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长海与曲峰应了一声,各带了几个小吏下去。
齐敏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大人……若是重新返工,还剩下不足一个月的功夫,如何能完?其他几处还好,松鹤清樾是太后寝宫。干系重大……”
曹颙看着齐敏,道:“那总管大人,是何意?”
齐敏咽了口吐沫,到底是怕担干系,没有应承,道:“本官职责是代皇上打理行宫琐事,这修缮既是内务府的差事,自然当大人做主。”
事到如今,曹颙惦记的事还多,也懒得同他废话。便道:“如今,还有一事需要大人出面料理,才能周全些。”
齐敏听了,嘴角动了动,挤出几分笑来,道:“大人真是说笑,本官不过是挂个虚名,当个闲差,实没什么本事。倒是大人这边,人才济济。”
曹颙的脸上带了几分郑重,道:“总管大人,这今日出事的可是太后殿。太后她老人家向来不理外事,最是仁慈,对佛祖甚是虔诚。要是晓得在她寝宫后殿出了这般变故,往生了十几人,怕心里不会舒坦。到时候,大人同在下,都脱不得干系。”
齐敏想到此处,也是犯难,寻思了一回,低声道:“大人,这可怎生是好?要不然,想法子瞒一瞒?”
“纸什么时候能包住火了?位高风大,在下这边有匪徒‘悬赏’,大人的总管之位就不遭小人眼热?”曹颙随口问道。
齐敏立时息了声,脸上神情莫测,看着曹颙道:“大人所说何事,若是本官能力所及,自当应承。”
曹颙点了点头,说道:“刚才我问过董大人了,像这样的伤亡抚恤是四到十二两银子,轻伤四两,重伤八两,死的十二两。这次那边的偏殿坍塌,死了十三人,伤了二十二人。抚恤银子这块,还请大人出面。既是太后宫这边出的事,她老人家向来又慈悲,就按照双倍,也能让剩下的工匠安心干活,省得乱了心思,后面的工期再拖拉。”
齐敏见曹颙郑重其事的,还当什么事儿,还提防着,生怕吃了亏。见是抚恤这块,他心里松了口气,笑着说道:“还是曹大人想得周全,就这么办。虽说多花几个银子,也能让庶民感受太后老人家的慈悲,正该如此。”
说完这番话,他生怕曹颙再拉他做旁的,忙欣欣然的带着人“忙”去。
一边走,他心里还一边算账,死的十三人,每个二十四两,就是三百多两了,伤的二十二人,都按重伤算,也不过才三百多两。
里外里,六百两银子的事儿,他这个大总管,倒是成跑腿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跑腿就跑腿,自己要将日子抻吧抻吧,每日去两家或三家。这样一来,行宫的事推不到他身上,也省得工程延误担当干系。
这样想着,齐敏就松快许多,连之前想要揩油的心思都熄了,自己可是代表朝廷,代表皇太后的慈悲。
往后就算事情揭出来,自己也算是将功折罪……
不过,史家那边,也得想想法子,总要堵住他们的嘴巴才行。
曹颙这边,已经叫那个司库典吏取木料库的账册,查询剩余的新木料;随即,他有吩咐蒋坚回内务府本堂那边取这次工程的预算书。
他记得清楚,那工程的预算书上,记录过某处所需木料几何这样的字样。
伊都立已经回来,七处修缮之地,已经全部停工。董长海与曲峰两个已经带着人验看,伊都立同两人见过。
“大人,接下来,该如何?”伊都立见曹颙胸有成竹的模样,开口问道:“有什么大人尽管吩咐,我老伊自是站在大人这头。”
曹颙点点头,道:“就等大人回来了,别人我也信不着。董大人与曲大人验看过的工程,劳烦大人再次验看。关键是木头,若是看着不对,像这样有虫眼的,轻飘飘的,就不行;最少也要像原来的木头似的,看着结实不会出事的,才稳当。”
伊都立听了,不由眼睛放亮,说道:“大人就放心吧。我指定睁大眼睛,好好查看。”说到这里,稍加迟疑,看了曹颙身后站着的赵同一眼,对曹颙道:“怕是人手有些不足,大人将赵管事借下官用半日可好?”
