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营御帐,软榻之上,康熙用手揉着额头,只觉得头疼欲裂。
许是草原风疾,许是为西北战事忧心,使得这位年迈的帝王生出筋疲力尽之感。
通过西北诸位臣工的折子看,战况不利不说,就是臣子间似乎也矛盾重重。
朝廷已经下了旨意,让吏部尚书富宁安全盘署理西北军务,但是甘肃巡抚绰奇还为哈密向导之事奏请兵部。
是富宁安德行不足,不足以领军,还是绰奇仰仗着地方官的身份,罔顾朝廷法度,视战事为儿戏?
除了这个,还有右卫将军费扬固,以病求解任。
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
不管费扬固真病假病,还需靠他早年的战功来震慑喀尔喀各部台吉。
左右今年不能进兵,就让费扬固带着将军印鉴回右卫休养,等到进兵时看看,实在无法上马应战,再将印信交给他人。
荣宪公主坐在御前的小杌子上,手里正拿了枚哈密瓜削皮。
削好后,她又用银刀将其切成几块,用银叉子插好其中一块,双手递送到康熙面前,道:“皇阿玛,您尝尝这个,不晓得是不是今年西北雨水少的缘故,这瓜倒是比往年的香甜。”
康熙接了,送到嘴里,却是不比往年。
嘴里虽是甜的,但是他的心里却微微有些发苦。
去年暴雪,今年春夏却是大旱,西北的情形比预料的还要糟糕。
虽然地方巡抚上的折子,只说十几个县大旱,但是根据其他消息,康熙却是晓得半个甘肃都绝收了。
另外,这旱灾也波及到陕西、四川。
等到了今秋,上折子请求赈济的地方,还不知会有多少。但是朝廷这边,这钱粮又是该哪里预备……
荣宪公主见到皇父手背上纵横的老人斑,却是不由眼圈一红,低声道:“皇阿玛,您也当保重才是。要不让我们做儿女的,该多生牵挂。”
当朝皇子公主中,像这般将自己当成寻常人家儿女的,将康熙当成父亲亲昵的,不过是她与十三阿哥两人。
康熙闻言,抬起头瞅瞅女儿,见她眼底澄清,没有丝毫野心欲望,只有浓浓的孺慕之意,脸上也添了些许笑意。
自己除了是君王,还是一个老父亲……
京城,曹府,兰院。
曹硕孝期未过,不宜开席设宴,所以曹家的中秋饭吃得有些冷清。
依照李氏本意,是想请东府兆佳氏带着孩子们一块儿过来吃顿团圆饭的。
兆佳氏却是没心情,打发人过来,给高太君这边送了些时令吃食,将团圆饭的事儿推了。
高太君到京已经是大半月,原同李氏在园子外住着,中秋节前才随同回府。
老人家到底上了年纪,性子有些执拗。
在园子那头时,七福晋听说亲家母的娘家妈来了,原是想要设席款待。
收拾得妥当利索后。高太君却是寻了个由头避开不往。
李氏劝了两遭,却也不见效,实没有法子,只得亲自挺了大肚子过隔壁王府花园致谢。
高太君的心里,也是置了气。
早年在江宁时还不显,如今到了京城,才发现女儿女婿家吃穿用度已将尽行旗风。
“做奴才就这么过瘾?女婿读了这些年圣贤书,顶个小尾巴,怕是忘记了自己个儿的祖宗是谁吧?”私下里,高太君不止一次的李氏念叨过这个。
李氏见母亲如此,少不得婉转解释了。
如今,丈夫儿子都做京官,这上下不晓得多少只眼睛瞅着,半点纰漏也不敢有。
况且,曹家为伯爵府,也算是显爵,要是这行事不留心,被人弹劾上“眷恋故朝”的话,那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有些话高氏能听进去,有些话她却是不耐烦听,对于李氏的“忘本”,她也少不得挑剔几句、训斥几句。
李氏实是没有法子,只有任由她说了,对外却是声称母亲年迈,需要静养,不宜奔波,其他各府宴请暂免了。
初瑜虽不耐烦往高太君身边凑,但是担心婆婆太过操心,影响身子,只能多劝她歇息,自己硬着头皮到高太君身边说话。
到底是外孙媳妇,不比自家女儿无所顾忌,又是孩子们的母亲,高太君虽不喜初瑜,但不过是神色淡淡的,其他的话,倒是很少提了。
初瑜心里松了口气,心里却是盼望着丈夫早些回来。
虽不晓得高太君来京本意,但是瞧着这意思,不像要久住,似乎是来串门子。
