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阿艳以为藤吉甩掉自己,跑去赌场。可是,地又不好意思当场生气,再说也太没面子了。阿艳只好提着灯笼,忍着怒气走入人群。
结果,藤吉回来了,阿艳本想臭骂他一顿,但是看他一脸困惑的样子,怒气全消了。
“他带着这个孩子,说好像是走失了。”
藤吉想要小解绕进昏暗的后巷时,被小孩的哭声吓了一跳,探头看了—下,发现这孩子蹲在地上哭。藤吉带着孩子回来时,孩子的双颊还挂着泪痕,瘦弱的脖颈,还在抽噎。
“问他名字和家住哪里,他也不回答,只是哭。我跟我那口子都很伤脑筋。应该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吧,这孩子,看来顶多只有两岁。”
市兵卫点着头。最近的孩子——而且,在这江户生长的孩子,有些很早就会口齿伶俐地说话,早熟得教人吃惊。但是现在阿艳手中抱的孩子,脱离尿布顶多半年——大概只比婴儿大一点而已。更何况,幼儿时期,男孩通常比较晚熟,看起来总还像个婴儿。
“既然认为是走失的,为什么当时没有送到附近的办事处?”
阿艳过意不去地缩缩脖子,“本来想送去,可是……”
不巧那附近的办事处聚集了几个高大的男人,大概是打架的,彼此激动地粗声争辩。
“我家那口子说,看样子很快就会赶到,他不想进去。”
市兵卫不禁苦笑。藤吉以前曾因酒醉打伤人,之后,他老是说公役比阎罗王还可怕。想必那回大概经历了什么刻骨铭心的事吧。
即使不是这样,藤吉老是因为酒醉和赌博一再闹事,从市兵卫到町干部,那些教训他已经听多了。对他来说,不管是哪里的办事处,门槛都很高,可能比补修屋顶的瓦匠兜挡布还高。
“我说,那我带孩子过去。他又说,万一卷入麻烦事什么的……明明只是个走失的孩子嘛。所以我开始起疑,我说难道这孩子是你在外面偷生的?说是走失的,根本是在骗我,是不是?”
藤吉很紧张地说别开玩笑。
“结果就这么走着走着,孩子就像现在一样睡着了。看他睡着的模样,觉得带他到处跑也很可怜。”
况且,伸手探了—下孩子的脖子,上面挂着以防走失的牌子。
“你看,就是这个。”
大概是阿艳从孩子的脖子上取了下来,带在自己身上。她自怀中摸出—块有着细绳的小牌子,递给市兵卫。
“长次,马喰町,右兵卫大杂院,松吉,阿妙。”
意思是,这孩子叫长次,家住马喰町右兵卫大杂院,双亲是松吉和阿妙。
“既然这样,我想,明天再带这孩子去马喰町就可以了。”
今天早上,当孩子醒来时,问他名字,他的确是说“长长”。这就更不会错了。
“听他这么说,我真是松了一口气。”
市兵卫也总算放心了。既然如此,事情便好办。“这样的话,现茌马上过去看看。孩子的父母大概从昨晚起就心急如焚。”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当然。”
阿艳嫣然一笑。她挺了挺肩上呼呼大睡的孩子,站起身来。
“这孩子很能睡,也不怕生。只不过一晚,我便觉得很好玩。”
阿艳和藤吉膝下无子,这事也令她哭过几回。她老是说,要是有孩子,只要有孩子,可以不理那个花天酒地的丈夫,也根本不会寂寞。
市兵卫突然想到,阿艳昨晚没立即带孩子去找他的父母,也许是想照顾—下这孩子。反正已经知道孩子父母的住处,过一晚再带他回去也没关系。她或许认为,让她照顾一晚也不会有事。
阿艳摇着趴在肩上的长次,走在市兵卫前面,口中轻声哼着歌。她哼的是《摇篮曲》。
江户街上有许多走失的小孩。
狭窄的御府,人口稠密。若是遇到祭典或市集,人往往多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在这样的人潮中,常有年幼的小孩走失,一旦走失了很可能就再也找不着,小孩马上会陷入与父母生离的境地。而且,一旦要寻找走失的小孩,江户城却变得大到近乎残酷的地步。