曹颙为难的摆摆手,道:“实是还有旁的事打发他过去,要不然大人先去忙,一会儿让他得空去寻大人。”
今日跟在曹颙进衙门办差的,只有蒋坚与赵同、李卫、小满。蒋坚是曹颙的师爷,挂着个书吏的缺;赵同是曹颙得用的心腹家人;李卫在学幕,没什么分量;小满是贴身小厮,不作数。
伊都立听了,笑这说道:“既然赵管事有别的差事,那就算了。我先去看了,大人这边有什么事,随手使人吩咐下官就是。”
曹颙闻言,拱手谢过。
时辰不早,伊都立也不耽搁,带着人疾步去了。
曹颙转过身后,吩咐赵同道:“拿我的手令,到几处杂物库查看,主要看油灯等照明之物,还有灭火之物。”
赵同应了,回内务府本堂取曹颙的手令去。
曹颙看到小满,想起今日要在园子里宴请苏赫巴鲁夫妇之事,忙打发他回去报信,今日衙门这边不脱身,请初瑜那边看着解释。
这会功夫,木料库典吏已经查好这边所储的新木料数额。蒋坚也到了,手里拿了之前行宫衙门与营造司做的预算单。
两相对比,曹颙心里放下一块大石。
幸好所余新木料的总数,同预算单上所需的木料数额相差无几。这样看来,剩下的,就看能不能赶在四月下旬前完工。
已经使人将各处工程人手分了两组,要是两组轮流不歇着的话,工程速度能提快些。原计划工期两月,现下压缩在一月内,除了分组,怕还要再召集些人手才够用。
不过,凭他的身份,想要用人的话,应不是难事。
那个典吏看见曹颙露出笑容,也明白这位总管大人叫自己统计总数的缘故,已经变了脸色,哆嗦着说道:“大人……大人……账目是这些,可……可……没有那些呀……”
曹颙止了笑,看着那典吏,已经是面沉如水:“说!”
那典吏双膝一弯,已经跪在地上,牙齿打着颤,说不出话来。
曹颙手里拿过账目,看着上面明晃晃的大字,心里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木料是这次工程的根本,要是没有木料,那大家岂不是要干瞪眼?
“到底差多少?”曹颙克制着怒意,问道:“三成,五成,还是多少?”
“总管大人明鉴,不干小人的事儿啊,小人只是个不入流的小吏,就跟那看门狗似的,实不干小人的事儿。”那典吏一边磕头,一边哭诉起来。
若是他长得劳苦大众些,说这些话,曹颙还能体谅体谅。但是他这肥头大耳的模样,加上胡搅蛮缠的功夫,使得曹颙心烦不已,看着那典吏,使劲的拍了一下桌子。
那典吏唬得浑身一激灵,提起头来,用一双小眼睛,怯怯的看了眼曹颙,才哆哆嗦嗦的说道:“差……差……差八成半……”
曹颙闻言,眼前直发黑。
这需要修缮的几处工程,所需木料不是十根百根这么简单。
他扶着书案,盯着那典吏,道:“那些木料都哪儿去了?”
那典吏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扶在地上,不肯再做声。
李卫在旁,见曹颙这般,心里也是焦急,上前踹了那典吏一脚,呵道:“大人问话,你竟敢不回?作死么?”
那典吏被踹飞出去,跌了个屁股墩,皱着脸“哎呦”出声,被李卫瞪了一眼,又合上嘴巴,抽噎着。
曹颙的脑子里想起曲峰方才提过的内务府木材商史家,问那典吏道:“是不是同史家有什么干系?”
典吏嘴唇动了动,终是没有吱声,只是慢慢的低下了脑袋。
曹颙这才明白,刚才曲峰与齐敏提到“史家”时为何那般别扭。想来是曲峰说错了顶缸对象,齐敏着急,才差点露了马脚……
第646章 淡定
热河,行宫,内务府衙。
已经是华灯初上,曹颙站在书案后,面前是摊开的木料场的账册。他的右手边上,是空白的纸折。
蒋坚、李卫、赵同等人侍立边上,见曹颙从笔架上拿下毛笔,蒋坚上前一步道:“大人,这是要拟折子?”
