市兵卫在回向院抱着昏倒的阿妙时,发现她的手掌有许多茧。
“在外头替人梳发,必须提著工具箱,我想这茧可能是提工具箱的关系。再说,你的手指很白很美,却刚劲有力。指甲因长年接触发油,非常光滑。我当时就想,啊,这是替人梳发髻的手,然后就从这里开始联想。”
此时,最花工夫的是从阿妙口中问出婴儿双亲的名字。那像是阿妙最后的抵抗,她—味地哭,不肯轻易松口。
“你们要把长次还给他们?”
“应该是吧。”
“那对夫妻肯定会说,其实也不必要把孩子还给我们吧?”
市兵卫叹了一口气。虽然十分不忍,却也不得不说:“要是到明石町打听,一定可以知道那对临时工木匠夫妻到现在还在找孩子吧,迷路石上也一定贴有纸条吧。你应该也很着楚为人父母的心啊。”
阿妙呜咽地说:“我能不能再看长次一眼?”
“这不行,”市兵卫说道,“这不行啊!”
阿妙只是哭泣。
多亏市兵卫的尽力,阿妙才免去罪责。而明石町的木匠夫妻,对一度以为被妖魔鬼怪抓走的婴儿变成两岁大的孩子归来一事,虽然显得有点手足无措——当然也有点畏怯,但也正如市兵卫所预料的,衷心地感到高兴。
但是,长长呢?市兵卫心想。你真正的阿妈。其实是别人啊!
前往阿妙和长长住的大杂院,果然邻居是木桶师傅。长长口中的那个“木桶铺阿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为阿妙流了泪,并帮市兵卫埋葬了永眠地板的那个阿妙的长次。
市兵卫觉得似乎得到了些许的救赎。尽管只是些许。
长次回到了自己的父母家,阿艳曾喃喃地说:“管理人啊。”
“什么事?”
“我啊,曾经这么想,要是找不到那孩子的父母该有多好。我这样大概会遭天谴吧,一定会的。”
市兵卫默不作声。接着,想起贴在迷路石上的那些无数的纸条。
他很想将阿妙和阿艳的名字也写在那上面。
注一:一七二六年。
注二:冰人,居中媒介的人。
【七夕 凉月 不倒之猫】
一
文次站在像长矛般斜斜落下的大雨中。
他担心被阿爸怒斥而不敢进屋,站在傍晚的雷阵雨中已经有四分之一个时辰了。紧闭的双眼仍感受得到闪电的闪光,捂着耳朵仍能听到震动地面的轰隆雷响。但是文次依旧边哭边颤抖地站在大杂院大门口的简陋屋檐下一动也不动。他一动也不动,因为阿爸在家里喝酒。
文次只得这样站在那儿,等挑扁担叫卖旧衣的母亲回来。他大致知道阿妈沿街叫卖的路线,现在肯定是在三丁目烟草铺的屋檐下躲雨,只要那个讨厌的掌柜不会像赶野狗那样赶走阿妈的话。
文次很想回家拿那把断了伞骨、破了油纸的油纸平去接阿妈。他好几次都想这么做,却又不敢,因为一打开破烂格子纸门拿油纸伞,阿爸一定会朝他丢来缺口的大碗。即使他当时逃开了,但是跟阿妈一起回来时,阿爸一定会大骂他刚才为什么逃走,而让他饱受更惨的苦头。很可能又会将文次整晚绑在井边的桩子上。文次已经尝过好几次这种苦头,每次这样时,大杂院的邻居没有人肯伸出援手,因为他们深知阿爸那发怒时不知会做出什么事的脾气。
雷声很是恐怖,文次放声大哭。雷声淹没了文次的哭声,脸上也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虽然大雨狠狠地打在文次那单薄衣服下的苍白肌肤上,但比起阿爸的拳头,那无异于抚摸。所以,七岁的文次将失去血色、犹如鱼肚白的脚趾埋进泥泞里,站在雨中等雨停。文次耐心地站着。即使身子因淋雨而冻僵了,他依然站着……
文次在这里惊醒了。十六岁、孤苦伶仃的文次,在薄薄的褥子上睁大双眼。
(又做梦了……)