要找小孩,一切都得靠人手。有钱人家,只要家产没花光,或许可以一直雇人去找。但是,穷人能做的可就有限了。父亲和母亲疯了似的到处找,最后找到筋疲力尽,只好放弃,但是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这种悲惨的例子非常多。为了邂免这样的悲剧,在小孩的脖子上挂着像长次身上那般的“走失牌”,也是一种出自生活智能的习惯。
发现走失的小孩,通常先带到该地的办事处,在找到小孩的双亲,或双亲来找之前,由轮值的町干部负责照顾。可是,由于走失的小孩太多,也有一直无法回到双亲身边而在町干部的保护下长大的,这种例子也很常见。
但是这对町干部来说是很大的负担。小孩走失了,不管是对小孩的双亲,或是发现小孩、保护小孩的这方来说,都不是轻松事。
大约四十年前,深受当地地主们信赖的父亲过世后,市兵卫继父亲之后成为管理人。市兵卫的工作态度比父亲更严谨,虽然有时房客或租地人对他敬而远之,但是他的人缘非常好。他也有过几次照顾走失小孩的经验。所幸,这些走失的小孩最后都顺利地回到父母身边,而且是市丘卫认真寻找的结果。
市兵卫只有一个女儿,已经出嫁,生了两个小孩。前几年老伴儿过世后,最近他总算习惯了独居生活的寂寞,不过,也还没到了无生气,甚至无法想象与孩子生离的双亲悲痛的地步。他跟阿艳一起前往马喰町,一路上总是想着早点把长次送回家,好让他父母安心。
可是,找到马喰町右兵卫大杂院时,结果竟出人意表。
二
“没有……这话怎么说?”
马喰町房东右兵卫比市兵卫小十岁左右,在面对大街的地方开了一家零食铺,铺子大概是交由妻子负责。市兵卫和阿艳两个人坐在铺子里边狭窄的榻榻米房与他谈话。
“怎么说都一样。我只能这样说啊。”
右兵卫的气色很好,此刻他皱着脸,轮流望着市兵卫、阿艳、长次三个人,手上则是拿着市兵卫递给他的走失牌。他拿着走失牌的手显得很不稳,像是年轻女子被逼着握住蛇似的。
“我们是按照走失牌上面所写的,才带长次过来。这孩子昨天刚走失,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父母的怎么可能就丢下孩子不顾?”
市兵卫边说边望着右兵卫那有如见鬼一般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为什么会有那种眼神?
再说,这股不安,是有前兆的。
到这里之前,长次刚从午睡中醒来,不知是不是阿艳抱在怀里的关系,他看到市兵卫并没有哭,听到市兵卫说要带你回阿爸、阿妈身边时,尽管只是个孩子却也安心地笑着。
根据市兵卫的经啦,即使不过是两岁的小孩,即使说不出父母的名字和住在那里,但是只要回到住家附近,应该都会有感觉才对。再不然,离住家半条街时,也会遇到帮忙寻找小孩的左邻右舍。
“哎呀,是长长,长长回来了!”应该像这样才对。
可是,长次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进入马喰町,来到右兵卫大杂院跗近,长次并没有露出那种“啊,是我家”的表情,而且也不见邻居飞奔出来。
难道那块走失牌上写的是假的?和右兵卫面对面坐下的那个瞬间,市兵卫就这么担心了。
(是假装走失的弃儿……)
他也曾这样想。
可是,即使是这样,右兵卫的神情也太奇怪了。与其说他是困惑不堪,倒不如说他似乎是非常恐惧要来得恰当些。
市兵卫向同样感到莫名其妙的阿艳使了个眼色。阿艳也是聪明的女人,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
“长长,我买东西给你吃。给这孩子,嗯,就用竹签插块蒟蒻好了。”
阿艳说完,接过右兵卫零食铺小下女手中的蒟蒻串,让长次拿着蒟蒻走到街上。
当房里只剩两个人时,右兵卫果然马上开口说:“唉,对不起。刚刚实在太惊讶了。”
“好像有什么问题,是吧?”
右兵卫抹去额上的汗珠,似乎不是晚夏气温和炖锅的热气令他额头冒着太汗。
“我掌管的大杂院的确住过松吉和阿妙这对夫妻,没错,孩子也叫长次。”
“住过?”
“是的。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们现在住在哪里?”