因为李氏给她收拾院子的时候,她说了不用太过麻烦,不过是小住一阵子,但是提到苏州时,却似乎有什么隐情未讲。
大人们在炕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孩子们在炕里却是热闹的紧。
恒生是昨儿过的生日,手腕上换了五彩丝线编织的“索”,坐在炕边,听哥哥天佑给天慧与香玉讲故事。
天佑正讲着《西游记》中“三打白骨精”一段,这都是庄先生平素哄妞妞时讲的,妞妞又讲给天佑这几个小的。
“你这猴头,怎随意杀生?罢了,罢了,我做不得你师傅,你去吧去吧!”天佑双手和在胸前,一边做佛法高深状,一边声情并茂的讲述道。
“师傅,师傅,您不能不要我啊……”孙悟空含着眼泪,跪在唐僧面前祈求着:“师傅师傅,他们真的是妖怪,都是一个妖怪化得人形,弟子……”
唐僧却闭上眼睛,看也不看徒弟。
孙悟空还要辩解,却是被唐僧给止住。唐僧只当他是狡辩,听也不听,闭上眼睛,念起紧箍咒。
孙悟空疼得满的打滚,直叫唤,唐僧却似闻所未闻,还继续念咒。
孙悟空没有法子,只好同意离去,嘱咐了师弟们好好护着师傅,哭着走了……
天佑的故事未等讲完,香玉已是哽咽起来,小声道:“坏人。”
天慧静静的,没有言声,但是脸上也现出不平之色。
恒生则是气得不行,拍着大腿,道:“老糊涂,怎么不进盐津?干嘛还劝,让他哪里凉快哪里歇着,妖怪吃了得了,不识好人心。”
天佑叹了口气,摇了摇脑瓜,道:“二弟,你不懂,庄爷爷说了,天地君……亲……嗯……师……,不能乱。唐僧再傻蛋,他是老师,孙猴子也得敬着他。”
恒生听了,似懂非懂。
天佑若有所悟,转过头来,问初瑜道:“母亲……要是孙猴子……是儿子了……您信妖怪,还是信我……”
初瑜摸了摸天佑的头,笑着说道:“自然是信你,你是我儿子,那妖怪与我有何相干?”
天佑咬了咬嘴唇,小声说道:“那为何太祖老是说祖母,跟唐僧似的……”
一时间,屋子里静寂无声……
第570章 立功(上)
圣驾还没到乌里雅苏台,富宁安那边已经派了人过来,同来的还有策妄阿喇布坦属下的特木尔、白克木忒等将士三十六人。
这些准格尔人率先投诚,以及有奏折发到热河,恭敬康熙决断。
康熙自是大喜,让他们将这些人带到御前,要亲自加以赏赐。
曹颙他们在河朔时,已听过这个消息,只是这些蒙古人当时还没有到军营,所以这还是头一次得见。
对于被朝廷深恶痛绝的厄鲁特准格尔部蒙古,曹颙的心里也带着几分好奇。
从维护国家未来领土完整性来说,他是不赞成蒙古人在西北闹事的。因为要是真在西北建立了少数民族政权,那以后中央政权的西北屏障就没了。
不过,他的心里,对这个部族也带着几分敬意。
从康熙二十几年,一直到百年后,乾隆对这个部族实行灭绝政策,这个部族,闹腾了将近一百年。
虽然同为黄金家族的后代,但是准格尔王似乎比内蒙古与外蒙古诸王更多的保留了民族血性。
怀着这种复杂心理,曹颙去见了特木尔与白克木忒等人。
从外貌上来看,准格尔人还不若喀尔喀蒙古人健壮,他们的眼睛凹陷,颧骨突出,身材不算高大,但是看着却是勇武有力。
听说曹颙是“和硕额驸”的身份,特木尔的神情微动。
曹颙心里敬佩勇士,对于这些准格尔汉子,心里也是不知道该赞他们识趣,还是责备他们不该背叛自己的部族。
特木尔的神态,引起了曹颙的注意。
他看向其他的准格尔,却是大多都是谦卑的、恭顺、木讷的。
特木尔同他们相比,则灵活不少,在众人中享有绝对的权威。
曹颙心里存下疑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纳兰富森与赫山跟在曹颙身后,看着这两排高壮的蒙古汉子。却是神情各异。
待从这些准格尔人的安置处出来,纳兰富森皱眉道:“准格尔人,看着委实健硕,要是那四万人都是如此,以朝廷那些兵……要是真交锋,到时候怕是艰难……”
赫山闻言,笑着摇摇头,道:“瞧头儿说的,这些个都是青壮,怎么能作数?莫非,他们准格尔兵没有老人与孩子,都是这样的青壮不成?”