可能是做了噩梦,满是补丁的夜着被蹋到脚边皱成一团,所以才觉得冷。睡衣的前襟凌乱地敞开来,脸上和胸前冒着大汗,但这是冷汗,不是热得出汗。夜气很凉,文次打了个喷嚏。
文次打了个声音大得出奇的喷嚏,他缩着脖子倾耳细听。睡在楼上的角藏,不知是不是上了年纪的关系,耳朵变得很灵。不过,静静听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任何动静,文次总算松了一口气。尽管角藏是个几乎从不唠叨的雇主,但是如果有人吵到他的睡眠,他会很不高兴。
角藏年近六十,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单身汉。他到底有没有老伴儿或孩子,甚至是不是曾经有过,文次完全不知道。角藏一个人照料这家葫芦屋,总是板著脸。就一个小饭铺老板来说,他冷漠得不像话,与熟客也几乎不多废话。
当然也可以说他是个怪人,但或许他始终不知寂寞为何物。他很讨厌动物,连小狗也不让接近,甚至连对卖金鱼的也不给好脸色看,所以,说不定他也很讨厌人类这种动物。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的雇主,文次才勉强待得住。要是经常东问西问的,他大概连三天都待不了。
文次悄悄钻出棉被,到泥地喝水。他身上的汗已经慢慢干了,喉咙却渴得紧。那个噩梦仍挥之不去。
泥地很是冰凉。文次感受到季节的变化——已是秋天了。
葫芦屋也自十天前开始供应柚子味噌小菜。后天起就是拖拖拉拉祭(注一),由于角藏喜欢吉祥物,所以文次打算去买生姜。日历被不留情地—张张撕下。对了,已经是秋天了。一想到这里,文次觉得心逐渐地枯萎。
前年这个时候,文次对什么事都很乐观。他以为再过—年,就可以煞有介事地在架子间来来去去。一旦响起了急促的火警钟声,他便可以跟在头儿后面一路赶往火灾现场。
而今呢?
竟在这家小饭铺兼小酒屋的葫芦屋,任由干瘪的老头子角藏当牛马使唤。铺子打烊之后,又权充保镖,躺在里边狭窄的榻榻米房,挥赶着头上的苍蝇,与从缝隙钻进来的冷风共眠。
看吧,这成什么样子了!
文次叹了一口气。觉得叹气的尾音都像是在颤抖,倍感凄惨。
我本来应该是救火的人,应该当上救火员了才对。就算最初只是个跑腿的,要不了多久便能扶着梯子,有朝一日站在火灾现场的最高处挥舞队旗。原本是立志要成为这种人的。
可是,现在却冒出一身冷汗,赤着脚下到泥地,在夜气里缩着身子。
所以才会梦见小时候,因为那时候与现在一样惨。
也与现在一样,是个胆小鬼。
文次十岁之前,几乎每天尿床。经常因为做噩梦钻进阿妈的夜着,之后又经常遭到阿爸的斥责。阿爸酒品很差,连靠临时木工赚来的那一丁点钱,他也全花在买酒上,对当时年幼的文次来说,阿爸的怒斥比什么都可怕。
如今那个阿爸也已不在人世,他在四年前死了。大概是酗酒致死的吧,他鼾声如雷地睡着后,便再也没有醒来。本以为阿爸过世后,阿妈可以松一口气,好不容易可以轻松过日子,没想到不到半年,阿妈竟也随他去了。大杂院邻居有个大婶说,阿妈是靠着操劳才支撑到现在,因为不用操劳这才倒下。文次当时想,世上哪有这种道理。
就这样,只留下文次—个人。阿妈有很多兄弟,尽管都是穷人,却也尽其能地照顾妹妹的独生子,文次才免于沦为无依无靠的孤儿。然而,他却像个人球被踢来踢去,连屁股都来不及坐热。对文次来说,那些照顾自己的舅父和舅母,就像性急的米果铺老板—样,不—会儿就用筷子尖端又戳又翻米果,这边来那边去的。