右兵卫压低声音说道:“阴间。”然后再度擦着汗说,“三年前,正是这个时期,发生大火。那一带全烧光……松吉也烧死了。阿妙和长次,从此下落不明。”
市兵卫听得目瞪口呆,之后,他想起方才探看右兵卫的大杂院时,虽是盖在日照不好的阴湿地方,不过那的确是栋新盖的建筑。
“因为火灾……”
松吉被烧死,而母子下落不明。
确实有为了逃出火灾,随着人群逃窜而跌进河里,或在离住处有段距离的地方丧命。因而下落不明的例子。
“是的。”右兵卫点头说道,“所以我看到那块走失牌时。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可是,被烧死的只有父亲松吉—个人吧?母亲和长次——”
有可能侥幸活了下来。
右兵卫举起手来,打断市兵卫的话,他摇着头说:“你说的确实有可能。那孩子,若是我认识的长次,就有这个可能,可是那孩子不是松吉和阿妙的孩子长次。长相完全不同。再说,发生火灾当时,长次的年纪刚好和今天的那个孩子差不多。三年后还是这个年纪,那不是很怪吗?”
市兵卫也觉得有道理。
“不过,那孩子说自己叫长长。”
“那是凑巧小名一样吧。这名字又不罕见。”右兵卫手贴在脖子上。轻轻点着头说,“可是,虽说是凑巧,却也有点可怕。所以,实在很对不起,总之,我只是不知如何是好罢了。”
右兵卫瞄了一眼弯腰看着炖锅的小下女,声音压得更低地说:“再说,火灾之后,有阵子……对,大概半年左右吧,大家都说,深夜或早上,路上没人的时候,松吉夫妇住的那附近有女人的哭声。大杂院的人都很害怕,没人去确认到底是真是假。不过,大家都说那是阿妙的鬼魂,大家都很同情她。”
市兵卫感到胃部—阵翻搅。
“现在也会听到那哭声吗?”
“不,已经不会了。好像没有再听到了。只是,现在是盂兰盆节,有人说,也许会有所留恋地回来。”
右兵卫像是起了鸡皮疙瘩,摩擦着手臂。
“是的……现在正是盂兰盆节。在这种时候,竟然有人带着脖子上挂了松吉和阿妙、长次名字的走失牌的孩子来……”
原来如此,难怪右兵卫会觉得可怕。市兵卫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轻轻地点头。
“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总之,暂时让那孩子住我那儿。右兵卫先生要是想起什么线索,麻烦通知我—下。”
“好的,—定。”
右兵卫嘴巴上答应了,表情却依旧显得僵硬。
“火灾的起火点是哪里?”
听市兵卫这么问,右兵卫遗憾地叹了口气说:“不清楚。听说也有可能是纵火。”
“是针对松吉他们——”
右兵卫打断市兵卫的猜测,他说:“不是,我想应该不是那样。烧死的并非只有松吉一家,而且起火点是在别处。我们是遭到波及。再说,松吉和阿妙夫妻俩都不是那种会得罪人的人,他们很老实又勤快。”
“他们做什么生意?”
“是梳发的。”右兵卫说道,“松吉每天到这条街尽头的一家‘极乐床’铺子工作,他是里头手艺最好的。我也经常让松吉帮我梳发髻。”
右兵卫伸手摸了摸剃得光溜溜的头顶。
“媳妇阿妙则是专门在外帮人梳发髻赚钱。她在通町那一带的大杂院有很多不错的老主顾。手艺好像也很不错。”
来到外面,只见阿艳牵着长长,正探看路过的金鱼小贩的水桶,看上去像是一对母子。
市兵卫无法释怀地又回头看了一眼右兵卫大杂院,然后朝两人走去。
三
长长的问题,暂时由阿艳负责照顾而告一个段落。名义上虽然是轮值町干部的市兵卫负责收容,但单身男人毕竟无法照顾幼儿的种种琐事。
再说,阿艳也想照顾。
“那孩子很乖嘛。我乐意照顾他。”
阿艳打从心底发出许久不曾有的愉快声音说道。
因为长次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根本无法逼问他什么,但市兵卫和阿艳还是伺机,费尽心思想从长长口中听到可以寻找到他父母的线索。
问他“几岁”,他会说“两岁”,问他“阿爸和阿妈叫什么名字”,他就答不出来了。
再问他“家住哪里”,他也是一副答不出来的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