纳兰富森闻言,没有再吱声。
曹颙想着特木尔的目光,那目光中像是隔着迷雾似的,让人看不清楚本心。
同纳兰富森与赫山分开,曹颙到了临时暂住的时,跟在他身后的曹甲才开口说道:“特木尔看着忠厚,内藏奸诈,怕是未安好心。”
曹颙闻言,不由一怔。
“奸诈”会如何?这一瞬间,不知为何他脑子里想到荆轲刺秦王来。
对于朝廷来说,策妄阿喇布坦让人头疼,是剿不起,也一时半会儿灭不掉;对于策妄阿喇布坦来说,对朝廷这样的大张旗鼓,三面包抄,也怀了恐怖之心吧?
魏黑与郑虎刚才没有在曹颙身后跟着,现下听了曹甲的话,都站了起来,神情添了凝重。
“什么人?想要对公子不利?”魏黑沉声问道。
曹颙见两人如此,笑着摆摆手,道:“两位稍安勿躁,同我没有干系,是准格尔的降将,等着陛见的。”
魏黑与郑虎两个都是家仆,两人对那些朝政大事,才没有兴趣过问,听了曹颙的话,晓得不同这边相干,就没有再过问。
曹甲是见过世面的,平素轻易不可口,今日特意说起特木尔,自然不是信口开河。
再听到他说这个的时候,曹颙也清楚了自己方才的不舒服所谓何来。特木尔对他的目光中,有打量、探究,有初见到猎物的喜悦,却没有对中央朝政的畏惧,没有对权势的恐惧。
曹颙的心里却轻松不起来,说他是闲操心也好,说他伪善也好,他不希望特木尔他们借着投诚的事动手脚。
倒不是怕康熙出现什么闪失,毕竟到现下,历史还是曹颙所知道的历史。
在康熙身边,有无数护卫侍从,要是连这几十个准格尔人都抵挡不了,那些人真就该死了。
再说,陛见,也不过是为首的几人,也不是谁都有资格面君的。
若是特木尔他们闹一个假投诚,借此刺杀康熙,那实是愚蠢至极。
对于康熙,不过是虚惊一场,心里不痛快罢了,对于准格尔人,却是致命的打击。
那样的话,往后战争开始,再有准格尔人投诚,这边也没人敢再担干系,怕就要杀俘解决后患了。
想到这些,曹颙心里直翻白眼,自己好像有点立场不分,“博爱”了些。
就算不想着从肉体上彻底消灭对方,也不能还为对方的安危做考虑了吧?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是经过这些年的相处,他的心里,也无法再将康熙同书本上所见过的帝王等同起来。
有的时候,曹颙作为旁观者,去观察与了解三百年前的这段历史。
康熙,是位帝王,也有常人的喜怒哀乐。
就算因年迈的缘故,康熙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使得人心生忐忑,但是也有相对“宽容”的一面。
换了四阿哥即位还好,要是因历史歧途其他皇子阿哥登位,曹家的未来,就变得不好说了。
曹颙努力了这些年,好不容易解决曹家困境,怎么会允许曹家再次风雨飘摇?
八月二十一,圣驾终于到抵乌里雅苏台。
十六阿哥见到晒得面色微黑的曹颙,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孚若,你说你,西北折腾一次,也没捞个军功,这就回来了,真是白让大家羡慕你一场。”
曹颙却是没有心情说笑,他借口说话,同十六阿哥走到开阔无人处,道:“十六爷,皇上何时见准格尔的特木尔?怕是准格尔人桀骜不驯,还是多加留心些才好。”
十六阿哥慢慢止了脸上的笑,皱眉道:“孚若此言,是说……准格尔人假降?”
曹颙思量了一回,道:“我也说不准,只是瞅着有些不对头,许是我多心。但是朝廷与准格尔早年征战多年,添了不少血仇,就算不是策妄阿喇布坦指示,也难保没有人记得旧怨。”
十六阿哥摸了摸下巴,道:“皇阿玛什么时候召见准格尔人,我不好说,但是却晓得指