文次十三岁的那年冬天,当时寄宿的舅父家附近发生火灾,不巧碰上北风,最后演变成烧了四条街的大火灾。一家人所幸没被烧死,但房子家具全烧个精光。虽说江户多火灾,文次却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大火。
而且,也是在这个时候,文次第—次近距离看到救火员。
他至今仍记得很清楚。有个矮个子男人,身穿工作服、头藏皮兜帽,双脚不踩着梯子,而是直接跳上太平水桶(注二),利索地爬到屋顶的模样;拨开四处逃窜的人群,驱散看热闹的人群往前奔驰的那些男人的模样;即使火星子落在转动的队旗长穗上,手持队旗的男人也绝不松手的那模样;在惨叫与怒吼声,以及木槌敲毁房子的嘈杂声中,有个任谁都不会错过、像长箭般直往且响亮的声音,噼里啪啦下命令的那模样;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头儿——的皮外褂背上在火光的映照下染出一条龙的那模样。
那光景有如梦境,连恐惧都消失了。于是文次下定决心——我,长大之后一定要当救火员。
文次告诉舅父们这件事,大家都嗤之以鼻。特别是阿妈的小哥,他打—开始就认为像你这么没骨气怎么可能当救火员?文次要是反驳,两次有一次会挨他打。对这些舅父来说,只因妹妹和那个窝囊妹夫早死,害他们不得不多养一张口,本来就觉得烦,而且养多出来的那张口已经是最大限度了,根本没有余力陪那孩子做白日梦。
然而,任凭大家怎么冷漠对待,又是怎么嗤笑,文次依旧没有放弃他的梦想。那个梦想是文次的一切。害怕的酒鬼阿爸、成天哭泣的阿妈、被绑在井边肚子饿的情景、舅父舅母的冷漠、表兄弟的欺负,这些都因这个梦想而变得微不足道。那个梦想支撑着文次。
之后,就是前年的秋天,那个梦想牵引着文次,指示他该往何处去。
二
当时文次寄宿在二舅父家,位于麻布乌龙口,是家虽小却生意兴隆的纸铺。纸铺是劳力的生意,手和嘴唇都会变得干燥,皮肤也会变得粗糙。这家里只有两个比文次小的女儿,由于男丁不足,更是不断地使唤文次。文次不但忙得没空独自外出,每天晚上也总是累得倒头便睡。
然而,其中一个女儿突然打算招赘。对方是高利贷铺的次男,托他的福,纸铺的生意也突然好多了。只要想的话,也雇得起人。文次认为这是获得自由的唯一机会。入赘的夫婿,虽说是妹夫,但文次感受到他不太满意与寄人篱下的文次同住,只要好好利用这一点,一定可以摆脱目前的生活。
这判断果然正确。纸铺一家似乎不肯就此放走免费的佣工文次,但夫婿那边另有打算,他说想送文次到其他地方做事。
文次表面上答应了。但是,就在纸铺—家忙着婚礼的某天夜里。他抱着一个布包和少得可怜的存款离家出走了。
文次有他的目标。虽然这只是他心里的盘算,但是他有自己的目的地。哪里都好,他一家家拜访救火组,什么杂工都肯做,拜托他们收留。他坚称自己无处可去,也没有家人,若不收留他,只有死在路旁了。他想,只要一再告诉对方,自己想成为有用的架子工,但最终最想的是成为救火员,这样,总会有哪个组的哪个头儿能理解文次的热诚和远大坚定的梦想。
十四岁少年的这种可说不顾一切的做法,花了五天才如愿以偿。文次因为饿着肚子和疲惫而脚步踉跄。
收留文次的是住在大川对面深川不动堂旁、名叫猪助的架子工头儿。一开始虽只是跑腿,但还是用用看吧——听到猪助这句话,文次额头贴地致谢,高兴得眼里噙着泪。
大川西侧有十组救火队,但本所深川有十六组。这点知识,文次是知道的。但是,进去之后这才明白,猪助那儿的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