曹颙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如同我对齐敏所说的,纸包不住火,左右事情也已至此,还是禀明皇上,道明原委的好。”
蒋坚听了,已经变了脸色,摆摆手,道:“大人万不可义气。行宫修建十几年来,其中林林总总,多有王公贝勒涉足其中。这层窗户纸,不能由大人捅破。”
曹颙抬起头来,将那账册送到蒋坚面前,道:“瞧瞧这个,做得滴水不漏。还记得咱们上个月游园么?当时看着圈出这几处修缮之地,并不是陈旧非常。只当是皇家规矩,上了年限就要修缮,谁会想到其中有这些弯弯道道。他们想法子请旨修缮,除了惦记银子外,怕也是惦记着这边的木头。”
蒋坚接过账册,翻了翻账目,又看了看曹颙,道:“大人已经吩咐下去,明早天明开工,那工程所需木料,可是用拆下来的旧木头?”
曹颙揉了揉眉头,道:“还能有什么法子?只能如此了。”说到这里,冷哼一声,道:“那些人若不是想用这些银子顶账,就是想接着贩卖。欲壑难填,委实可恶。”说到最后,已经添了怒意。
今天刚在衙门看的朝廷邸报,因去年顺天、永平五府雨水多,粮食歉收。加上奸商囤积、提高米价,使得百姓无米下锅。朝廷已经从京仓通仓米,发二十万石往直隶受灾各县,用于赈济。大州县三千石,小州县两千石。
这些米,多是用来在各的开辟粥厂,使百姓能熬巴到九月秋收。
如今米价腾贵,稻一石已经一两多银子,谷一石也有八、九钱。饶是如此,这赈济粮食也就是二十多万两银子。
二十多万两银子,能活数府百姓。一个预算八十万的工程,仅木料一项,那些蛀虫贪墨的也不止二十万两。
虽说到热河已经两月,但是因为有朝廷邸报,曹颙也晓得朝廷动态。今年立春后,京畿雨水不足,礼部诸官又开始忙着祈雨。
去年涝灾,今年又要大旱的样子,民生多艰。
曹颙记得自己出京前,听初瑜提及府里又买小厮丫头之事。因天佑他们几个渐大了,所以买了十来岁的小小子与小丫头,由老成的家人带着调教。省得过几年用时,人手不足。
同米价上升相比,这卖身价是不是降了?
曹颙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胡思乱想的,都是什么?
蒋坚见曹颙提笔不言语。犹豫了一下,道:“大人若是信得过学生,这折子由学生初拟如何?”
曹颙此刻也是有些心浮气躁,撂下笔,点点头,道:“有劳非磷。”说着,他起身让出书案,对蒋坚道:“非磷在这里拟吧。”
蒋坚应声上前,提笔思量片刻,便沾了沾墨,挥笔而就。
曹颙站在一边,向赵同问起杂物库里的灯油等物。
赵同回道:“爷,灯油倒是不缺,灯具也有,只是夜间干活,最怕走水,还要预防才好。要不然,有使坏的,闹出事来,又是爷的干系。”
曹颙的长随中,有魏黑、郑虎、任氏兄弟勇武,吴茂、吴盛有管家之才,张义擅长交际,赵同不与众人同。
他心思缜密,熟悉刑名,又十分有好学之心。
曹颙见他能想到防火,道:“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赵同俯身回道:“爷在府里使人预备的不是水缸,是沙子。小的回来前,绕路看过了,除了曲水荷香、远近泉声、云帆月舫三处,其他四处工地上都有沙堆,还算便宜。”
曹颙点点头,道:“嗯,这条记下来,明早使人往这三处运些沙子。”
赵同应了,走到侧面的小条案上,将曹颙的吩咐用纸笔记下来。
蒋坚已经拟好折子,奉给曹颙。
曹颙看了,心里佩服不已。专业到底是专业,这斟酌词句可谓到了极致。
自打庄先生过世,给康熙的奏折,多由曹颙亲拟。因蒋坚是幕僚,曹颙也没有瞒过他,都使他看过,所以蒋坚晓得曹颙的文风语气。
这折子拟的,虽词藻并不华丽,但是字里行间,处处是感恩宣誓之意。没有明面的阿谀奉承,但是那种崇敬之心,却无处不显。
关于行宫修缮之事,折子里也都提及,意思多为“年轻资浅”、“兹事体大,惶恐不堪大用”、“不敢丝毫懈怠、辜负皇恩”云云。
既提到差事的艰难,又提及自己的卖力,对于这边乱七八糟的事却是只字未提。
曹颙看着这奏折,看了蒋坚一眼,道:“非磷在我这里,有些吃力吧?”
相处大半年,曹颙也有些了解蒋坚为人,心地良善,是个好人。以往侍奉的各位幕主,也多是有操守的清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